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鵝頸瓶
? 牛角灣七月的天是讓人站不住腳的,否則的話會被曬得發(fā)軟的瀝青路面燙傷腳底。往年是沒有那么夸張過的,可那年就是那么夸張。趁著暑假,我在學校對面的一家小酒館里當端盤子的伙計,老板見我年紀小,相待我也算很好,對此提一句感激。
??店里裝修得華麗,據說是老板自己設計的。碩大的店鋪里擺著干凈的黑色原木桌椅,兩扇大窗對著學校外面的馬路,靠著東邊那扇窗的墻角有著一整顆枯萎的大松樹放在那里。那樹被人修剪過,是斜著長的,像拱橋一樣橫跨在窗戶的上方,整棵樹上掛著黃色的小燈,它們都對著枯樹上,一起開來就把整棵樹照的亮亮的。
? 天花板、墻紙、地板明顯用的都是同一種的咖啡館風格產品,店內的燈像是在咖啡色天花板中燒灼出的洞。里面散發(fā)出了昏黃的光,整個店里到了晚上就有種枯黃的老照片一樣的氛圍。
? 店外掛著的招牌上寫著藝術字——“枯萎舊時光”
? “叔,你不怕說這是家照相館?”
? “那有啥啊,咱家飯那么香呢,誰聞不到?”
? 白天是飯店,天一黑下來就會有夜間的咖啡供應上去。原本我是想上夜班的,一來白天可以抽時間和朋友去玩,二來夜間咖啡館的高雅氛圍也的確讓我感到好奇。但奈何老板說我在長身體,因此就只能白天來了。
? 要說這白天值班的時候,那可真是百無聊賴。進來的客人大多集中在飯點,光聽得掛在門上的鈴鐺響,我則是跑東跑西的沒得功夫。過了飯點,那就更是無聊了。一般就是進來的客人也都三三兩兩的一邊互相說話一邊吃飯,和我這個服務員沒什么可聊的。來了個單獨的客人也大多不會理我,理了我我倒是害羞了,他們一般就開始調侃我了,這種時候還要老板從廚房里出來解圍……
? “為什么要用我???”
? “店里有個小孩兒陪我說話,我不悶的慌?!?/p>
? 這樣的錄用理由真是有夠讓人奇怪的,老板這人長得厚實。方臉、頭發(fā)短而發(fā)硬,一雙眼睛大大的,額頭上有幾道抬頭紋,扁鼻梁,大概四十五六年紀。
? 總之,就是在店外墻上看到了貼著招聘二字的我碰了碰運氣,之后在那里打起了人生的第一份工。
? 整個工作的經歷已經近乎都記不清了,無非于是和往常遺忘掉的諸多一樣,只是有一個客人讓我印象深刻,還有那天我唯一去過一次的夜班。
? 初次見他時是七月中旬的某日早晨,大早上的時候正在準備食材他就從著大門進來了。腳步跌跌撞撞,碰著桌椅發(fā)出了幾聲木頭的悶響。
? “不好意思,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做飯。”
? 我當時聽著老板的話,正在煮咖啡,煮好之后一人一杯就可以開店了。被那客人看見了他說了一句:“敢問這位姑娘,咖啡幾錢?”
? 說實話,在現(xiàn)實中聽到有人對自己這么說話還是很讓人匪夷所思的。那種怕生的羞恥感之后的是警戒心,這種時候老板應該還在后廚,他如果是什么匪徒一類我的人身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 在意識到了這一點之后,我開始用眼睛一晃一晃的朝著那個人打量。
? 他的頭發(fā)很長、不油但有一些雜亂,眉毛粗濃、心形臉、短胡茬布滿了下頜和嘴唇的上方,由于較瘦,鎖骨十分明顯、喉結也是。眼睛很大、可黑眼圈十分嚴重。上身穿著純色白短袖、下身穿著一個布質的棕色短褲。個子很高。
? “不好意思,白天不賣咖啡的?!?/p>
? 他將頭低了下去,用手撐著就那樣坐在黑原木椅子上,身后是那顆還未亮燈的枯樹。他的頹廢模樣似乎和那顆枯樹是磁鐵的正負兩極,放在一起沒有任何違和感但卻又完全相反。
? 老板從后廚走了出來,“賣!當然賣!”
? “額……”
? “把我的那杯給他吧?!?/p>
? 老板小聲的說了一句,之后就坐在了那人的旁邊。我敢肯定,在我工作的近十天的日子里店里是從未有過這號人物的。但我當時覺得老板可能是與他相識的……但我錯了。
? 我拿著咖啡給那人遞了過去,至于另一杯……老板不喝我不好意思喝,給老板喝老板肯定不會喝,就放在那里當我忘掉了就好。
? 那人似乎不顧得熱,一口吞了下去。
? “這位仁兄,小生身上僅有十錢,不知……”
? “不要錢?!?/p>
? “啊,這怎可?。 ?/p>
? 我坐在他們旁邊的桌子上看起了熱鬧,當然,這種事我還是很好奇的,而且食材其實也已經準備妥當就差搬入后廚了。
??“俗話說無功不受祿……”
? “回答我的問題就好?!崩习鍖⒉[著的眼睛突然睜的老大,“你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吧?”
? 那人似乎有些為難,點了點頭。
? “是本地人?”
? “小人正是本店面樓上的第十八層住戶,實乃慚愧,近來缺了錢財,已兩日未進茶飯了。”
? 聽了這話不用老板吩咐,我自去后廚將用來點綴餐盤用的葡萄、事先炸好的雞肉一類拿出了些盛做一盤放在那人身前。
? “從你工資里扣啊?!?/p>
? 我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我覺得請這種可憐人吃一頓飯應該還是可以的。
? “喲,咱家孩兒不愧老實,還是我請吧?!崩习鍖㈩^扭了回去。
? 只見那人話都顧不上說,狼吞虎咽喉頭一動一動的,不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了,葡萄籽都沒有留,待吞盡了補充了句“謝謝,謝謝……”
? 他的臉上似乎要流下淚水了,老板又趕緊給了紙巾。
? “實話說,我開這店就是圖一興趣也不圖賺錢,你過來跟我干吧,一月三千顧著吃喝可以吧?”
? 說來我也得感謝一下,愿意給一個學生一月三千工資的老板還待我如此的好,實在少有……對了,我們如今也是朋友,常有來往。
? “不敢收受,小生自有工作要做?!?/p>
? “做的什么?”
? “小生是一作家?!?/p>
? 他這一說,老板倒是覺得有些奇怪了。
? “那……一個月多少工資?”
? 他不再說話,只是悶悶的低著頭。
? “嘿!那還等啥啊,跟著我干吧,你是個干活的好手,我看人很準的?!?/p>
? “???干活的好手?”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不悅,之后又收了下去,“不……我啊,我是個天生才子,我是個好的作家。”
? 老板看向了我,他知道我是個愛看書的,但我只能搖了搖頭。我不曾認識得他,鼓起了勇氣試探性的問了一句,“敢問筆名?”
? “吞天才廣大文豪。”
? 他言之鑿鑿毫無羞恥的模樣讓我沒有再追問他是否在騙我,我只是沒忍住臉上出現(xiàn)了笑意,我也不知這笑意是出自哪里。
? 從之后的交談中得知,他是在網上接文章、寫小說來賺錢的,似乎還有幾個忠實粉絲。可惜的是他寫了那么多年了一直沒有寫出個什么名堂,以至于幾乎沒人找他來寫東西,他的小說也沒得幾人來看,一月掙下的錢財還不夠飽腹。
? “你這……嘿!你看你這個兒!你在我這干吧!我知道你可能吃不了苦,畢竟身板成這樣,但你看這姑娘,她這三寸丁不還……”
? 我知道老板在開玩笑……我一點都不生氣……
? “不?!彼?,眼睛里堅定著,“我就是要成個作家!這是我多年的夢想!我小時候就已經為了夢想而失去了那么多了,努力了那么多了!……我決定了,要么寫出些名堂,要么就去死?!?/p>
? “死不得死不得!”老板趕忙拍了拍那人的手臂,“年輕著呢,還有,就這么說話吧,這么說話輕松些?!?/p>
? 他突然站了起來,朝著老板鞠了個躬,“小生諾不寫出個名堂來,便對不起店家今日的款待,待來日飛黃騰達之時定不相忘?!?/p>
? 之后跑著就出去了。
? 我想這件事你們聽起來可能會覺得也沒得什么,可是坐在臺下看戲和在家里看戲是不一樣的?。『螞r我是戲里的那個,當時真是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簡直稀罕。
? 這便是與那人的初見,他的名字至現(xiàn)在我還未曾得知,只是記得那年夏天被陽光照射的空氣與同樣不成熟的我。
? “這人有點意思的啊,在追夢呢?!?/p>
? “是有點意思?!崩习鍖⒈P子擦洗了個干凈,夕陽照著他的臉側,地板與天花板還有灶臺全都染上了一陣昏黃,“年輕……雖然有很多事想要告訴你,但等你長些年紀,你就知道咯?!?/p>
? “什么事?”
? “給你個提示,你這錢掙了后準備多少交給你老媽呢?”
? “估摸著待上交百分之九十吧?!?/p>
? 那天之后我回了家里,打了會兒游戲睡下了,第二天再去上班。之后幾天似乎一直如此,我一直是這樣進行著一天,漸漸的麻木了感受時間的神經,就像是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可卻過去了十幾天一樣。
? 我第二次見到那客人是在八月初旬,他走進來一份十分高興的模樣,嘴角都翹到了天上。
? “來,這兩杯咖啡算我請你們的?!?/p>
? “我在自己的店里被人請客了啊。”
? 他買了兩杯咖啡從店外走了進來,身上還是那副邋遢樣子,只是精神了許多,想必是有了些開心事的。
? “我這個月掙了兩千!”
? “那……那不少啊?!?/p>
? 老板表示說他可以來店里做活,一邊打工一邊寫作,生活有了保障而且也不礙事。但他則表示說自己要精進些,用全部的精力來博取文章上的進步。很快的,他付了錢,離開了。
? 我倒覺得老板說的有理,但奈何并沒有留的住他。
??不過想必各位也好奇那人寫得文章怎樣吧?在下不是個有文采的,倒是個愛看書的。不敢說絕對但也是多少有些數目在心里。
? 他寫得語句不通、邏輯成謎、惹人羞恥毫無內涵……對!就是這種東西還能一月掙得兩千我都覺得稀罕。
? 好吧,可能是我有些言重,可是很明顯的,這位客人并不是個弄文學的料子。因為真按照他說的他已如此努力了,那么他又為何會寫成這個樣子呢?只能說是天賦不足了。
? 在八月中旬的某日,白天時我有事要去做,如今已經記不清是何事了,總之就是請了天假。當天白天早上將事做完下午睡了一會兒,之后就覺得……
? 自己拿著人家一月三千的工資又不出力氣,天天晚去早走這還請假……不如晚上去幫個忙吧。
? 去了那里到了晚上,發(fā)現(xiàn)大叔正在和一個女人交班,大概是老板娘。那老板娘頭次見我,只說老板經常提我的事,說是白天悶得慌請了個學生來幫工順帶聊天,晚上用不著太多人,她一人就夠了。
? 之后老板就走了去,老板娘強留我在那里喝了杯果茶,吃了些甜點。
? 就在這時候,那人突然進來了,我看他進來的兇,像是遇上了什么不順心的事,也便不太好意思說那是店里的熟客,那人也沒過來找我說話,徑直付了錢要了些酒就坐在那里一個勁兒的喝。
? 看到這里我是更不敢過去多說些什么了,只能向老板娘道了別。
? 只是那個客人的表情,我是能理解出的。那種因為有著太多想說的苦水而說不出,因此而顯出的滑稽模樣。
? 等第二天我再去飯店的時候,在學校的轉彎口看見那里圍了一堆人,那里拉了警戒線,地上用白線畫著一個人形的輪廓。
? “哎,聽說了嗎?昨天有個酒鬼走路上摔了,腦袋正好磕著路沿?!?/p>
? “這年頭還有這么笨的?真是……”
? “我當什么事呢……”
? 說著,人們三三兩兩的都走開了,我想那個人應該不會是他。
? 直到走到飯店里看著老板一臉凝重的盯著手機,屏幕上放出了酒鬼的圖片,以此來希望尋找到他的家人或是朋友,那人就是客人……我們都明白的。
? 只是最終發(fā)現(xiàn)他無親無朋之后,老板給我放了一天假,那是我在那里打工的最后一天,他將我的工資結了。
? 由于飯店就在學校對面,因此我們還是有見面閑聊的機會。
? 至于那件事……不知為什么,只是莫名記住了,只是莫名其妙,只是到了如今想要奇奇怪怪的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