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東方蝃蝀 說到歸齊，人還脫不掉他的保守頑固性，先入為主，總有一個正統(tǒng)的觀念，一旦新的東西出現(xiàn)，都目之為神奇。都說:「這，這怎么可能呢？」每一件新的科學發(fā)明，多多少少總引起了宗教上，道德上的爭論。每個新人物有一天就變了胡適，被人嘲笑為老新黨，「新是我贊成的，不過，這樣未免太過份了點?！惯@是標準老新黨的口吻?？墒菚r間的明證，一切不可能的，可笑的，奇怪的東西，隔了短短的一個時期，都被接受為平淡無奇了。這時如尚有人固執(zhí)已見，則他一定是硬碰碰的老頑固——一時胡涂，被「正統(tǒng)」兩字所迷惑而已。 我們穿衣裳都是正統(tǒng)派，因為在中國服裝是階級的徽章，民國以來大家亂穿一泡，道學先生說起來還悻悻地不平?！脯F(xiàn)在也沒有一個準譜，七八歲的小孩也穿起皮子來了， 我們小時候連絲綿也沒上過身……」老輩的人這樣說，據(jù)說穿了狐皮是要出鼻血的，因為小孩子的血氣旺，可是現(xiàn)在小孩穿了狐皮也不出鼻血呀！從前人說話也不負責任。直到目前原子能時代，我們的時裝還只能跟了潮流走，先知先覺得風氣之先，有先走一步的勇氣，于是蕓蕓眾生群起而追之。所謂時髦人物也無非肯先一個月做小袖口，其它庸俗之輩處于觀望態(tài)度，應用其統(tǒng)計常識，見到錢太太，郭經(jīng)理太太，三表嫂都做了小袖子，于是回家去對丈夫發(fā)脾氣，含淚道:「人家都說你賺了錢，你妻子還給人笑話呢。啦叭口的袖子江北人似的，你不看見三表嫂他們的……」抽抽噎噎地受了莫大委屈。明天她到街上買料子，碰見幾個騎自由車的女學生穿了老祖母式的棉襖，大如意云頭，她撇了一張櫻桃口，回家告訴人道:「這是什么樣的打扮，花木蘭不像花木蘭，十三妹不像十三妹的，怪死了，怪死了?！顾拇笈畠喝轮惨@樣十三妹式的裁一件短襖，她翻箱倒篋尋出一件做姑娘時的衫子，她大女兒堅持要做新的，人家都是新做，而她堅持人家是舊的，米珠薪桂之際誰有閑錢做那種怪衣裳。鬧了半天光景，爸爸給錢，給女兒添了新衣，母親馬路上看看穿的人果然不少，一口氣也裁了三件。這樣的女子，如果調(diào)查一下，可以占最多數(shù)。至于能別出心裁穿一件少見的時裝的女子，除了舞女妓女外，張了燈籠沒處找。說到舞女也可憐，據(jù)說將有劃一的制服給她們了，即使不穿制服也及不上梁賽珍時代的嬌艷。翻到一本十年前（十年不算長時期?。┮槐九f刊物，有梁氏姊妹的玉照，長曳地的旗袍，照樣烘云托月的小腰身，苗條的身材，二色二分滾，蹯香扭，十年后看看雖老式，還有光彩奪目之感，會得穿衣的人是沒有時間性的。 窮是一個理由，但不能以一「窮」字而偷懶茍且。如果有一天我們都像邊區(qū)那樣，一年四季灰樸樸的袴襖，更朝換代，還是老樣子，上海都市有一天退步到這等原始，薪水階級是第一個舉手贊成。可惜我們平凡的人，不能驚世駭俗來個大革命。連女工也不能安分于她的陰丹士林藍布，我不禁要發(fā)問：她們?yōu)槭裁床淮┑皿w面一點，適合一點呢？雖然儉樸是中國女子的美德，每年浪費在踢腳絆倒的黑呢大衣上不知有幾何？中國女子懂得嗇吝，在剪裁新裝的當兒，為什么不嗇吝地考慮一下呢？說一句實話，講究穿衣的大前提是錢囊的虛實。但有錢的不一定穿得得體，正如坐汽車出進的，不一定雍雍富貴。我們常罵人「暴發(fā)戶相」，所謂暴發(fā)戶倒不一定妒忌他的財富，而是說化錢化得冤枉，照樣一筆費用在善于算計的人手里，可以用得更體面。董樂說：他情愿做一個平庸的人，不帶妻子去參加有汽車，有鉆戒的集會，而生活得與有鉆戒汽車的老爺太太一樣快樂。我說：我去參加這種場合，雖沒有鉆戒汽車比有鉆戒汽車還雍雍富貴，這話有阿Q口吻，仔細想想?yún)s很可能，只少許多經(jīng)濟寬裕的人不得懂穿著的哲學。 比較舊式一點的女子，有什么穿什么，整日燒飯洗菜，殷殷勤勤，丈夫也沒有馀錢給她添新衣——丈夫有錢娶小老婆又當別論。這類委委屈屈的女子有一件新衣，大概是紫醬色的，因為太紅了穿不出，紫醬偏于紅有喜事人家穿了不犯忌，衣裳壓在箱子里的時間多，穿在身上時間少。有事逢節(jié)上一上身，折縐的紋路歷歷如畫，尖毀的女人雖然竊笑她的老古董，我倒喜歡這種少見世面的女子。至少她比學時髦的職業(yè)婦女可愛，她持有得少，少得天富地裕，一件七成新的紫醬色旗袍，還留給小女兒改披風。自己能夠賺一些錢的所謂職業(yè)婦女，節(jié)省了二個月薪水外快，趕快買一件大衣，大衣對于她就是大衣，頭腦被大衣沖昏了好久，一旦有了與廚窗標價足夠的款子，就饑不擇食地買了回來。去年流行的那種長拖腳背的黑呢大衣，一頂昭君套，前襟橫搭在右手，一顆黑漆木扭扣牢，滿街黑蝙蝠似亂飛，她們都被大衣沖昏了頭腦。普通拮據(jù)的家庭婦女，難得出門，做一件厚實的棉袍子，做得大方些，冒了十二月寒風走出去也不會發(fā)冷。就在現(xiàn)在中上入家都不生爐子，也不會傷風。 有能力做冬季大衣者，我勸她千萬做一件皮大衣。皮子看經(jīng)濟能力及個人愛好而定，年輕的金錢豹很好，生了二個孩子還好穿金錢豹，配了咖啡，墨綠，翠綠，蔥黃的圍巾旗袍都得體。一天，看見一個少婦風韻的女子，坐在黃包車上，油光的頭發(fā)，前面巍峨地聳起，脖后擺了個似髻非髻的一團，奶油色珠環(huán)，清清爽爽，不禁多看二眼?；冶乘闶琴F重之物，坤宅嫁女一定要扳一件灰背大衣，青灰色可配的色彩頗多，俗氣一點紅的也能配，穩(wěn)重一點品藍也很好。不過，灰背不能翻紅，一翻了色就成白璧之瑕。經(jīng)濟一點，一件皮大衣可以二三次式樣，好在皮大衣總是大方的款式，改一改領頭肩部又可以過一冬，最后的出路還是翻皮袍子?！感梗餮笈雍茏硇?，中國女子就很難穿得好看，先問一問自己是否夠灑脫，否則是擁腫一堆而已。這里又來了一個實惠與美觀沖突的問題了。大衣拖得長，足部擋了寒氣，做了大腰身，方方正正一如老法紅木床的羅帳，遠遠走來我疑心是平通里的帳子先生。大衣底下露了一截玉腿，穿了尼龍的絲襪，雖然大腰身也婀娜動人，如果太冷的氣候，我倒頗贊成穿一雙長統(tǒng)皮鞋——不是有羊皮翻出來的那種皮靴，自己把美腿弄成擁腫樣子。 說起袴襖，開風氣之先是在前年（一九四四）冬季，也是環(huán)境所逼，大半是舊的皮襖改做，或者根本就是母親的祖母的舊物；又為了騎自由車便利。對袴襖我常說不能用印花綢做，太花俏了有鄉(xiāng)氣，走在路上正有主婢不分之感。如要用印花網(wǎng)也揀暗一點的花式，最好揀織花緞，織梅樁，天竹，團花，古雅素淡，坐于沙發(fā)一角，銅爐里煨了獸炭，有詩意的舒適，倒底我們對從前人的感覺總是敦厚一點，穿了袴襖上街開大步，卻有點格格不入。 現(xiàn)在大家都咒罵大袖口，有人說:「我是一向反對大袖口的」!不過，難保她沒有做過大袖口。我母親不常說話，她說捋起大袖子洗洗手便當，這倒未尚不是冷眼旁觀地說著了理由。大袖口過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吃一次虧學一次乖，現(xiàn)在我們曉得大袖口是不適于做襯絨，絲棉，駱駝絨的，不論以美觀或?qū)嵒輥碚f。厚敦敦的絲棉旗袍，不是大胖子也直往外擠，不做狹袖而做啦叭口，風嘟嚕嘟嚕往里面鉆，做了單的大袖，腰里直大出來，不是倒大，想象出「霓裳羽衣曲」里唐朝的舞袖，在楊柳風里一吹一飄，初夏用淺藍料子做旗袍，飄飄欲仙。到十年后風水重臨之際，愛美女士再一試大袖口。對小袖口我想了一個款式，一抹色的旗袍配對色的扭扣，猩紅配正綠，薑黃配紫羅蘭，桃紅配翠綠……袖口上一排十粒平扭，或本色的包扭，心急慌忙時大費周折，但為了美觀也顧不得，好在時間對女子是不化錢的，西洋女子愛把袖口裁成雞心形，小小一塊蓋到手背上，據(jù)說這樣便顯得手長，可惜不能多做事，頂繁重的工作也不過數(shù)數(shù)馬將籌碼。 旗袍改良到填肩裝袖已經(jīng)算叛經(jīng)離道了。借一點西洋風味，于中國女子的服式也沒有什么幫助，填肩旗袍先在電影里出現(xiàn)，去年起漸漸流行起來。連最安分守己的女孩子，在結(jié)婚一天也做一件金絲新式旗袍。我一直說俏肩水蛇腰是中國女子美的標準，時代邁進了，美的標準還有它存在的理由。我們不能武斷地反對填肩，至少直到如今，我還沒有看到一個穿填肩旗袍的美女，最現(xiàn)實的缺點是，穿了填肩的旗袍，又穿填肩的短大衣，又穿填肩長大衣，二肩不勝負擔的棉花，有唱大花臉似的魁悟，由填肩想起了腰部的打話，在鐵車上前后踏二項，把該寬該緊的曲線著重起來。這樣自然比直統(tǒng)統(tǒng)袋子式的旗袍進步，但是愛美的女士往往把它當作時髦的裝飾，或打得太高，或打得太低，或者根本沒有把腰部收緊，沒有理由的附加就是累贅。衣裳也是勢利的，一樣一件旗袍穿在先天不足的身上，與健康飽滿的身上有天壤之別，做母親的常斥罵不討人喜歡的女兒道：「也不必做這個，做那個的，人長得美了，穿什么都體面」。這話雖有一筆抹煞的焦煩，話倒不錯的。 人比人本來就是失之毫里，差之千里，千萬不要穿太普遍的質(zhì)料或顏色，同樣一件紅色的旗袍，（再沒有比紅的難穿了，可是大家都盲人騎盲馬地愛穿）。在宴會上遇到了另一件紅旗袍，色彩，料子，境況都揚此抑彼，算算推板一眼眼，也叫你氣上一整夜。即使最俗最通行的織錦緞，也可以分高低上下，一分行情一分貨，你為什么要比不上人家。孤傲自賞用于女子有林黛玉那樣不得人心，空谷幽蘭就是個好比方，和和氣氣地另有一種嫵媚。一切的一切，我們不要學人家，也不必跟隨人家，熱鬧的路容易闖禍，揀一條自己最近便的路。 現(xiàn)代的小姐們還沒有學上了英國人那樣，吃飯有吃飯的禮服，上街有上街的服式，這也看空間時間的須要，太刻板了就成一種義務的禮節(jié)。馬路上偶而看見有人穿得閃閃爍爍，我們批評她：「怎末穿得出」？這不是穿得出穿不出的問題，而是什么時候穿得出，什么時候穿不出。閃爍的料子在月夜穿上了，像會說話的星點；黑旗袍配了白金或鉆飾在白天被忽視，在晚上有靜默的光彩。日光下和星光下的世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多么不同，舞場里千嬌百媚的舞女，在日光下一走，我才后悔昨夜的親親唔唔了。 也是隨了自由車而起，大家競著穿西裝袴。倒底是全盤接外了西洋文化，對于西裝袴不得不慎重出之，穿裙子第一個先天條件是瘦長，西裝袴是一個殘酷的腿部試驗，旗袍至少還遮一遮短腿之拙。用男袴改做也要揀合適一點的料子，法蘭絨就及不上一種叫「瘦維」的絨，有直條的更要小心謹慎，最好一抹色的咖啡，青灰，尚靑可以廣大地配別色。西裝袴加長大衣，切忌小腰身，理由也說不出，反正很撇扭。穿高跟鞋有踏高蹺之感，聽說西洋舞女喜歡這樣穿。穿長袴配皮鞋最難，除了色彩之外，非穿軟底的走路鞋不可，否則吃力相。普通人隨便套上了一條長袴，里面塞足了棉毛袴，絨線衫，把屁股包得緊裹裹地，拉起了袴管偶而露出內(nèi)袴一角，有小大姐的作風。中國影片里的女主角穿了長袴串門子，上跳舞場，上戲院……在什么給獎的會場里女明星也穿了長袴拍照片，上了照片，女兵不像女兵，小姐不像小姐，恨不得我走上去跟她換一件旗袍。熱水袋本為病人而造，中國婦女卻拿來代替手爐，亂穿長袴也是這樣不講理。 （李顰卿小姐 插圖） 插圖文字1：想一想，把去年的四分之三啦叭袖改狹，捋上一點也怪利落的。 插圖文字2：老調(diào)子也會再溫習一次 插圖文字3：我介紹你們一種時裝，可以用二種顏色，前面一塊用淺色的好，腰部裁得狹點，底色深一點，則襯托出水蛇細腰，雙大襟可作方圓變化，開叉開在接色之間，比普通旗袍前一點，前面一塊活動，一種顏色穿厭了，另換一種顏色，用按扭或扭扣隨你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