第五章 第三節(jié) Jesus bleibet meine Freude.
“我聽到敲門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p>
讓我們進(jìn)到房間里,關(guān)上房門之后,文悠納緩緩說著,走到書桌前,合上了攤開的筆記本,轉(zhuǎn)向神谷:
“如果你們來找我,是想要知道應(yīng)急方案,那恐怕你們還得多等一會兒,教士們這會兒還在整理上午的會議記錄?!?/p>
“啊,不是這個……我來找你,是為了另一件事情?!?/p>
“另一件事情?”
文悠納歪了歪頭,眉毛向上抬了抬,等著她把話說完。
“上午的時候,我們和依娜絲做了今晚行動的部署,她提到了諭佳曾經(jīng)留下過一個箱子,里面放著一把鑰匙,似乎和保險箱配套。這個箱子自從諭佳失蹤之后,就一直放在她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也就是這里。悠納姐,你有打開那個箱子查看過么?”
修女聽完,思索一番之后,走到床邊蹲下,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不算大的手提箱,拎著放在了書桌上:
“確實,我的房間里有這么一個箱子,不過它被鎖住了,而且是用魔法封印。我嘗試過幾種方法,但是都沒有把它打開,唉……”
她的右手輕輕拂過那個略顯陳舊的箱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沉下臉去,搖了搖頭:
“池小姐的這個魔法封印,構(gòu)造實在是太精巧,破解的時候就仿佛是在一個精心布局的迷宮當(dāng)中尋找出口,但是只要出現(xiàn)一絲錯誤,就必須重新開始?!?/p>
“嘗試過暴力拆解么?這大概是最簡單便捷的方式了吧?”
神谷走上前來,挽起袖子,打算把手按到箱子上,文悠納急忙拉開了她:
“我已經(jīng)測量過了,封印有自毀功能,不能強行破壞,如果對它使用攻擊法術(shù),封印里的某個術(shù)式就會被激活,整個箱子里的東西都會被破壞。”
聽到這樣的話,她咬了咬牙,大聲地咂了一下舌,轉(zhuǎn)過身去,輕輕咬著拇指的指甲,突然又意識到了什么,急忙放下手來,按著太陽穴:
“這樣看來,如果找不到諭佳,那這個箱子就沒有辦法打開了?”
“恐怕就是這樣,除非你可以破解這個箱子的封印——我覺得比起我,你更加熟悉池小姐,成功的概率也許會更高?!?/p>
文悠納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對神谷說著。盯著那個箱子許久之后,神谷也重重地出了一口氣,重新回到書桌旁,把手放在了箱子上。隨著她手腕上的術(shù)脈發(fā)出淺藍(lán)色的光,箱子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個白色的符號,線條也慢慢顯現(xiàn),逐漸蔓延鏈接,最終成為了一個包裹住整個手提箱的魔法陣。神谷閉著眼,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臂,緊緊地咬住牙關(guān),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右手開始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了幾粒汗珠。但最后,她卻像是忽然泄了氣一樣,后退幾步,坐在了椅子上,術(shù)脈的光黯淡了下去,箱子上的魔法陣也同時隱去了紋路。
“抱歉,悠納姐,我也沒有辦法破解這個封印,看來非找到諭佳不可了……所以你那邊有什么新的進(jìn)展么?”
文悠納搖頭否認(rèn),長嘆一口氣,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
“我手上的情報嚴(yán)重不足,而教會現(xiàn)在更想要追回那個丟失的魔法裝置,把情報網(wǎng)的重心都放在了那一邊,更何況他們還要把你們借去,我就相當(dāng)于失去情報來源了……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p>
神谷小心翼翼地把手提箱從書桌上搬起,又輕輕地放到了地上,用罕見的溫柔姿態(tài)撫摸著文悠納的后背:
“你就放寬心吧,教會正在調(diào)查的事情也和諭佳有關(guān),也許等這邊的調(diào)查有了進(jìn)展,你那邊也會取得重大突破也說不定呢?!?/p>
文悠納嘆著氣,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而神谷也坐到了一旁的床沿上,然后向我招了招手:
“秋洋,你也坐吧,不要那么拘謹(jǐn)?!?/p>
我也只好笑了笑,向她們擺了擺手,依舊站在門邊,安靜地看著面對而坐的兩人。
“其實仔細(xì)想想也知道,教會不可能會把情報重心放在一個失蹤已久的人身上,哪怕已經(jīng)有了一些或真或假的跡象也是如此。所以他們這些天,策劃著奪回裝置,救出囚犯,而去有意忽略我這邊的工作,雖然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好抱怨什么?!?/p>
“救出囚犯?我之前可沒有聽說這回事。”
“大概是因為行動前的保密需要吧,之前的情報上說,那所廢棄的醫(yī)院里關(guān)押著一名囚犯,教會判斷那個人也是秘儀師,就決定順便救出來。你看看吧,一個完全與這件事無關(guān)的人,都比池小姐更受重視……他們?yōu)槭裁淳筒豢舷嘈懦匦〗氵€活著呢?”
悠納左手攥起拳頭,重重地敲在了書桌上。我很清楚地聽見,她的聲音中,已經(jīng)略微帶著顫抖。神谷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扶著她的肩膀,陪著她一起沉默——這樣一來,我似乎就成了這個房間里的冗余人。
“神谷小姐,我先出去透透氣好了?!?/p>
“好,到時候我在外面走廊上等你?!?/p>
于是,我轉(zhuǎn)動門把手,走了出去,把房間留給了兩位女士。
?
看不見陽光的午后,陰郁的天空飄起毛毛細(xì)雨,我靠在教堂二樓的走廊立柱上,推開玻璃窗,安靜地看著雨中的街道。教堂面前的那條馬路并不寬敞,而對側(cè)路邊停滿的車輛又讓這里變得更加逼仄——從馬路對面林立的商鋪飯館來看,正午時分來這里吃飯消遣的人還真是不少。街邊人行道上,屈指可數(shù)的行人打著雨傘步履匆匆地走過潮濕的路面,周圍除了雨聲之外,聽不到其他哪怕一絲交談聲,仿佛外界那些如煙塵一樣的繁華,都與這里無緣。
這讓我不由得回想起在宿英城時,被禁足于教堂里的那一段時間。我記得,那座教堂的附近,也有這樣一條不太寬敞的馬路,對面居民樓的樓下同樣是街市,只不過那里不管何時,都充斥著各種吆喝聲,就算是疫情最為嚴(yán)重的時候也是如此。最初我對于那樣的喧鬧,竟然還有些許羨慕,但隨著被封閉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卻越來越反感這樣的景象——“表面上的繁華,終究還是掩蓋不了滿目瘡痍”,我記得當(dāng)時我就是這樣對弦千渡說的。
但真的將這有些蕭瑟街道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卻激起了我更加強烈的惆悵。在科羅納瘟疫以及社會動蕩過去之后,那些尚未痊愈的創(chuàng)口在被時間撫平之前就這樣展示在眼前,我反而覺得經(jīng)過粉飾之后的喧囂,才能更加被人所接受。
推己及人的話,我大概也能體會文悠納這幾個月以來,執(zhí)著于尋找池諭佳下落時的心境。抬起右手,我看著很多年前她一筆一畫在手腕上留下的術(shù)脈,心情沉重地嘆著氣——如果我還能見到她的話,我一定要向她道歉才是,畢竟我辜負(fù)了她對我的期許,沒能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秘儀師。
“秋洋,事情似乎比我們的預(yù)期要復(fù)雜得多?!?/p>
神谷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她倚靠著欄桿,神情嚴(yán)肅地緊鎖眉頭。
“巴夏洛神父與舒勒執(zhí)事遇刺,牽扯到那一封用蒼穹文寫成的書信,以及嵌著莫林十字架的戒指,然后是閣樓上那些筆記里的記載和一個找不到鑰匙的保險箱。到了這里之后,又發(fā)現(xiàn)這些事情還和幾年前的港口爆炸扯上了關(guān)聯(lián),甚至還涉及到了宿英城的事情……”
她還想繼續(xù)往下說,但我直接打斷了她:
“神谷小姐,既然這些事情遠(yuǎn)超我們的預(yù)期,那恐怕就不是我們兩個人,甚至也不是這一小群人能夠掌控的。李維先生只是讓我們調(diào)查‘真木智雪’的下落,但現(xiàn)在除了那兩封完全無法解讀的信件之外,我們一無所獲,反而還成為了給這里教會跑腿打雜的人。這樣節(jié)外生枝真的合適么?”
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用如此冒犯的語氣說話,神谷愣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fù)了冷峻的神情:
“諭佳的下落是目前距離我們最近的一條線索,何況她還是數(shù)條線索的交點。就算拋開這些不談,遵照你自己的想法,你難道不想再見到她么?”
?

“這些我都明白,但是悠納小姐說得很對,教會的重心越發(fā)偏向其他的行動,她那邊的情報收集就會變得更加困難,難道不是在拖延找到諭佳的時間么?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囚徒,在教會看來,難道比諭佳還要重要么?”
神谷深吸一口氣,把臉轉(zhuǎn)向別處,食指猛烈地按壓著太陽穴,然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粗膫?cè)影,我突然后悔了起來——大概是對今晚的行動感到莫名的不安與焦慮,加上神谷的無心之言,又因為我短暫的情緒失控,最終引發(fā)了無名的怒火。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想要對她道歉時,她重新看向了我,制止了我將要說出口的話。
“秋洋,很多時候我們做出的某個舉動,不管事后如何論證重要性,或是強調(diào)主觀能動性,但從當(dāng)時的自身來看就會感覺,總歸會有事與愿違的成分在里面。而我們從這些事情里得到的收獲,往往都是后知后覺的。”
我沒有回應(yīng)神谷的話,只是安靜地聽著,揣摩著她的用意。她放下架在胸前的雙手,插進(jìn)口袋,來到玻璃窗邊,看向飄著雨的街道:
“很久以前,我救下過一位原本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原因,誤打誤撞闖入了一個秘密結(jié)社的儀式,卻沒有意識到那個結(jié)社準(zhǔn)備追殺目擊者。說句實話,在那以前,他的言行舉止總會讓我不耐煩,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要發(fā)火,之所以對他客客氣氣的,也是因為諭佳對他的身世感興趣。所以我在得到消息的時候,心里第一反應(yīng),和你現(xiàn)在想的一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那又是因為什么,最終迫使你去救下了他呢?”
神谷低頭看了看食指上的銀戒,緩緩搖頭:
“倒也不是因為外界因素的逼迫,而是源自我內(nèi)心中無法形容的不安。”
“不安?”
“嗯,很諷刺吧?我居然會為了一個讓我感到不耐煩的人即將遭遇不幸而感到不安……”
她露出了一絲苦笑,又吸了吸鼻子,繼續(xù)說著:
“但是當(dāng)時的真情實感就是這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個時候的我很討厭他,甚至恨不得他快點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但我腦海中總是有另外一個聲音驅(qū)使著我,最終讓我做出了與感情相違背的選擇?!?/p>
神谷把話說得十分含蓄,但我也無意去深究其中的弦外之音:
“說到底,這還是因為神谷小姐在潛意識里不愿意他遭難吧……”
她聳了聳肩:
“當(dāng)時的我根本沒有想那么多,倒是從那之后,我想了很多,慢慢地從那個人過去的一言一行當(dāng)中,為自己魯莽而違心的行為尋找合理的借口,也嘗試著去理解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當(dāng)中為什么會有那種隱隱的不安。”
“然后你就后知后覺地理解了他?”
“可以算是吧,但那也是到很久之后了。只能說……也許在表面上水火不容的兩人,其實在骨子里最能理解彼此。我記得曾經(jīng)問過他一個問題:在城市面臨封鎖之前,如果要在至交與仇敵之間選擇一人和你一起逃離,你會作何選擇。你猜那家伙是如何回答的?”
我思考一番,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一個身影,隨之也有了答案:
“讓至交與仇敵離開,把自己留下?!?/p>
神谷并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淡淡地說:
“的確如此,很久以前也有人做過類似的事情,但那個人最后卻被他想要拯救的人們釘死在了十字架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他,有著與圣徒一樣的心境,這大概也是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會有不安的原因吧?!?/p>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面露帶有些遺憾的惆悵,望向了我:
“抱歉我扯遠(yuǎn)了,有些文不對題。但是秋洋,我想說的是,就算今晚的行動與尋找諭佳的下落無關(guān),但也并不是毫無意義。我不認(rèn)為教會已經(jīng)忘記了她,況且比起如同大海撈針般的情報收集,依照教會的計劃按部就班,還是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所以,我們還是好好地執(zhí)行教會的安排吧……說不定會有出乎意料的發(fā)現(xiàn)呢?”
在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之后,神谷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離開了窗邊,在我的目送之下,朝著教堂深處走去。然而走出幾步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腳步,回到我的面前。
“這個,給你拿著吧,你可能更需要這個?!?/p>
她把手從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托著一把馬卡洛夫手槍伸到我的面前。我有些猶豫是否該接下,而她直接抓過我的右臂,把槍放在了我的手中,又像是要打消我的顧慮一樣解釋道:
“依娜絲給我的,她說這種手槍在敘利亞上十分常見,要走私一把也不是什么難事兒,你拿著以備不測倒也正合適?!?/p>
我有些木然地“哦”了一聲,連道謝也忘了說,然后抽出彈匣,然而里面并沒有子彈:
“子彈和多余的彈匣應(yīng)該之后也會發(fā)給我吧……不過這槍給了我,神谷小姐你怎么辦?”
神谷努努嘴,又把手插回口袋里:
“我好歹也知道使用攻擊法術(shù),防身綽綽有余。不過我還是再囑咐一句好了,不管怎么樣,行動當(dāng)中最重要的是保證安全,我可不想你在這里遭遇什么不測,還要我背著受傷的你撤退什么的……還有就是,注意隱蔽,不要讓其他不相干的人發(fā)覺我們的行動。”
我收起手槍,鄭重其事地向她點了點頭,然而不知為什么,原先握槍的右手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我趕緊將手藏到了背后,生怕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然而緊接著,就像電流一樣,這種刺激感迅速從右手傳到了全身,仿佛剛經(jīng)受過火焰炙烤之后又馬上淋上一盆冰水。劇烈的心跳讓我的胸口像是壓上了重物,有些喘不過氣來,就連變得急促的呼吸也略帶著戰(zhàn)栗。
無法描述這樣的感受,也不知道這傳遍全身上下的怪異感覺來自何處,就連往日里總是保持冷靜的大腦,也在頻繁而強烈的刺激之下,幾乎失去思考能力。身體里的氣息一陣陣地由肺部經(jīng)由氣管,涌向咽喉,好在聲帶依舊在理性的控制之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秋洋?你還好么?”
不管怎樣的掩飾,最后都是欲蓋彌彰,神谷很快就察覺到了我的異樣,走到我的面前,輕聲問著,而我卻沒有了看著她的眼睛的勇氣,把視線挪向了窗外:
“抱歉……神谷小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大概是因為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感吧……你知道的,之前在宿英城的事情,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
從余光里,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像往常一樣云淡風(fēng)輕地離開,而是瞇起了眼睛,雙手背在身后,前傾著身體,煞有介事地打量著我——在她炯炯目光之下,我仿佛卸下所有偽裝,身體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被那雙藍(lán)色的眼瞳洞察——說實話,即便我對她有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感,這種被人盯著的感覺依舊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之后,她的聲音終于打破了眼前令人窒息的沉默。
“秋洋,恐怕你并不是下意識在排斥曾經(jīng)那段在宿英城的記憶,不過也許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能看到你在顫抖,但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興奮,儼然一只久別獵場的獅子,即將重新開始狩獵之時,那種按捺不住的躍躍欲試?!?/p>
神谷的話語讓我逐漸冷靜了下來,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我并沒有這么覺得,神谷小姐……”
“是不是,與能不能意識到,是兩回事。秋洋,你并不是想逃避曾經(jīng)在宿英城的那些回憶,相反,其實你十分懷念那一段充滿刺激感的生活——你的內(nèi)心也許會欺騙你自己,但你的眼神不會說謊?!?/p>
說完之后,神谷離開我的身邊,耳邊只剩下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我依舊沉默著,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握住了那把手槍,感受著陌生而又熟悉的手感,而不經(jīng)意間,隨著某一次心臟的跳動,一陣難以言說的快感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或許神谷說得沒錯,我大概的確是在懷念著過去那段激情澎湃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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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標(biāo)題為德語,“耶穌,世人仰望的喜悅”,出自巴赫作品BWV147清唱劇第十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