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和他的這位客人有一種相敬如賓的相處模式，除了傷口換藥，幾乎都在盡可能的避免肢體接觸。而就算是換藥，也會有衣料隔著，或是有專用涂藥的輔助工具，不會有像眼前這么直接的“肌膚之親”。

魏無羨一臉便秘的表情，碰了一下手腕而已，白瞎了這么好的一個詞。

突如其來的交鋒之后，兩個人再次涇渭分明的讓開一段距離，四目相對，都有點懵——他們打了一場非本意的手架。

過了一會兒魏無羨先撤開目光，低頭重新看向手里的醫(yī)書，嘴里嘟囔了句，“不配合就算了?！?/p>

反正就這么兩眼的功夫，剛剛冒出來的靈感已經(jīng)被后一頁的內(nèi)容給否定了。

屋里沉默下來，因為剛才的小插曲，有點影響到魏無羨日常碎碎念的心情。

但這種情況只維持了不到十分鐘，魏無羨的手掀著書頁，出于對文字的厭惡，眉頭微鎖著，然后忽然在某一頁豁然開朗。

他的眼睛瞬間睜圓，極其興奮，“快快快，手給我，手給我?！?/p>

于是又回到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北堂墨染……

他顯然沒打算配合魏無羨的人來瘋，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垂下一只手，就那么意味不明的掛在床側(cè)。看起來好像沒有搭理對方，卻又正好落在了魏無羨伸手可及的地方。

魏無羨沉迷學(xué)習(xí)無法自拔，根本沒注意到對方這豐富的小心思，想也沒想的在那潔白的手腕上落下兩指。

一分鐘后笑容盡失，書也被隨手丟在了地上。

北堂墨染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慘遭連坐的書，心情有些古怪。

這種古怪已經(jīng)持續(xù)很久了，讓他很不適應(yīng)。

魏無羨看起來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他低頭把丟的亂七八糟的醫(yī)書撿在一起，看起來是打算把它們還放回原處去。

身后傳來墨染遲疑許久的一個問題，“為什么救我？”

謝天謝地，這人還知道自己是被救回來的，不是被請回來的。

魏無羨在他問出口的那個瞬間，就已經(jīng)在心里給出了答案起先是因為要跟那幫男人斗氣，再后來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

他魏無羨就是喜歡漂亮的小哥哥，送上門的不可能不收。

不過這話不能這么直白的說出來，他想了一下，給出一個正常人更容易接受的答案。

“但凡是個有點能力的好人，遇到那樣的事情，都很難無動無衷吧？更何況我還是個大夫?！?/p>

想象之中的“更容易被接受”的情況沒有出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墨染的疑惑似乎更深了，好像是完全不能理解。

聯(lián)系到之前的那些行為，魏無羨覺得這人不是陰謀論患者就是有被迫害妄想癥，他好像不相信這世上有不求目的就會做好事的人。

北堂墨染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是相信的，因為經(jīng)歷過被幫助，那讓他受益至今……但后來，他就再也不信了。

那個幫助過他的人他再也沒見到過，取而代之的是煉獄一般的生活，鬼魅一樣冷漠無情的“同伴”，之所以還稱之為“同伴”，只是因為要一起配合著出任務(wù)，但是彼此之間毫無情感，任何人都可以為了自己隨時將“同伴”獻(xiàn)祭出去。

北堂墨染見過的太多了，甚至他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為了活命傷害別人，或者被別人傷害。

其實在此之前，他也有過一次重傷的經(jīng)歷，同樣是以為自己非死不可，同樣也是被人救了。

救他的是個男人，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像個讀書人，舉手投足間都散發(fā)著“好人”的味道。然后就在他快要對那個男人放下防備的時候，他才陡然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敵營派來探他口風(fēng)的臥底，想用那種戲碼來騙取他手頭的機密消息。

“想什么呢？”魏無羨突然在他面前揮了揮手。

北堂墨染的瞳孔動了一下，應(yīng)該是回魂了。他沒有回魏無羨的問題，只自顧自的丟出幾個字來，“三日內(nèi)，我必須離開?！?/p>

“三日？”魏無羨一愣，然后掰了一下指頭，三天別說是解毒了，腿傷能不能好都難說。

“你有急事啊？”

應(yīng)該是墨染最急的一件事了。

但他沒有說，沉默表示默認(rèn)，魏無羨從他的臉色在看出了非走不可的決心。

從魏無羨的角度出發(fā)，他自然是不太愿意放人走的，所以就算沒有明確阻攔，至少他也沒有過度積極的促成這件事情。

兩天后墨染勉強能下床走路了，但是需要扶著墻壁，尚未徹底愈合的腿傷讓他艱難像個瘸子。

事實上他和瘸子也沒什么區(qū)別。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抬手擋了一下眼睛，在屋里呆久了，他感覺已經(jīng)有一年半載沒見過陽光了，恍然間有一種如獲新生的錯覺。

可惜轉(zhuǎn)瞬即逝，因為不久之后，一切都會恢復(fù)如常。這山頂?shù)男∷帍]，也很快就會被他淡忘。

“行不行啊，走不動就回去躺著好了。”

北堂墨染把嘴抿著一條直線，表達(dá)了他的倔強。

魏無羨在一邊干著急看著，對方不說話也不讓他幫忙，可能打算跟自己較勁到后半夜。

墨染終于走出了屋子，他打量著周遭的環(huán)境，然后陷入到了新的絕望。

山頂其實就是一片碩大的平臺，藥廬就坐落在平臺中間。

但這平臺四面皆是斷崖，從上往下看，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片孤島，沒有船只，誰也別想離開。

早幾年南面的斷崖口有一條木質(zhì)索橋，就是那個“船只”。但索橋很窄卻又很長，換做一個普通人除非是趴在上面用爬的，否則光是搖晃的力道就能分分鐘將他從橋上甩下去，掉落萬丈山崖。

聽說因此死過不少人，都是來求藥的。

但去年卻來了一幫自詡正道人士的人，個個都有些功夫底子，索橋?qū)λ麄儊碚f，就成了最好的助力工具，飄著輕功就飛過來了。

他們求藥不成，就夜里來偷，結(jié)果還是沒成功，被老爺子打傷了半數(shù)之后攆走了。隔天，老爺子就領(lǐng)著魏無羨，把那年代久遠(yuǎn)的索橋給砍斷了。

自此，山頂藥廬與外界斷了最后的一道聯(lián)系。

老爺子給魏無羨灌了一些內(nèi)力，說是足夠他一口氣飛到對面山崖，以此來讓魏無羨完成各種跑腿任務(wù)。

時隔一年多，魏無羨的內(nèi)力終于見長到能飛一個來回了。

當(dāng)然，這都是騙老爺子的，他一口氣提著來回飛個百十趟的也不成問題。

但對于現(xiàn)在的墨染來說，這顯然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魏無羨卻暗自歡喜著。

墨染在斷崖前站了很久，他的背影一動不動，幾乎要和景色融為一體，又好像隨時都會一個縱身跳下去。

魏無羨目不斜視的看著他的身影，半晌后低頭發(fā)現(xiàn)手里的竹條編錯了一大截。

他郁悶的嘆了一口氣，墨染終于轉(zhuǎn)身往回走來。

“這得編到猴年馬月去？”

他有點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要顯擺自己這點滿瓶不動半瓶搖的手藝，現(xiàn)在好了被老爺子盯上了，自掘墳?zāi)埂?/p>

老爺子伸著耳朵聽到了，抬著下巴示意對面的傷殘人士，“這不是現(xiàn)成的幫手?！?/p>

這下墨染也聽到了，他看了魏無羨一眼，又低頭看了看他手里的東西。

北堂墨染……

前一秒魏無羨還在腦補墨染編竹條的場面，感覺異常違和，卻沒想到墨染竟然沒有拒絕，他用極慢的速度走到這里，然后坐在了魏無羨身側(cè)空出來的那張板凳上。

藥廬的板凳普遍有點矮，對腿腳不方便的人非常不友好。

魏無羨反應(yīng)遲鈍的虛扶了他一把，還好沒摔。

墨染坐下之后就把目光落在了魏無羨的手上，滿臉探究的看著他的動作，三分鐘過去了眼睛都沒眨一下，但也沒看懂。

魏無羨……

他放慢了速度，又編了一輪，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又好像默契的知道對方的意思——一個在教，一個在學(xué)。

教的很仔細(xì)，學(xué)的很懵逼。

魏無羨的動作再次停下來，等消息似的看著墨染的反應(yīng)，對方終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低頭從地上也撿起幾根竹條來。

魏無羨一臉欣慰，心道終于教會了。

又三分鐘后啪啪打臉。

墨染把竹條繞成了死結(jié)，稍一用力，啪啪斷成了好幾節(jié)。

魏無羨……

墨染……

行吧，每個人都有點擅長和不擅長的領(lǐng)域，可以理解。

但是北堂墨染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至少比看醫(yī)書的魏無羨有耐心的多，他又接連撿了好幾次竹條，然后待用區(qū)的庫存直線減少，照這個速度，不出半天就得全折在他的手里。

這人是誠心來搗亂的吧？

魏無羨很是氣餒的瞥了對方一眼，怨念的話還沒出口，被對方一臉無辜的樣子又打退回了肚子里。

結(jié)果憋了一會，在又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中，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好了好了，大哥你回屋休息吧，求你了?！?/p>

北堂墨染……

他從魏無羨的語氣里聽出一絲嫌棄和無奈，可能是這一點觸及到了他要命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