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大房子,墳?zāi)购凸撞暮?/h1>
? ? 當(dāng)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曾在一片無論四季如何流轉(zhuǎn)都始終保持金黃一片的樺林深處撿到了一只小盒子。那時我滿心歡喜,向我心中的神鹿祈禱,希望這只黑色小盒里裝著城里某個少爺因為年紀(jì)太大了而不得不選擇告別的收藏。
? ??事實上,當(dāng)我把這個一離開森林就在不斷膨脹的黑盒子拖回家時,它已經(jīng)變得像丹尼的房子一樣大了。但它仍然很輕,存在感似乎也不高,我留意著在天黑后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吃飯的家人們,他們打著哈欠推開門,鈴鐺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聲響,卻沒有一個人質(zhì)疑為什么園子里多了一個柴房一樣大的黑色匣子。
? ??當(dāng)天晚上,我在餐桌上吃的極少,祖母嫌棄的瞟了我一眼,我把盤子里的豌豆皮都分離出來堆在碟子中央,終于,在這個灰黃色的小塔高度超過祖父的酒盅時,祖母重重地拍了一下餐桌,向樓梯間一指。我便飛快地把高腳凳往后一退,蹦跳著下了餐桌向門口跑去——
嚴(yán)厲的奶奶不準(zhǔn)我再吃東西了,所以我沒有浪費糧食,也不會被神明懲罰。
“珊迪,外面下這么大的雨你還要出門嗎!趕緊給我睡覺去!”
望著窗外晴朗的夜色,我知道沒人能違抗祖母的命令,那棟占滿了園子的黑盒在門口馬燈的昏黃光暈中看起來如同夜色一般寧靜,但如果允許我一直趴在門玻璃上的話,我一定能看到那只黑盒還在不斷膨脹的邊緣正一點點遮蔽高懸的紅月。
十幾分鐘后,女傭人蘇拉來到了我的床邊,她細(xì)弱但帶著繭的左手搭在我的枕頭旁,撥弄著我的洋娃娃的栗色卷發(fā):
“今天為什么你要故意惹奶奶發(fā)脾氣呢?明明你的弟弟都不會這樣做?!?/p>
“屋外明明沒有下雨,為什么你們都不提醒奶奶呢?”
我蹲在黑暗的角落中悶悶地想。
“好吧,我知道你的脾氣,你已經(jīng)八歲了,不再是需要我為你摸黑講故事哄你睡覺的小孩了,對嗎?”蘇拉用一種怪異的腔調(diào)詢問我的床,聽得我汗毛倒豎。她并沒有停下,而是嫻熟地從摘去燈泡的床頭燈上拿下一本書籍開始講起了她的老故事:
“珊迪,這次我再給你講一次關(guān)于金色樺林的故事,這樣的好故事,無論聽多少遍都值得細(xì)細(xì)聽。只有好孩子,才不會在該睡覺的時候藏在墻角,不按家長囑托深入危險的樺林,還帶一只可怕的黑匣子回來……”
再往后的我便沒有再聽了,但想來也和從前聽到的那種拿半段不知從哪兒抄來的人物和對話先抓住你的注意力后就趁機展開長達(dá)數(shù)小時的說教沒有什么不一樣。明明令我熟睡的正是那些老掉牙的批評,但蘇拉每次都做不到有話直說。
走下折疊回廊,被嵌到墻上的石膏雕像們就著壁爐的微光用蒼白的眼睛追隨我,漆黑一片的餐廳里,我悄悄地貼著墻壁靜走。祖母已經(jīng)入睡,整個房子都在微微發(fā)顫。我們先前就餐的餐桌上,還有一兩個仆人正在吃剩菜,其實我可以大搖大擺地從他們前面走過,聽他們惶恐地向我不停行禮,但那樣動靜太大了,把吊燈嚇得掉下來就不好了。
走出餐廳,來到門口,我聽到了門鈴正在打呼嚕,而平日里嘎嘎叫的柏木門已經(jīng)變得純黑一片,門玻璃上看不到一點點光。我從樺林深處帶回來的那只黑盒子可能已經(jīng)長到和祖母的大房子一樣大了吧。
我輕輕把手搭在了門把手上,它顯得很平靜,似乎已經(jīng)變回了普通的物件。折疊回廊上響起了蘇拉拖沓的腳步聲,我想都沒想便推開了折扇本該向里開的宅門,走進(jìn)了我撿回來的這只黑盒。
像是正在走入一條深邃幽寒的地下通道,我后悔沒有把我的小提燈帶上。在摸索中我約摸走了百十步,頭頂是一片流淌的黑色,恍惚間,我碰到了一扇虛掩著的木門。
推開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暴怒的祖母,也不是滿臉愁苦的蘇拉,而是一座積灰已久的廳堂,不同長度寬窄的床板堆放在地上,灰塵上老鼠的腳印格外清晰,一束陽光從屋頂?shù)捏料吨袛D進(jìn)來,被我攪動起來的灰塵在這道光柵里染成了金色。
再回頭時,似乎通往地下室的門已經(jīng)幾近坍塌,朽爛如灰塵堆積而成的甬道完全看不出我曾穿過的痕跡。趴在這塌陷封堵的甬道邊聆聽祖母或是蘇拉的動靜時,我聽到有人似乎在用鏟子挖掘著些什么,聲音來源正是我的前方。我惦起腳尖,沿著朽爛的地毯向這地下室的樓梯口走去。
走過同祖母大房子里的回廊無比相似的旋梯,我走到了這個世界的陽光之下。
暗紅的天空里呈現(xiàn)出塵暴來臨時的壓抑,地面又是一層毫無生機的灰白,四圍全是拔地而起高達(dá)數(shù)十米的黑色石墻,我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它們的盡頭,如同黃昏一樣的迷霧一直盤旋在高墻的頂端。聯(lián)想到我剛進(jìn)入了這個正不斷變大的盒子,我似乎對這個內(nèi)部世界有了更深的認(rèn)知,便像它的主人那樣大搖大擺地前往正不斷發(fā)出怪聲的院子了。
轉(zhuǎn)彎走過石拱門,一個遍地破碎墳包的墳場赫然出現(xiàn),黑色的土塊間夾雜著灰黃的棺材碎片以及黃黑色的骸骨,看得我不寒而栗。這座小型墳場也被黑墻包裹著,無碑的墳地中央,一個皮服發(fā)黑的女人裹著頭巾正用一把大鏟子挖掘著一座新鮮的墳?zāi)埂?/p>
“你在我的盒子里干嘛???”墳場上空的云霧更濃重,稠密的連太陽的位置都看不了。
那個正冒犯他人墳?zāi)沟呐丝雌饋肀晃覈樍艘淮筇糁鴫炵P注視著我,金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意味不明的深情,臉色和頭頂?shù)奶炜找粯訅阂?。然后,她抹了一把汗水,操著蘇拉故鄉(xiāng)那邊的方言問我:
“你從哪兒進(jìn)來的?”
“我穿過盒子制造的門進(jìn)來的?!蔽冶持致蛩拷?,這熟悉的鄉(xiāng)下人口音讓我感覺她不該是兇惡的壞人。被挖開的黑土地里到處都是棺材碎片,我盡量避免我的腿被它們劃傷,“但我進(jìn)來就那個門轉(zhuǎn)眼就變成地下室一個坍塌的甬道了。”
女人眼里的光徹底消失了,不過她繃著的臉倒也放松下來,低下頭繼續(xù)挖了起來。
“這兒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來其他人了,我是這座教堂唯一的原住民?!?/p>
“什么教堂,這不是墳場嗎?”
“曾經(jīng)是,它幾經(jīng)易手,從修道院變成難民的銷金窟,再到成為真正的金礦,少說也有兩百年了?!迸说溺P子碰到了地里的棺材,一絲饑渴照亮了她的表情。
“什么金礦,和我奶奶的菜園子一樣嗎?”
“你看著就好了?!迸税压撞牡拇箢^附近的黑泥刨干凈,那口年代似乎很遠(yuǎn)的棺材盒便自己從泥地里爬了出來。在我詫異的目光中,女人反手從后腰掛著的皮套中抽出一只鏨子,利索的將鏨子尖端楔進(jìn)棺材封口處后朝著墩頭就是一腳。棺材蓋上的泥土濺到了我的臉上,一陣塵土飛揚,女人已把作案工具擦干凈收回了腰后,俯身在棺材里尋覓贓物了。
“你這壞蛋!你在褻瀆這些亡靈!”
女人并不管我,那可憐的死人的骨頭在薄棺材里來回碰撞,那可悲的聲音仿佛是從教堂頂?shù)奶炜罩袀飨聛淼?。我捂著鼻子憤怒地盯著盜墓賊,尸體腐敗的味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難聞了。
這女人動作比較利索,很快,她又扶著棺材重新立直了身體,看到臉被泥土弄臟的我,她竟一笑了之。
“你手里抓著什么!壞家伙,愿我奶奶把你做成雕像!”我頓著腳沖她大叫,她反倒被我這副歇斯底里的樣子逗笑了,將手掌伸到我面前展開,三粒丑陋的金豆躺在她糊滿臭泥的掌心里。
“我沒日沒夜地挖墳撬人棺材,就是為了找這玩意兒。”她自嘲地笑笑,像是我看得上她臭手上的小金豆似的飛快抽回了手。那三粒綠豆大小的金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腕附近的多余布料擦拭干凈,整個過程無不令我感到一股悲哀。
“女人,你為什么不從這兒出去呢?你可以像蘇拉一樣來投靠我奶奶,求她給你個職務(wù)。昧良心的事情干多了,是要下地獄的?!蔽以谂赃呧洁?,看著她將這三顆小金豆按到舌尖上后開始細(xì)細(xì)品嘗。
“你在干嘛……金子不是吃的啊!”我見過祖母如何懲罰貪心的傭人,對吞金之人的死狀記憶猶新,聯(lián)想到眼前雖在作惡但不傷我的不明女人的下場,我還是失聲尖叫了起來。
看她的表情逐漸從享受一點點變回陰沉,她也終于肯開口告訴我她這么做的答案:
“小妹妹,你看這個地方,還有什么是能吃的呢?”
我不禁哆嗦著腿往后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到了一個被掘開的墳包上。
“瞧把你嚇得,我是人,不吃小孩子的。只可惜,咱們腳下這片土地,除了別人的棺材,啥也搞不出來。如果不是只能拿金粒鎮(zhèn)住饑餓,我又何苦于一生都在這些棺材中間勞作呢?”
她苦笑著,揚起墳鏟,只一下就把被她盤剝完遺產(chǎn)的棺材連骸帶板地拍碎甩到了一旁。她的面前仿佛并未存在過什么棺材,而那些殘骸也如同裂解的船只一樣慢慢沉回了漆黑的土壤。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是從小便在祖母屋宅中長大的我也被眼前這段特別演出嚇到了。
“既然你來了,我也代表村莊歡迎你,給你鏟子,你也要學(xué)會為了糊口而工作?!迸溯p笑著,牙齒歪歪斜斜,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這支輕盈的青色墳鏟,試探性地從鏟頭鋤了鋤地。結(jié)果就是,鏟頭突然碰到了一個硬東西,在女人的催促下,我繞著這個不明物體刨土,在鏟倒第六鏟的時候,一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盒子從土地里鉆了上來。
那女人也有點迷茫,走過來用她那銀白的鏨子幫我把盜墓者這個身份徹底坐實。
隨著盒子被開啟,一股惡臭噴涌而出,小盒子里裝著一只還未徹底爛成枯骨的狗,女人雖然表情凝重,但還是伸進(jìn)手去摸索隨葬品了。
我支撐不住,背過臉去干嘔了幾下,再扭過頭來時,女人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條皮帶:
“小妹妹,我以前也聽說過有人會挖到動物的棺材,這只生物想必是有主人的,它的項圈上有一個金質(zhì)的徽章。你要嘗嘗你挖到的第一塊金子嗎?我可以幫你擦干凈?!?/p>
我連忙沖她搖頭,當(dāng)鼻子稍微習(xí)慣了腐肉味之后,我覺得有必要看看這枚五角徽章,因為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覺得萬分熟悉。她并未為難我,坦然地把這枚分量很足的金徽章還給了我,我將擦干凈的徽章翻過來,一股電流差點麻痹了我的心臟:
楓葉林中鹿,這是我的家徽!
“丹尼?。 蔽褰堑臈魅~勛章扎疼了我的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挖了家里寵物的墳?zāi)梗?/p>
“呃,小妹妹,這是你養(yǎng)的嗎?”女人被抱著狗尸哭號的我嚇到了,似乎從沒有安慰人的經(jīng)驗,跟鄉(xiāng)下男孩們一樣對我扭捏了起來。
“我把我的狗挖出來了……丹尼,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心痛得厲害,一方面是我在說不上自愿的情況下冒犯了已故的老朋友,另一方面也是激動于祖母的物件可以出現(xiàn)在這個壓抑陰森的地方——
祖母會找到我,我一定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的!
“抱……抱歉,我爸爸說狗對主人很忠誠的,它,它會原諒你的。一定!”女人抓耳撓腮,可我已經(jīng)平復(fù)了情緒,畢竟丹尼是我從小養(yǎng)大的狗,就算是再殺一次它它也不會說什么的。
“行了,女人,我要離開這鬼地方了,我奶奶會找到我的,這世上就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你就一個人繼續(xù)挖別人的棺材吧,最好你有從骨頭里認(rèn)出你家人的能力?,F(xiàn)在,說什么我要走了,我呆不下去了。”我仗著自己找到了希望,把心中的火氣一股腦撒給了這個黃眼睛的年前女人,而這個女人被我這劇烈的情緒轉(zhuǎn)變打得措手不及,怔在了原地。
我丟下她的墳鏟,捏著祖母的徽章朝這墳地的另一頭走去。
“回來!出了墻,你會燃燒起來的!”
我沒有理會她的警告,穿過積滿灰色塵埃的工坊,一排排坍倒的熔爐上全是破碎的屋梁,無論走到哪兒,入云的高墻都阻斷了我對教堂外部的想象。
終于,在穿過一些破損的帳篷之后,我看到了一道石拱門,石拱門外可以看到有星星點點的青色磷光正在倉促的黑霧中搖晃。
有那么一剎那,我感覺外面的黑霧是有生命的,它被命令不準(zhǔn)入侵教堂,所以它一直圍繞著這座被黑色高墻保護(hù)著的建筑徘徊,而在我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的那一刻起,它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一股惡寒散布至全身,我又猶豫了。外面奔淌的黑霧似乎停了下來,叢叢鬼火在石拱門附近聚集起來觀察著還在教堂范圍內(nèi)的我。
無言的沉默又被打破,天空上原本死氣沉沉的烏云開始了活動,原本暗紅的天空現(xiàn)在紅得似乎要降下一場腥風(fēng)血雨,在這沉重的空氣中,我嗅到了一股焚燒尸體的焦臭味。
“你上哪兒去??!”我的肩頭被一只纖細(xì)的手死死抓住,整個人被猛地一拉直挺挺地朝后倒去,石拱門外的亡靈們徹底沸騰了,我聽到黑霧在我耳邊興奮地尖嘯,云層深處是一萬只失去翅膀的天使在悲鳴。
我小小的身軀現(xiàn)在躺在了那女人的懷里,她喘粗氣的架勢,像牧場里那頭臨產(chǎn)的母牛。
“拜托,別像那些人一樣做傻事……”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只是她在笨拙地壓抑。
“我沒在做傻事,我只是要回我奶奶身邊去而已?!蔽胰宰煊?,但此時其實已經(jīng)不想著魯莽地跑進(jìn)這迷霧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奶奶有多厲害……我只知道就憑你,出去要么被骨灰吞噬,要么就是被鬼火點燃,一直把你燒成外面被吹來吹去的骨灰!”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楓鹿·特雷斯的孫女,我奶奶會把我接回她身邊的,說不定我只需要在這地方睡一覺就能在我的床上醒來,也許這兒只是我的夢境而已……”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但很快被這女人粗魯?shù)卮驍嗔耍?/p>
“夠了!面對現(xiàn)實吧……幻想什么也解決不了……我無數(shù)次希望自己能從新挖出來的棺材盒里找到轉(zhuǎn)機,但找到的無非是一具具遺骸而已。有那么那么多的人都抱著偏偏自己就是能出去的念頭走出了教堂,可是呢?他們還不是一樣被我們從教堂里挖出來……”
那女人講到這里哽住了,她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我躺在她懷里,感受著她橫在我腰間的胳膊那異常沉重的分量。
“外面的黑霧是怎么回是?這跟我這個外來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座教堂的歷史不算長,但比較曲折。中間隔了幾代人,誰也說不清楚真假,我也是聽我爸爸在地里收成好點的時講的:
“據(jù)說,這教堂最開始的時候就是大家建在荒漠里的修道院,接收有堅定信仰的修女,我也不知道她們信的是什么,總之,這是一片沒有信仰的土地。所以,慢慢的,修女們就過活不下去了。她們也試著種旱地植物,可外面是不長草的硝石地,里面的院子——就咱們剛剛挖墳?zāi)沟牡胤剑灰檬裁垂ぞ呖劭弁?,就會挖出棺材來。?dāng)時這種邪乎事還引得周圍村民過來看熱鬧,但當(dāng)時人們更多的是說修女們有罪,教堂口碑就更壞了。終于,修女們走了,這個教堂就一直廢棄著,直到來了一些因戰(zhàn)爭流亡的女人,她們的丈夫以及兒子都被抓去送到戰(zhàn)場上成了敵人的刀下鬼。村里人也不愿接納她們,她們就住在了這個地方,由于沒法種地,又想討生活,她們就出賣自己的身體——我爸爸告訴我說她們就通過陪男人們睡覺來請求男人們花錢接濟她們生活。慢慢的,這個被難民們占據(jù)的教堂在這片荒漠上名氣越來越大,周圍的村落也開始向她們靠近。我爸爸總說是因為那些開辦銷金窟的女人讓安守本分的大家道德敗壞起來,才會發(fā)展出利用教堂院子會喚來棺材的特性來盜取隨葬品的經(jīng)濟活動來。
“總之,你路過看到的那些熔爐,全是那個時期建起來的,一來是為了祛除可能會附在隨葬品上的詛咒,而來是為了方便流通。人們發(fā)現(xiàn)墳?zāi)褂肋h(yuǎn)都挖不完,所以毫無節(jié)制地輪番開采,大量的黃金刺激著每個人。為了追求效率,人們把可能會反復(fù)出現(xiàn)的完整遺骸打碎,又將這些骸骨丟進(jìn)火爐內(nèi)焚燒,黑煙伴隨著骨灰在荒漠中越積越多,仿佛全世界的死亡都流向了這里。
“就這樣,人們沒日沒夜的挖掘著棺材,煅燒著金子,為了維持夸張的薪柴供應(yīng),只顧熔煉金條的人們甚至把莊稼都拔掉拿來燒火。最終,無窮的欲望讓所有人都付出了代價,當(dāng)每個人都覺得餓地受不了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教堂之外的土地不知何時都變成了骨灰,周圍的村莊也不知為何和教堂擠在了一起。人們能從棺材中找到的金具越來越少,暗淡的天空也越來越低,無論走出去多遠(yuǎn),都能聞到煅燒骸骨的味道。
“人們越來越餓,餓的只能去啃骨殖,吃隨葬品。而隨葬品吃得越多,就越重,徹底失去離開教堂的可能——因為教堂外面的骨灰大地會像傳說中吞噬船只的大海一樣把他整個吞下。不過人們又可以在教堂里挖到他,沒人能真正的離開這里。
“我一直都不敢出去……自我誕生起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很孤單,挨餓的滋味很不好受哇。人為了不挨餓,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看不到大姐姐的表情,我只能同她一直仰望著天,任由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一遍遍撫摸我的頭發(fā)。
“你聽到了嗎?”看到她終于將一大段話都講完準(zhǔn)備喘口氣了,我才輕聲問道。
“什么?”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發(fā)出一些清脆的聲響。
“我奶奶在云層里叫我!”我確信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祖母的呼喚,守在門外的黑霧和鬼火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這是我第三次聽到祖母在呼喚我的名字,我離開這里的機會馬上就要來了!
我騰地一下從她懷里跳起來,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拼命朝門口沖去。進(jìn)入到黑霧中后,我立馬聞到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焦味,這股異味任何生物都不可能適應(yīng),我再次聽到祖母的聲音,我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任由體力不支大喘氣時嗆入口鼻的黑煙讓我呼吸困難,也任由遍地的骨灰拖拽著我的雙腿。在被骨灰糊住眼睛之前,我看到自己那來回?fù)u晃的胳膊開始燃起了青色的火苗。
我似乎上當(dāng)受騙了,明明耳邊只有黑霧得意的狂笑和奶奶聲音里的焦急,外面只有無數(shù)發(fā)怒的亡靈,正竭力要將我折磨致死。
我害怕了,恐懼讓我反抗它們的力氣越來越小,在跌倒之前,我最后一次睜開雙眼,望了一眼如同黑色高塔一般的教堂……
砰地一下,我的脊背被大姐姐重重地敲了一下,隨后,便是那只溫暖的手鉗著我的胳膊將我一點點朝教堂里拖。我手臂上的灼燒感消失了,甚至我覺得全世界的狂風(fēng)都避開了我,以更加兇猛的氣勢傾瀉在了大姐姐身上。
我的手臂被捏得很疼,可我的哭叫已經(jīng)無法被大姐姐所聽到,青色的火焰正在她并不強壯的身體上熊熊燃燒。她還在風(fēng)中大聲與我說話,其實她不需要大聲同我講,因為此刻我的耳邊只有祖母那越來越縹緲的呼喚。我目睹著黑霧與鬼火侵蝕著她的感官,她走在干燥的骨灰上,仿佛在泥淖中艱難前行。也許,她這搖搖晃晃的步態(tài),已是在向我逞強;而這樣大聲說話,或許只是在給她自己壯膽:
“……都想出去……我爸爸,不也是這樣想著,認(rèn)為連我在內(nèi)的一切都是他患了癔癥編織的幻覺,所以丟下我一個人出去了……
“我早就沒有奔頭了,我從小到大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離別,獨自一人茍活在教堂里,有什么意義!?我無數(shù)次都想這樣跑出來一死了之,但我膽子小?。 覜]有膽量啊……
“我見識了太多死亡,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墓主人的全部過去,我見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活著的旅程是那樣精彩,可那些人的人生都與我無關(guān)……死亡多么圣潔啊,可我被迫要靠玷污他人遺骨為生……
“我和我爸爸挖出來過出逃的族人,他們每個人的內(nèi)臟里都嵌滿了金粒,拖著這樣的身體活著,一定生不如死……想必我也快死了吧,我的內(nèi)臟里也一定長滿了金色的釘子了吧。”
我呼喚著大姐姐,她已經(jīng)快要沒有人樣了,但她依然拖著我向教堂堅定地走去,她黑糊糊的腿在灰地上跋涉,一如我在沒膝深的雪地里那樣行走。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挖到了拋棄了我的爸爸,他曾給他和我做了一對兒金項鏈,挖出他來的時候我哭了好久好久,我想安葬他,可這地方遺骸一埋下去,又會出現(xiàn)在教堂中央……如果人死后也有靈魂,那不幸來到這地方的靈魂注定不得安息……
“自那之后我日日夜夜都在祈求何時能出現(xiàn)一位天使,能把我燒成灰燼,把我這罪惡的靈魂徹底毀掉,終結(jié)我的痛苦,徹底斷絕我這為了不挨餓而不得不一再給亡人添麻煩的行為。
“對,小妹妹,我不會被餓死。但我會一直饑餓下去,原諒我,我實在是太餓了……”
變成亮藍(lán)色的火焰還在灼燒著只剩一層皮的大姐姐,現(xiàn)在變成了我在拖著快要沒入骨灰地的大姐姐行走,因為周圍的火焰都聚集到了大姐姐身上,所以我不必?fù)?dān)心會被燒傷。
一路上我數(shù)次呼喚著她,詢問著她的名字,可她已經(jīng)失去了各種知覺,任由火焰把皮肉一點點抽離她的金色骸骨。直到最后,她都未能告訴我她的名字,而我,即使拼命在她耳邊喊出我的名字她恐怕也不能聽到了。
最終,我因力竭而雙臂再抬不起來,大姐姐那和她金色眼瞳一樣漂亮的骸骨如同金具沒入水池一樣瞬間沉入了骨灰地里。
周圍的風(fēng)暴也逐漸平息下來,焚燒尸體的焦臭味也沉淀了下去,白茫茫的大地上黑色的高塔如同一座黑色的墓碑一樣立在天地中央。天空的邊界依然讓人覺得它低沉的觸手可及。冥冥之中,我聽到了祖母的一聲嘆息。回到教堂,我才看到教堂的上方,掛滿了用亡人遺骸碎片與金線制作的捕夢網(wǎng)。
只是,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同風(fēng)暴一起平息了下來。我趁著這段寂靜到令我感到壓抑與害怕的時期不斷外出尋找著任何出口,但都是徒勞。最終,我用鏟子挖掘著教堂底部,感覺又累又餓。
我想要找到安置著大姐姐黃金遺骨的棺材,想要見她最后一面。
可這個目標(biāo)逐漸被饑餓的本能所異化,我再次聞到了死尸的氣味。但這曾經(jīng)令我嘔吐的味道如今令我口水直流,我更加賣力地?fù)]舞著鏟子,我所掀起的灰色旋風(fēng)一路從教堂底部上升至掛滿捕夢網(wǎng)的天空。
被金線束縛著的亡人遺骸再次淅淅瀝瀝地被撥動,教堂外,席卷著黑色灰燼的狂風(fēng)再度呼嘯了起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