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
夕陽無限好。一輛沃爾沃,墨綠顏色,似金龜子,游梭行道樹蔭,徐秋坐副駕,心思蕩漾,聲色不動,看前看后,看右看左,主駕端坐一位中年女士,白潤豐腴,掌上掌下,輕扣方向盤,車子轉入蹊徑,木盛人稀。此時悄靜,流光碧影,車內(nèi)一時明一時暗,他看她,如看玉蚌初開,等同盤古開天地,孕育出一種圣境,原始純澈,明暗之間,她是唯一的珍珠,熠熠的,穩(wěn)穩(wěn)占據(jù)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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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二人初見面,亦是初秋,那時節(jié)反復無常,全深圳陷入迷亂,總是潮熱,忽然陣雨,忽然放晴,夕照一時清爽,夜深忽然風雨。徐秋時年26,兼職家教,教授文言文,坐地鐵,轉線路,城西到城東,穿越半座城,學生住址早看過十幾遍——富人區(qū)。出站時天近傍晚,霞光入云,人行道黃車堆積。約定七點,時間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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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著小區(qū),道旁白線內(nèi)空蕩蕩,獨他這輛共享車,環(huán)顧四周,灌木修剪平整,樹墻碧障,清幽隱蔽,小區(qū)仿若森林城堡,歐式鐵藝柵欄門,大理石雕刻門柱,車進車出,黑底車牌,該是豪車,徐秋認不全,但各有一種派勢。兩側偏門,工人搬運大型盆栽,年輕女人捧花揮別伴侶,上了年紀的太太們信步閑聊,跟著兩個小女孩,都乖乖的,雖說幾分熱鬧,竟不似城中村的嘈雜放縱,而是上流宴會,紅酒玻璃杯的輕輕叩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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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門衛(wèi),車聲頓消,鳥鳴初聞,園燈昏暗,樓影幢幢,喬木沉沉,少有人語,一時靜寂,如入秘境,徐秋興起,走走停停,辨識植物,有萬壽菊、紅背桂、朱槿、朱蕉、杉柏、龍船花、雞蛋花、龜背竹……他如數(shù)家珍,愈發(fā)欣喜,數(shù)到最后,忽然沉默,自嘲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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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響門鈴,開門的是黎太,和顏悅色,熱情講徐老師呀,好久不見,同我們吃過晚飯,再給靜姝上課。徐秋講,靜姝外婆好,那就勞煩了。徐秋換過鞋,一個少女披頭散發(fā)沖出來,T恤短褲,踩一雙長筒白棉襪,懷抱一只棕色小泰迪狗,見到徐秋興奮喊,老師好!顯出一派天真伶俐。徐秋講,大半年不見,靜姝又長高了。少女得意,揚起下巴,撥動一側頭發(fā),講,那是。黎太笑說,如今小孩子吃多激素,靜靜讀初一,已經(jīng)一米六四,天天不吃飯……靜姝忙打斷,婆婆,是一米六六。黎太吃驚,呀!快趕上你媽媽。徐秋笑,我初一那會兒,才一米四一,黎太又吃了一驚,徐秋講,初中畢業(yè),我一米七,如今一米八三。靜姝傍近徐秋,手壓自個頭頂,一比劃,齊他肩膀,搖頭講,老師,恐怕我下輩子才有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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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廚房做飯,徐秋陪著靜姝客廳逗弄小狗,講東講西,無非是近來看過什么書,學習如何,文言文是否有進展,靜姝直搖頭,徐秋不再過問,打量周遭,房子有些年頭,各處顯舊,天花板吊頂鍍金鑲邊,鏨刻花紋,今多已褪色生斑,偌大個客廳,一扇電視墻,兩套沙發(fā),茶幾上下,雜物堆積,數(shù)十個快遞包堆放墻腳,房子主人似仍覺空蕩,又塞進書柜、電腦桌、玻璃櫥窗、文玩擺樣、電動按摩椅、狗籠……另有一盆蝴蝶蘭,粉綠交映,當真展翅要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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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喊開餐,又講粵語,客餐廳之間,一條走廊連接各房間,此時走廊深處,一個高挑女人走出,步態(tài)舒緩如天鵝,著真絲吊帶,細長脖頸,手揉長發(fā),方才睡醒,神情慵懶,正是珍珠,徐秋過去只與她微信溝通,當下初見,他坐在地板,燈光里仰見她顧盼神飛,竟不敢對視,連低下頭,只見珍珠十個腳趾頭粉粉的,染紅指甲,徐秋不禁呆住,心頭癡癡的,想到一個詞,珠圓玉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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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見到徐秋,笑笑講,徐老師晚上好,靜姝學中文,第一個想到你。徐秋受寵若驚,跳起來講,靜姝媽媽好,我的榮幸。珍珠講,差點失去你聯(lián)系,先吃飯,邊吃邊講。珍珠轉過身,捏住靜姝小臉,講我的Angel,媽媽親親。又抱起小狗,嘟嘴撒嬌般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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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二十六歲,初見珍珠,并不分明地察覺到,這般女人,此前見不到,想來此后,也決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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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忽而知性,忽而爛漫,舉止自然,無半分矯揉,既顯見歲月積蘊,亦永葆少女氣質,仿佛時光的好處全給她一人占去,壞處盡落別人家,那家庭定有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是黃臉婆,是愁容面,是黯淡無光,是喋喋不休,是肥胖如豬油泡……獨獨珍珠,天上時,是王母玉勝上的那粒,投胎人間,是權貴家女兒出生,口銜的那顆,是新娘子出嫁,綴在鳳冠上,將來做王后,嵌進王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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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前,車子停穩(wěn),珍珠此時留齊耳短發(fā),休閑打扮,胸上裁出一字縫,徐秋不敢看。送靜姝拔牙,需一兩小時,珍珠二人另尋餐廳,疫情嚴峻,禁止堂食,點過餐,公共座椅上對食。珍珠講,徐老師,上次事情,靜姝學校做中文老師,考慮得怎樣?徐秋講,不想再做老師,誤入此行,有點成就,到底是糊口。此時國家全面實施“雙減”政策,打壓教輔機構,機構只得解散,同事各奔東西,徐秋打算教完靜姝,待她明年轉去英國讀高中,就此離開深圳,不曾想,家長學生找上門,繼續(xù)跟他學,收入不減反增。珍珠兩年來,也不停為他介紹身邊帶小孩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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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講,幸好你借我錢,我最終沒要,不然虧更多。徐秋參股公司十萬,錢不夠,找堂姐,堂姐大學教書,會計學碩士,頗理智,向來知徐秋太感性,怕他上當,反勸他放棄。徐秋另找珍珠,珍珠一口答應,徐秋思來想去,覺得堂姐言之有理,但騎虎難下,早已答應入股,最終改為五萬,這錢掏得出,也就不必再借。珍珠講,虧了多少?徐秋講,二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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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講,徐老師接下來的計劃?徐秋自嘲,我是有個作家夢。珍珠講,做老師不耽誤你寫作,國際中學,中文簡單,憑你水平,綽綽有余。徐秋講,一旦穩(wěn)定,會松懈,我想去不同地方,換個活法,你呢?房地產(chǎn)如今行情不好。珍珠笑笑講,上班摸魚,領導睜只眼閉只眼,不管我。徐秋講,你效率高,提前兩個月為靜姝做假期規(guī)劃,具體到某天某個時段,我生平未見。珍珠眉飛色舞,一副小女兒姿態(tài),得意講,那是!同事半天工作量,我雷厲風行,一兩小時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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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講,我不擅長計劃,限制自我,以前開家長會,幾條大綱,完全臨場發(fā)揮,滿堂喝彩,此后隨心所欲,想到立即去做,不問結果。珍珠一笑,我?guī)煾狄彩?,講動心起念。珍珠信佛,藏傳佛教,定期往西藏見她的師傅師兄。徐秋講,大學時候,我想過出家,迫于現(xiàn)實壓力,到底不敢。珍珠講,弟弟當初出生時,我打算送他學佛,我將來退休,有個心愿,蓋所禪院。徐秋不置可否,想到文言文課,幾只蟲子叨擾,靜姝拿書扇走,講媽媽信佛,說不能拍死蟲子。他講,但你明明討厭,拍死一兩只,媽媽也不知道。靜姝搖頭,執(zhí)意將蟲子安然送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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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徐秋,二人言來神往,無話不說,閑吃閑聊,十足愜意,游人如織,徐秋眼中唯有珍珠。臨別,珍珠講,你有才華,相貌好,網(wǎng)上可以做知識講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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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去等靜姝,打發(fā)徐秋先回。徐秋地鐵從東坐到西,出了站,已是晚九點,眼前電動車成百,占道亂停,路本狹窄,又有摩的違規(guī)拉客,摘掉口罩,抽煙隨地吐痰。徐秋尋出他的通勤單車,網(wǎng)購永久牌,自己拼裝,經(jīng)過路口,許多人闖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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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踩進城中村,共享車禁入,已是另個世界,舊房子林立,小門小鋪,污水橫流,霓虹倒映,亦是五光十色,流浪狗屙野屎,幾處拉上橫條,危房待拆,又有幾處家祠,檐下冷落,往昔大人下班,餐館門口喝酒吃宵夜,婦人弄孩子,老太挨個翻垃圾箱,生意家的小兒小女,無暇照管,車底鉆進鉆出躲迷藏,沒心沒肺笑,又有女人哭聲,人們不敢咳嗽。此中人像樹葉,幾片生猛,幾片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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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回到出租公寓,一房一廳,房租一千二,原是公司租賃,與同事共住,后被徐秋整租,稍作布置,里間休息,外間上課。除開工作,徐秋獨來獨往,一個人夜跑五公里,廣場上輪滑,定期往養(yǎng)生館做面部美容,更多時候,一個人蝸居房間。夜深,窗外貓一直叫,徐秋失眠,它在發(fā)情,他在手淫,天氣預報講明天臺風過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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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過后,天朗云清,到了約定日子,徐秋往珍珠家,珍珠不常在,三人吃過飯,搬出小黑板,徐秋講,靜姝聽,黎太廚房清潔。小姑娘喜歡聽故事,徐秋各處搜集,講《浮生六記》,蕓娘藏粥;講《葉限》,唐朝版的灰姑娘;講《笑林廣記》,諷言刺語;講《聊齋》,鬼狐有情,書生無義;講《詩經(jīng)》,從“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到“女之耽兮,不可脫也”;講《樂府》,從“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到“摧燒之,當風揚其灰”;講陸游唐婉,講李清照趙明誠;講魚玄機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敝v元稹的滄海巫山;講《西洲曲》單衫杏子紅;講《長恨歌》宛轉蛾眉馬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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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時光易逝,少女的心思草長鶯飛。談到珍珠,靜姝傾慕講,媽媽會六國語言,大方漂亮,又會掙錢,脾氣雖有點暴躁,總十分愛我。徐秋講,看看你,小姑娘干干凈凈的,房間一團糟。靜姝不以為意,講,老師,這是遺傳我媽。徐秋講,媽媽女強人,精力不在家務。靜姝講,做女強人,太辛苦。徐秋講,靜姝見過媽媽哭?靜姝搖搖頭,講媽媽狠狠醉過幾回。珍珠曾經(jīng)夢想做模特,身高要求172,她差兩公分,一直遺憾。靜姝講,我會替她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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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姝送徐秋一臺kindle,回到家,徐秋寢食難安,捱到下次課,歸還黎太,講,收下它,一是靜姝對我的情意,你們對我的認可;二是我的確喜歡,一直想買,但舍不得;三,則是我的貪欲,佛家講貪嗔癡念。黎太聽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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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上課,靜姝慪氣,不出房門,黎太講,剛被她媽打一巴掌,課程實在太多,又是英語,又是西班牙語,還有數(shù)學、編程課,周末一共兩天,家庭作業(yè)又多,也不管姑娘吃不消,靜靜說壓力大,取消西班牙語課,滿堂高中生,獨她一個讀初中,實在聽不懂,她媽總說姑娘潛力無限,我不懂別插手,可我心疼她呀。徐秋講,現(xiàn)在孩子是苦,可競爭太大,做父母的難免擔憂,不能說一廂情愿,到底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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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講,好?一個兒子早被她打走,如今住爸爸那邊,奶奶又不管,天天吃外賣、打游戲,可憐巴巴,學習不用講,但哪里肯回來,回來更沒好日子,作業(yè)檢查不過關,媽媽加班回家,凌晨兩點拎起來補,又打又罵,我聽得睡不著,也不敢勸。徐秋講,唉,孩子不容易,當媽的也為難,都是一片苦心,大人苦,小孩跟著苦,靜姝明年去英國,彼此都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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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講,她媽舍得,我舍不得,靜靜我一手帶大,小時候陪著睡,睜眼不見我,哭著喊婆婆,原本小學畢業(yè)送過去,因為疫情取消掉,姑娘那么小,一個人生活,怎么能夠!姑娘媽媽當初留學,十八歲,照樣不適應。徐秋講,孩子早晚長大,會獨立,留不住的,你到時也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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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講,哪里輕松,只不必廣州深圳兩頭跑,那邊等著我伺候,靜靜外公糖尿病,勸不聽,偏偏要吃糖,昏死好幾回,性格太強勢,靜靜媽媽,簡直同她爸一個模子。徐秋安慰講,辛苦你了。黎太講,房子大,無人住,吃飯兩個人,冷冷清清,不像個家。徐秋講,窮人有煩惱,富人有煩惱,都有絕境,都有所困。黎太講,徐老師瀟灑,一個人來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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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28歲生女回國,過一年誕下小兒,丈夫炒股炒期貨,積蓄賠光,倒欠一筆債,隨后夫妻緣盡,珍珠找工作,還房貸,家中一女一兒,全靠她支撐,抓事業(yè),抓孩子,抓得她焦頭爛額,數(shù)年煎熬,苦盡甘來。徐秋深深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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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徐秋上課講,靜姝,取消文言文課,你太累。靜姝講,媽媽不會同意的,我不是不想上,作業(yè)寫不完。徐秋講,媽媽不理解?靜姝講,嗯,我知道她是為我好,老師,可真的好累。徐秋講,靜姝長大了,從前那個天真少女,一去不返,我去找你媽。靜姝講,不要。徐秋嘆氣講,早點去英國吧,早點去英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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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臨走,黎太講,好在你來了,給靜靜指點作文,她和你許多話聊,文言文課聽到她大笑大叫,我就很開心,以前請的老師,上了年紀,講課沉悶。徐秋回,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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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生日,請上徐秋,四個人翠園宴會廳吃粵菜。徐秋預買三束花,康乃馨送黎太,向日葵送靜姝,白玫瑰送珍珠,講不清緣由,一束沒送出,走出花店,折返又退掉。桌上,三人祝賀黎太,菜肴一一呈上,造型、味道,都是極好的。過后,徐秋半點回味不出,記得的,只有珍珠一襲奧黛旗袍,粉色青花,腕挎小包,裙擺輕搖,百桌千人之間窈窕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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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氣溫失常,早晨尚棉服,中午著單衣,晴雨反復,熱又熱,冷又冷。下午出門忘看天氣,陽光明媚,徐秋套一件米色燈芯絨棉服,料子蓬松,個頭又高,并腳立在珍珠眼上,簡直一架復古落地燈,看得她頭昏目眩,講徐老師,你熱不熱,我看得難受。轉身回里屋,找出件薄外套,講,我衣服,你將就穿。徐秋早捱不住,后頸豁開一個大口,仍熱汗浹背,不消多說,褪下棉服,珍珠掌住領、袖,徐秋伸手穿衣。后知后覺,日后回想,竟像妻子伺候丈夫試衣。此時,徐秋只覺衣服小,并不合身,緊緊的,心里頭卻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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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放寒假,徐秋結課,回湖南家鄉(xiāng)過年,住在伯媽家,介紹相親,女方是舊同學,伯伯講,我和她爸爸多年朋友,你的情況,一一講明,她爸爸過關,講那我再辛苦幾年。徐秋不同意,伯媽講,人家城里早買房,女孩又考上公務員,看上你一表人才,女孩模樣差是差些,性格開朗。徐秋搖頭講,我同她根本不可能。伯媽講,你倆老同學,關系好。徐秋講,關系好,僅限于同學情,不是愛情。伯伯講,娶了她,少奮斗幾十年。徐秋講,沒什么意思。堂姐早有定論,講佬兒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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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下午曬太陽,門前經(jīng)過同宗長輩,講,后生,聽說你文章寫得好,拿出來看看。伯伯接話,他文章確實寫得可以,我看過一篇,叫故鄉(xiāng)長河,講我們這里的風土人情,送到市里評獎。舊同學曾在鄉(xiāng)里做聯(lián)絡員,縣里下文化任務,舊同學找到徐秋,舊稿里翻出一篇,略加潤色,交上去,后來鎮(zhèn)里電話打到深圳,二等獎,獎金500元,徐秋分給舊同學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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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返深,疫情加劇,社區(qū)封控,獨樓獨棟,排隊做核酸。又一周,不再戒嚴,乘坐交通工具憑48小時健康綠碼,小區(qū)加碼,需24小時,珍珠小區(qū),外人一律不準入內(nèi),徐秋等在路邊,珍珠開車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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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一家深圳過年,黎公見面,塞徐秋紅包,徐秋奉上老家特產(chǎn)醬板鴨,已是微辣,獨黎太吃得津津有味,珍珠不敢伸筷子,吃過飯,全家下樓測核酸,靜姝騎自行車早出發(fā),黎公中過風,腿腳不便,人且瘦小,珍珠、徐秋左右攙扶,黎公揮手拒絕。電梯里,珍珠講,我爸就這樣。徐秋張開手,一路護在黎公身后,上下臺階,格外留意,黎公要強,一個人走到底,核酸點排隊,黎公核酸碼顯示廣州,無論如何不會調(diào),珍珠先人一步測完,回來拿過黎公手機,講徐秋不必等他。徐秋測罷,走出人群,遠遠看見隊伍里,一高一矮,珍珠緊緊攙扶住黎公?;氐郊遥渲橛惺鲁鲩T,徐秋上完課,為黎公調(diào)試電腦、筆記本,一切辦妥,黎太講,家里有個男子漢,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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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上幾次課,靜姝出國計劃提前,集中備考,此后文言文課,改為兩周一次,取消編程課,西班牙語課。徐秋經(jīng)人介紹,周一到周四,香蜜湖做家教,報酬豐厚,周五往珍珠家,周六周日,出租屋小班課。照例一周長跑三四回,半個月去一趟養(yǎng)生館。店長是舊相識,曾暑假接來老家兒子,跟著徐秋上過課,很是認可他。徐秋忙中偷閑,看視頻,跟著王德峰教授學命理學,又買回一套《三命通會》,開點竅,算是入門,自看八字,男命所克無,命中注定無姻緣,到今日,他已七年不曾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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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入夏,這天徐秋往養(yǎng)生館,趴小床上,店長一邊按肩,一邊講,李校去世了,我有李阿姨微信,她二月份發(fā)朋友圈,講她侄兒因病離世。徐秋呆住,好久講出一句話,難怪我發(fā)微信,給他算命,他不回我。李校是原機構老板,頗賞識徐秋,私底下平輩相交。有一回,同事匿名舉報徐秋獎勵學生零食、奶茶,三四十的奈雪一杯接一杯,學生口味養(yǎng)刁了,她們可給不起,李校打來電話問詢,他當時剛走出珍珠家,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從學生身上掙錢,理應給他們花點,我也不無私,掙的夠用。李校不再多問。機構解散,曾邀他合開國學班,徐秋無底氣,并未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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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長講,李校淋巴癌復發(fā)。徐秋講,開辦機構,他勞心勞力,多番努力,初見起色,國家一句話打垮,再三聲明,悉數(shù)退款,分文不少,許多家長不信任,堵機構大門,趁火打劫,傷透心,可憐他兩個孩子,一個四年級,一個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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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想到李校,早年華為工程師,外派德國,后因病領閑職,實在無趣,辭職創(chuàng)業(yè),幾次嘗試,皆是失敗,機構創(chuàng)辦期間,又經(jīng)歷母親喝藥自殺,夫妻之間,早無恩愛,僅系于二子,勉強維持。徐秋曾對他講,李校,近來總感覺命里有定數(shù),昨日本稀疏平常,偏偏某人一句話,見過的文字,也不知何用,卻牽住心思,過幾日,它當真再出現(xiàn),此時如醍醐灌頂,簡直未卜先知。李校點點頭,講,我四十歲才有的體會,你二十多已領悟。徐秋講,領悟太早,容易消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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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jié),上過課,徐秋將走,珍珠相送,兩人并肩行在月色下,珍珠講,我將來談戀愛,靜姝并不反對。徐秋講,你過去為孩子活,此后,多為自己活。徐秋心下想,只是不要結婚,牽扯財產(chǎn),實在麻煩,愛則合,不愛則分。珍珠講,我說媽媽要是復婚呢?靜姝說也支持。徐秋呆住,有些失神,看她一眼,故作鎮(zhèn)定講,那她還蠻認可她爸爸的。珍珠嫌棄講,她爸爸,怎么可能——說錯了,是結婚,我才不要結婚。此時悄靜,二人不再言談,過門衛(wèi)處,珍珠拎出寄存的禮盒,遞送徐秋,講,特意為你的。徐秋并不推辭,雙手接過,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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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珍珠,徐秋掂量禮盒,沉甸勒手,應是月餅,不方便騎車,快步疾走,塑料袋套住禮盒,慢慢的,提手變緊變細,指彎勒出細痕,深深的,連成一條紅線,浸了汗,勒痕發(fā)熱發(fā)癢,仿佛有一種鉆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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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黎太來電話,講不好意思,靜姝下周出國,今天與同學往山姆買東西,不能上課。徐秋此時坐地鐵,已行半程,又原路返還,并不分明地想到,那應是與珍珠最后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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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不再留戀深圳,輕易不接課,舊學生馬上初三,帶到畢業(yè),仍往香蜜湖做家教,如此維持生計。這日家教完已是晚九點,地鐵上捧本書看《流俗地》,有女孩子搭訕,大學剛畢業(yè),做3D設計,碧海灣下車。此后一段時候,徐秋有意無意,地鐵經(jīng)過碧海灣,總多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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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生日趕上國慶節(jié),堂姐邀他往佛山,新房裝修好,熄滅燈,姐夫捧出蛋糕,二人慶祝他28歲,又是拍照又是許愿,徐秋多年不曾過生日,著實感動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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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寒假,疫情徹底放開,徐秋很快發(fā)燒,昏睡兩日,身體好轉,夜里夢到黎太,翌日電話打過去,黎太果然感染,臥床養(yǎng)病,徐秋噓寒問暖,是否買到藥,哪里不舒服,又講橙子割小口,灑上鹽,煨熟吃掉,可治咳嗽。黎太講,你還惦記我,住在城里,身邊很少朋友。徐秋講,每次你為我做飯熬湯,我很是感激,這是應當?shù)?,每次要走,靜姝媽媽,大包小包,塞給我許多東西。我與靜姝后面有聯(lián)系,她一到英國就發(fā)燒變陽,吃顆藥睡一覺,啥事沒有。黎太講,小孩子免疫力強,倒是她媽媽,在英國反反復復一個月,我早已回廣州,她如今一個人在深圳,仗著陽康,日日外出同朋友聚會。臨掛電話,徐秋囑咐,多加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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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幾日,靜姝發(fā)微信講,老師,我今天寫英語日記,忽然心中無數(shù)話想說,只好改寫中文,我以前不信的,真如你所說。立秋講,這種感覺,控制不住,許多人一輩子不會有,我曾與你媽媽聊過,學的文言文,到了國外,可能你才會真的明白。失去它,才會擁有它,徐秋傳授每個學生這句話,懂得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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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五,徐秋回湖南,晚上烤火看電視,伯媽刷朋友圈,講小姨帶女兒往香港。徐秋講,去旅游。伯媽講,應該是換證,找老頭要錢,除此,她這一輩子不邁香港的門。老頭是小姨前夫,任大學教授,是有名學者。伯媽講,這女人二十多歲,男人四十歲,兩個人結婚,站一起看不出,如今女人四五十歲,男人近七十,就不是那回事。徐秋講,小姨有傳奇性,年輕時候像明星朱茵。又向伯媽講張愛玲的《第一爐香》,講女主人公清醒地墮落,為姑媽找男人,為丈夫找錢。末了,伯媽不說話,徐秋抬起頭,只見伯媽兩只眼,冷冷盯住他。徐秋坐難安,逃似地去洗漱,上樓睡下,睡來睡去,橫豎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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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晴朗天,徐秋單車踩去外婆(嘎嘎)家,陪著聊長聊短,又往村中散步,探望二嘎,年近八十,陽康以后,病體難愈,昏昏噩噩,睡在沙發(fā),腿下置烘籠,身蓋毛毯,吃不得,喝不得,動不得又睡不著,三個兒子排班輪流陪聊,二嘎講,嘴巴無味,想吃點辣,那天吃片麻辣藕,好吃是好吃,肚里痛得莫奈何。徐秋心生凄楚,講,我回來一趟,就是看看嘎嘎,看看你。二嘎笑。徐秋講,二嘎嘎還讀《圣經(jīng)》?二嘎講,有時讀,有時不讀。徐秋講,二嘎嘎過去兇相,眉毛倒豎,我從來就怕。二嘎講,人老了,牙齒掉光,兇不起來。臨走,二嘎又問,談朋友沒?徐秋講,今年談,今年談。此話真假,自個也難辨。出門遇兒時玩伴,八九年未見,都說街上若相逢,必不敢認,各人話不多,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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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七,好友三人縣城相聚,徐秋先到,高中母校看一圈,推了舊樓修新樓,布局仍如故,附近有家“求知書社”,上學時常逛的,依稀找過去,還在開,兩層樓,樓下改賣文具,樓上賣教輔資料,書山書海,文學是一座孤島,看來看去,購得一本張愛玲小說集《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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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友人駕車遲遲不來,再三追問,竟半路車禍,如今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徐秋同另一好友,打車趕去。友人無礙,對方騎電動車闖紅燈,又不戴頭盔,引擎蓋上翻一圈,頭破血流,徐秋二人陪好友忙前忙后,所幸對方并未內(nèi)傷,心石暫落定,已是傍晚六點,冬天早黑了夜,三人就近尋燒烤店,桌下置炭盆烤火,桌上烤串雞腿,炒米粉炒花甲,韭菜烤茄子,三杯熱茶,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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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分別,各回各家,徐秋往渡口,乘船過河,船聲嘈雜,一切聽不分明,他定在甲板,冷風里看水望天,想到出醫(yī)院門,友人異地女友打視頻問候,另一個好友講相親趣事,女方大學剛畢業(yè),小他8歲,簡直離譜。獨他講隨緣。此時夜色遼落,徐秋心格外靜,仿佛冥冥之中,皆成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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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春晚無趣,徐秋早睡,醒來收到靜姝新年祝福,另有幾個學生,雖不再教導,逢年過節(jié),仍切切問候,徐秋一一回復,下樓洗漱,與伯媽對坐吃粉,中午同伯伯對飲米酒,酒后微醺,詩意發(f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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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寫詩,微信祝福珍珠,珍珠講,我明天去大理游玩。聽得大理,徐秋一陣恍惚,他一八年跌入低谷,夏天丟掉工作,回外婆家搞文學創(chuàng)作,弄公眾號,弄來弄去很不成樣子。家人冷嘲熱諷,重陽過后,徐秋掂量4000積蓄,賭氣沖走,火車坐到大理,小旅館里沉淪,玉洱復興路走三遍,走至昏天黑地,他像只孤魂,古城七百載,時空廣遠,竟無地棲身。飯館就餐,桌桌人滿笑溢,獨他一桌兩個菜,吃到熱里透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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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海拔高,云疏天藍,蒼山逼眼,山脊線斑駁崎嶇,如困獸蟄伏,徐秋邊望邊走,走路去洱海,望山腰霧氣升騰,靈魂一時出竅,駕云直上,轉瞬百丈,看山湖遼闊,有萬里之勢,心生浩然氣,仰頸深吸,竟一腔汽車尾氣,頓時意興全無,天又飄雨,涼意欺人,只得折返。積蓄無多,徐秋悻悻離去,往深圳奔波生計,多番機遇,覓得一份教輔工作安身,后再因緣結識珍珠。彼時只身一人,若挾伴同游,想來應是別樣風景——蒼山共傘,洱海同舟,結為七百年里,經(jīng)過古城的又一對眷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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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欄回復珍珠,百字千言,字字見心,可徐秋深知文字弊端,刪刪減減,僅留下二字: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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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卑,那兩字也一齊被刪去,旁人看來,徐秋只是對著手機,呆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