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嘗試了一些新風(fēng)格，以前觀看數(shù)甚至少于二位數(shù)，求求您可以看完。 撒哈拉的雪

“在過往淪為曾經(jīng)之前，它也是當(dāng)下的每一個瞬間。”

蘇茜生前說她想去沙漠看雪。那時她在廚房里做飯，我也還年輕，收音機(jī)里說阿爾及利亞下了大雪?！霸蹅冇锌找蝗タ纯?？”加繆就出生在阿爾及利亞，“如果有時間的話，咱們馬上就去?！蔽腋嬖V她，不開玩笑。誰能想到她以后也沒有機(jī)會了。 年齡不光讓我的身體經(jīng)不住折騰，連脾氣也變差了。上次有個年輕人走路撞了我一下，我用克羅地亞語小聲罵他，不吐不快。家里空蕩蕩的四角對我來說過于龐大，博爾赫斯好像說過：“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我這個年紀(jì)什么都記不清，包括這句話，為此不得不把往事寫在日記里。為了克服這座空屋施加給我的陌生，我擺放她的照片，在餐桌對面永遠(yuǎn)定時備齊碗筷，假如她活到現(xiàn)在，筷子早用熟了。想象力就像補(bǔ)丁一樣在表面上早已解決了問題，實際上擋不住內(nèi)在的空虛，我不習(xí)慣她死了，干脆在幻想里和她問好，與她進(jìn)餐。結(jié)果我連自己也騙不了，忘掉的記憶越多，她的形象就越模糊。我像過時的渡渡鳥，在遺忘的浪潮里堅守一座即將被淹沒的孤島，照片和文字就是我保衛(wèi)記憶的武器?；蛟S我年輕時為她寫過很多詩，鎖在一個老舊的木盒里，只是連我也不記得了。 夜晚是一只貓，它黑色的毛皮下藏著太多太多喧鬧。晚上我實在是睡不著，穿上衣服決定出門看看。自從她死后，我再也沒望過月亮，今晚大概也有一輪圓月吧！四周空寂無人，假如這個點自殺，明早蒼蠅都爬滿了才會有人收尸。她剛死的時候我確實有考慮過要不要服毒，活到這個歲數(shù)連自殺都沒有精力。火化她的那位先生，當(dāng)年在想什么呢？他又懷著怎樣的心情把骨灰交到我這個失魂落魄的人手上呢？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回憶就像是讓一口生銹的老鐘逆時針轉(zhuǎn)上幾圈。假如不會擾民，我會放著音樂去想日記要怎么寫。曾有一天我從尾翻到頭，發(fā)現(xiàn)上面記載的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一生?！八嫘腋！！蔽蚁氲?，“換一本重新寫?！睘榱吮苊庥|目傷懷，我把她所有的遺物，我為她而寫下的一切一切，任何使我想起她的東西，通通打包扔在雜物間。那一本老日記同樣如此。堅持不了三天，我就因為無法忍受一個沒有她的世界而呼吸困難，藏在角落里大口喘氣。我那時還很脆弱，后來我的心態(tài)日漸麻木，家中也滿是由幻想編織出的虛假過去。這樣她好像永遠(yuǎn)年輕，但有太多的其它種種都在提醒我老了。路上尊重或蔑視的眼神，似有或無的隔閡，都?xì)埲痰亟掖┳晕移垓_的騙局。莎士比亞寫道：“即便身處于果殼之中，我仍堅信自己是無限空間的王?！蔽覍Υ松钣畜w會，我能深深藏自己思維中的小角落，進(jìn)而逃避現(xiàn)實，無所不能，仿佛化身為未知宗教的神祇。我明知這凈是些騙人的把戲，卻身陷泥潭，自甘墮落。 清晨的早霧是迷茫的，傍晚，暴雨打濕了天空，沿著視線所及流下黃色的不安焦慮。我對天氣無能為力，我任它反復(fù)無常，隨它向東向西。幾天前，我發(fā)現(xiàn)那年的收音機(jī)不是壞了，而是電池沒電。迎來21世紀(jì)時它就不再工作，我本以為它比我還要過時，接收不到來自新時代的信號。21世紀(jì)沒什么變化，至少我不覺得。足足37年后，我沒想過阿爾及利亞又一次下了大雪，多虧了這老混帳，多虧了它我才又一次知道了這消息，但我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意識到了歲月有多沉重，反正我是走不動道了。假如我還年輕，現(xiàn)在絕不會受困于這里，為自己的年齡贖罪。夜晚就是用來睡不著的，晚上種種思想仍在腦海里不斷盤旋：“真正的年齡不是歲數(shù)，你認(rèn)為自已有多少歲，自已就有多少歲?！边@句話是出自某本書上嗎？我不記得?！犊嗉嘶貞涗洝愤€是《百年孤獨》？我不記得。或許只是我這老東西記岔了，又或許同樣有很多事是我借助回憶編撰出來的，我卻視其為現(xiàn)實。為了還能清晰地記起往事，我躺在床上，回憶從前…… 殘缺的回憶如燒糊的老膠卷，散發(fā)出陽光的香氣?！熬右呀?jīng)沒有了，但菌子的香味仍留在空中。”我在模糊不清中深深挖掘，在過去中固步自封。我可以回憶起她有一次離我很近，我一個人尷尬地坐桌前，手足無措。她在酒吧里工作，我天生畏懼酒精，周末從早到晚什么都不點，一言不發(fā)。我會因為她無意間的目光，單純的善意而坐立難安，飽受煎熬。那次我一直坐到酒吧打烊，等到家家戶戶關(guān)閉電燈潛入無聲黑夜，等到醉漢被人攙扶著離開，其嘔吐物在兩個拐角的巷子盡頭招來飛蟲，等到這無人的空場將我倆籠罩……如今我等到了了大西洋的海風(fēng)，等到了我衰老無力。我仍記得她那天對我說過話，我卻像是大夢一場空，醒后空氣里只剩菌子的氣味，除了朦朦朧朧，什么都沒剩下。猶如昨天，我開始無端憎恨起自己的肉體，發(fā)酸起褶子皮膚，萎縮的肌肉，毫無征兆的疼痛。醫(yī)生告訴我，在我這個年紀(jì)，這一切都是正常的，“那么，就是我的年齡不正常了?！蔽一貜?fù)他，我從那天起認(rèn)定自己老了。盡管不愿意承認(rèn)，但我確實老了，變得羞于直視自我。我開始理解為什么養(yǎng)老院不愿意購置梳妝鏡，為什么老人執(zhí)著于黑色素和假發(fā)。我突然間意識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回憶溶解在一片虛無的汪洋中，無影無蹤。37年，我試著掰指頭來體會它有多漫長，我的關(guān)節(jié)早已習(xí)慣于在外力輔助下運(yùn)動，這比數(shù)字本身更具有說服力。37年，我能否再活一個37年？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頭一次關(guān)心自己有多少歲，忽然覺得死神緊追不舍，祂的陰影幾乎要捉住我。也許明天我就要死去，躺在床上沒了心跳。“太可怕了，”我想到，“要做什么只能趁現(xiàn)在了?！鄙钜梗蚁蜃约?，向死亡，向衰老向妥協(xié)，我決定去阿爾及利亞一次，去和解。 我上飛機(jī)的時候有些遲疑，我買了兩份機(jī)票，一份給我，另一份靠窗的給她。我這次穿得隆重了些，但愿我看上去不像是在服喪。出發(fā)前，我把骨灰盒，照片，剪子在內(nèi)的諸多遺物多從灰塵中解放，在傾瀉進(jìn)屋的陽光下，我得以再次感受她，它們也得以審視我即將腐朽的靈魂。我小心翼翼，把骨灰盒放在預(yù)留給她的座位上。就在起飛前，我從未覺得她離我是如此之近，好像就牽著我的手。弦窗之外，綠樹繁花急步倒退，引擎在離我不到7米的距離發(fā)出巨響。天高云淡，聲聲轟鳴二者之間幾乎撕裂成了兩個世界。飛機(jī)起飛的時候，我耳朵直發(fā)疼，鼓膜里面好像塞進(jìn)去一個氣球。不適感折磨了我相當(dāng)一段時間，以前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飛機(jī)上確實度日如年，嘴里的口香糖磨成無味的死橡膠。百無聊賴中，我望向無邊云海，云層翻涌如浪，卷起朵朵浪花，可它是靜態(tài)的，更像是羅馬人鑿出的石膏像。愿她時刻注視著我，也注視世上美好的一切。我用這雙混濁的眼，看見一天當(dāng)中太陽如何東升西落，看見星辰如何變化無窮，看見云層十尺之上，一片天空所有的一切浪漫。日日夜夜間，云海之中只有這座飄泊流浪的孤島，和蒼穹無限遙遠(yuǎn)，連無窮宇宙也在我面前赤身裸體，亳無保留。 飛機(jī)降落在陌生的異國他鄉(xiāng)，婦女裹起花花綠綠的頭巾，不以其面貌示人。我此前對阿爾及利亞唯有兩個認(rèn)知，一加謬出生于此，二這是一個伊斯蘭國家。我甚至不知道它偏向遜尼派還是什葉派，也不知道這里使用哪種語言。機(jī)場之是人海和12月的驕陽，始終照耀在這個沉默的園度。我被裹挾著從街道行至熱鬧的巴扎，眾人在攤位駐足停留，彎腰賞玩物件。我想著這里人流量大，或許能托一兩個人帶我去艾因塞夫拉，也就是下雪的地方。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央，在擁擠摩擦里勉強(qiáng)站住腳根，竭力高舉起我的手提箱——其上兩面都寫有“Ain Sefra”?；靵y中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轉(zhuǎn)頭望去，人頭攢動中一個滿臉胡須卷曲，毛發(fā)烏黑濃密的年輕人。他想把我從人群中拉出來，我于是擠過去，跟著他來到一處街角。他用手指了指一輛越野車，示意我可以上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還是信任了他。這一路上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比我以前遇見的任何人都要更少言寡語。即便我和他坐得很近，但不同的語言如兩堵高墻。他開他的車，我仍然抱著手提箱和骨灰盒。路邊偶爾生著幾株枯草，立著幾塊巨石。伴隨行程的增加，我感覺越來越冷，艾因塞夫拉海拔千米，臥于群山之中，山路曲折向上，鮮有人至。透過融化的空氣，我看見前方就是艾因塞夫拉，低矮的磚石圍繞清真寺，雙子宣禮塔前裁植棕櫚樹，正書寫著一種荒涼，在風(fēng)沙吹拂下，仿佛來自于一個古老的帝國。那個年輕人并未向我索要酬謝，“Allah Akbar.”他臨走時對我如是說道。 在漫漫黃沙中，我在等待撒哈拉的雪。當(dāng)?shù)厝寺牪欢⑽?，但還是猜出了我的目的。有時候孤獨成了一種必然，就像這天地間唯有我和她，哪怕她仍然活著，我們也必有分離之日。在死亡的不可阻當(dāng)下，生者都應(yīng)該學(xué)會如何生活。她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在我不穩(wěn)定的記憶中，活在過去，在當(dāng)下，在不起眼的生命的每一處縫隙里。我抓起一捧黃沙，掌間盛滿歲月。數(shù)百年前，貝利撒留征服汪達(dá)爾，蘇丹麾下親兵行軍，這些它也見證過嗎？它封存了這些歷史嗎？我在沙丘之上極目遠(yuǎn)眺，宇宙間有茫茫萬物，無一不被刻上她的姓名。 綿延起狀的沙海，鯊魚鰓紋一樣的波浪線。太陽懸掛在一個日不落的東方，背光面藏滿積雪，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天地間是白茫茫一片，仿佛唯有滄桑的歲月。這些斑駁稀疏的雪花在陽光下逐漸融化。我攀上一座高山，好俯瞰這奇觀。我看見三只駱駝趴在雪地上，慵懶地打量周遭；穆斯林的孩子身著冬裝，在雪地里玩得開心；牧羊人若無其事，仍然驅(qū)趕著羊群；另一處的山坡上長滿了梭梭樹。“要跟過去告別?！蔽掖蜷_了骨灰盒，用我的手去感受這里所蘊(yùn)含的傷感，我曾寄托于此的懷舊，以及對自我的厭惡。片刻之后，我捏了一小搓骨灰，把它撒在這無邊雪景上，把她埋葬于此——她的骨灰如雪一樣白。我不信教，卻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莊重又嚴(yán)肅。我對她，對生命依舊虔誠。我準(zhǔn)備離去的時候，風(fēng)吹起雪，吹起沙，吹出一個大千世界了無牽掛。 我為我的行為而抱歉，中間有幾段寫得風(fēng)格不合。我寫作時會播放音樂，一開始是放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間換成了《opus》，這才有了這些不應(yīng)該。好像一個讀者在他所喜愛的作者書中讀出另一位作家的殘影，我為這種不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而抱歉。 話說這次自我感覺太差了，要不還是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