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同失去了什么最心愛禮物的孩子，無助地行在這片渺無人煙的荒野上，每走一步都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空氣是濕冷的，未知的海域翻涌起咸腥的海風，自從海嗣上岸之后，這樣的改變無一日停止。我的身形不穩(wěn)，每一腳踩在陸地上都感覺自己要跌倒。

我身后的女人一直在跟著我，如同我的影子一般，我每次回頭，都能看到她那一襲紅裙，那柔順灑下的銀發(fā)，那始終溫柔的微笑，那一直在向我伸出的雙手。

在我的腦海里，那笑容溫柔，但是同樣令我厭惡，那是斯卡蒂的笑顏，埋藏著的卻是海嗣令人厭惡的軀殼。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恍惚之中，我轉過身，莫名來的憤怒趨勢我猛地抽開她的手。她有些受到了驚嚇，先是低頭看著雙手，然后抬頭看向我的眼睛，不知怎的，我覺得她的眼中也有著一種沒來由的慌張和痛苦。

“博士......討厭我嗎？”她歪了歪頭，有些受傷的神情讓我難以說出任何又拒絕意思的話。

“不——我只是......”我痛苦地抓著頭發(fā)，膝蓋疲軟，跪在泥土上，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啪嗒，啪嗒，一滴一滴地打在干裂的土地上，她望著我痛苦地哭泣，緩緩走來，跪坐在我的面前，將我擁進她的懷里，她將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溫柔的雙手撫摸我的頭發(fā)。

“想說什么，都說出來也可以哦?！彼皇禽p輕地笑著，用細小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

我緩緩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眸：“你是......斯卡蒂嗎？”

有一絲受傷的表情在她的臉上浮現(xiàn)，然后苦笑著點了點頭，又淡淡搖了搖頭，輕嘆一口氣，一口意味不明的氣。

“為什么跟著我？”

“這個世界只剩下你我了，還有我的血親，我的本能讓我跟隨著你，博士，只要和你在一起，要硬說是什么，是過去吧......”

“你......唉，算了?！蔽一位斡朴频卣酒鹕?，只覺得身體似乎在漂浮，有種失重的眩暈感，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矗在斯卡蒂的面前，血紅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詭邪的美感。

我不想接受她對我的任何邀約，只是轉過身子走在前面，漫無目的的行走。海嗣緩慢爬上了陸地，金黃的陽光被血色覆蓋，海嗣入侵這個世界便是從改造環(huán)境開始，據(jù)斯卡蒂所言，她的血親同僚想要同化我，就像是其他的泰拉人一樣，但是她卻不忍心那樣做，可于我而言，那比同化我更加痛苦。

她仍舊跟在我的身后，巨大的箱子在地上拖行著，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白色高筒靴的聲音漸漸變?nèi)酢?/p>

“博士，渴了嗎？”她在我的身后詢問道。

我不想回答，繼續(xù)向前走著，她也再就沒有說些什么。

海邊吹來咸腥的海風，總是能聽見浪花拍岸的聲音，總是能聽見海嗣的低語，南方的大陸有隱藏的真相，訴說著是誰，早已是未知，像是腦海里被植入的想法。

夜幕降臨前，我走進了一處海風蠶蝕出的山洞。在洞深處尋來枯木堆疊在一起，再深處有血液的腐臭味，我知道那里有人類的尸骸，我不想進去打擾，僅此而已。

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引燃篝火，火苗對抗著海風的濕冷，斯卡蒂將箱子放在我的身邊便走了出去，我沒什么想管她的想法，而且這世界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能傷到她，說實話我更想讓她離我越遠越好，只要她在，內(nèi)心總是會有不住的痛苦。

我知道文明的覆滅不是因為她，但她的背后有著那些罪魁禍首，一想到它們操控著她的身體，與我溝通，內(nèi)心不住的感到惡寒，死去的友人的身影總是會在她的身前浮現(xiàn)。

我將頭埋在臂彎里，雙腿蜷縮，想要睡在角落。

有烤魚的香氣勾起將要丟失的味覺，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正跪坐在我的身旁，手里的烤魚在篝火堆上翻騰，每一滴油脂落盡火焰中都會發(fā)出噼啪的響聲，火花翻飛，我看著斯卡蒂，又是一陣失神，回過神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烤魚遞進我的手里。

“餓了嗎......博士？”她沒有直視我的眼睛，微微低下頭。

張開嘴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因為太久沒說話而喉嚨干涸，輕咳兩聲總算可以發(fā)聲：“你為什么不直視我的眼睛？”

“因為擔心你情緒失控，我不想做出傷害你的事情，博士?！?/p>

“曾經(jīng)的你，沒有這么多愁善感。”

“只是表沒表現(xiàn)出來，博士，而且，我承認我丟失了什么東西，過去的碎片與軀殼都在這個箱子里，那是我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

“好吧，都不重要了?！?/p>

“嗯，都不重要了?！?/p>

看著她搖頭，我只覺得有種感覺驅使著我大笑出聲，于是走到洞外，放聲大笑，任由聲音在高處盤旋，過了好久才落回到地面，走回到剛才的位置，坐在角落吃起了烤魚，斯卡蒂緩緩湊了上來，在確保我沒有什么態(tài)度情感的表露后才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能看見她的睫毛在眨動，我能嗅到她身上的芬芳，那不像是海嗣的味道。

“你會趁著我休息的時候同化我嗎？斯卡蒂......”

“博士，太困了就要休息......”她轉過頭，對我微笑，我用力擠出了一個微笑報以回復。我想，如果同化了我，反而是一種解脫。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側倒身子，枕在她潔白柔軟的雙腿上，她摘下手套，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像曾經(jīng)那樣，有種舒適感催促著我入眠，然后便是悠揚婉轉的歌聲，就這樣讓我的思緒愈發(fā)的渺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臉上有瘙癢的感覺，睜開眼，看見斯卡蒂背靠在石壁上安靜地睡著，瘙癢感來自她垂下的發(fā)絲，我能聞到她發(fā)絲見的芳香，就像......羅德島的大家還在的時候一樣?；蛟S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沒有被海嗣那令人作嘔的味道侵染，可她本身就是海嗣，我自嘲地笑了笑。

燃燒了一夜的篝火僅存余溫，我坐起身子，用石頭將燒剩下的碳蓋滅，抹除我在這里停留過的痕跡，盡管因斯卡蒂與它們相連，我的這樣的行為是多余的，我仍然要這樣做，只求內(nèi)心的安寧罷了。

走到外面，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便又轉了回來，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本來我想把斯卡蒂丟棄在這里，但內(nèi)心一直在猶豫，我不知道對她的情感是什么，是一種無意識的依賴，還是有意識的厭惡，她不是那個她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可坐在了她的身邊后，便不想在移動半步，下意識地脫下大衣蓋在她的身上，不能否認我的內(nèi)心仍然有波瀾，但我欺騙自己這只是為了曾經(jīng)在一起的心安理得。

安靜地等待著時間過去，文明消失，時間的概念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我只知道在紅色的日光逐漸遍布大地的時候，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醒來，雖然蘇醒，卻還枕著我的肩膀，不想分開。

“早安，博士。”

“......嗯?！蔽以趦?nèi)心掙扎了好久，才勉強說出了下一句話：“早安，斯卡蒂。”

她長發(fā)灑下，微微歪頭，容貌可謂是傾國傾城，但我每望去一眼，都覺得心臟被狠狠地用手攥在一起，疼痛確確實實的發(fā)生了，不在肉體上，在心里。

“你......沒有同化我?！蔽肄D過頭，望著她的眼睛。

“嗯?！?/p>

“為什么？”

“為什么要讓我同化你？”

“你的目的，不是嗎？”

“嗯，但......沒什么?！彼嘈χ鴵u了搖頭。

“嗯?！蔽乙矝]法再說什么，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斯卡蒂仍然微微低下頭，沉默良久地出現(xiàn)在我們周圍。

“走吧?！蔽艺酒鹕?，從她的身上取回大衣，隨意地披上，走出山洞，遠處的大地有冰封的跡象，我知道我應該快些行動了，寒潮似乎是要到來了。斯卡蒂像之前那樣，拖起行李箱，踩著白色高筒靴走在我的身后，只是距離要比昨日近上些許。

我有感覺，她似乎對此并不在意。但于我而言卻對此敏感無比，明明曾經(jīng)從不在意這些，大概是被這個世界折磨瘋魔了罷，不過我也不想和她說這件事，說與不說也沒有什么用處了。

又是和以往一樣，只是腳邊的陸地漸漸泛白，大衣的避寒效果也漸顯乏力，昏黃的天際飄落幾朵灰云，深黑色的細碎晶體隨風而動，刮在臉上，似乎要把我僅露出的皮膚剝落。廢棄的路旁時常能看見骸骨，我卻沒有時間駐足，頂著愧疚的心情一路向前。

多少次想要就此放棄，抑或是轉身投奔她的懷抱，可腦海中全是羅德島的大家的身影，便繼續(xù)拖著殘破的軀體，只要走到最后，大概就足夠了罷。

遠方的大陸有冰封的跡象，我將自己的終末之旅定在大陸的彼岸，或許無法抵達，或許能夠抵達，這些結局都是無所謂的，只要能夠一直向前，直到無法向前。

長久的思想斗爭沒有終結，我終歸是無法放棄掉她，當然，就算丟棄掉她，憑借海嗣的追蹤能力她也會再次找到我，因此她便一直在我的身旁行走，我不確定這是否算得上陪伴，但每當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她微笑的面容確實能給我不少的慰藉。

“博士......渴了嗎？”她向我遞來一瓶水，水杯是我曾經(jīng)贈予她的，上面有虎鯨的圖案，對水的渴求讓我無法思考其中是否有什么貓膩，奪過便一飲而下，而后再把水杯歸還予她，她盯著水杯望著的模樣，讓我再次懷疑站在面前的究竟是海嗣，還是斯卡蒂。

“我走了多遠......”沙啞的嗓音讓我用力地干咳，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發(fā)不出曾經(jīng)那樣的聲音，我知道這是空中彌漫的黑色晶體破環(huán)了我的聲帶，于是便不再去管，一邊走在前一邊等待她的答復。

“族人說......快要到達南方的大陸，那里有被冰封的海域?！?/p>

“這樣啊......”

“如果博士，你的身體......”

“嗯？”我頓下腳步，回頭看向她。

“如果博士的身體支撐不住，我們可以找個地方休息，而且......”她最后搖了搖頭，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可望向我的眼神中盡是關切，于心不忍的我伸手輕輕觸碰了她的臉頰，這似乎是末世以來的第一次。

“沒想到還能看見你這樣的表情啊......斯卡蒂?！蔽夷芨惺艿缴眢w不再像曾經(jīng)那樣健康，而是羸弱又乏力，我早已不記得自己行走了多長時間，但我真切地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在抽離我的一部分生命。

“博士......”

“算了，沒有時間休息了，而且這么在意我，也不是你們海嗣的性格。”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任由我自生自滅，豈不是更好么?！?/p>

轉身的時候，她那句“不是這樣的”飄散在空氣中，走了很久才聽見她的腳步聲，但我仍然沒有回頭的打算。

“斯卡蒂，如果我死了，就把我丟下不管就可以，然后你就離開吧。”篝火旁，我虛弱地說出這句話，她坐在我的身旁，沒有任何回應，只是低著頭。這樣最好，免了一通口舌，昏睡之際，身上有柔軟的觸感，大概是她又擅自把我擁入懷里吧，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抵抗了。

最后一天，我不再像曾經(jīng)那樣快步向前，而是一改以往，悠閑地走著，兜帽什么的都摘下，大口的呼吸著最后的空氣，斯卡蒂似是意識到了什么，也緩步跟在我的身邊，大概是回光返照罷，那喪失的嗅覺居然靈敏了不少。她發(fā)絲上的清香依舊是以前的那樣，或許對我而言，只有今天，她才是屬于我的那個斯卡蒂。

想到我內(nèi)心的使命已經(jīng)達成，便走到冰封的海邊，摘下手套，用手刨起泥土，一個土丘，兩個土丘，三個土丘......直到雙手被血液浸染，最后一個土丘終于落成。

斯卡蒂走上前來，用一塊潔白的手巾為我擦去手上的雪與土與血混合而出的污穢，一幅小女孩兒受委屈的表情看著我。而我只是淡淡地笑，伸手指向最后那個土丘，說道：

“斯卡蒂，你知道那里埋著的是誰么？”

她搖了搖頭。

“我，和我曾經(jīng)認識的那個斯卡蒂?！蔽覓暝冻鲆粋€慘淡的微笑，一個疏忽，身體向后栽倒，斯卡蒂連忙扶住我，我揮揮手，示意她把我放在地上，她跪坐下來，我的頭枕在她的腿上，她的發(fā)絲灑下，那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造物，比任何事物都要美麗上萬分。

“我......我想和那個屬于我的斯卡蒂說話。”

“博士，我一直都是啊......”

“是啊——”我抬起手，摸向她的臉頰，一抹血色玷污了那樣的潔白?！氨?，擦擦你的臉吧，忘記了我的手已經(jīng)這樣了?！?/p>

她搖了搖頭，還是那樣看著我。

“你一直都記得啊?！蔽倚α诵?，她也點了點頭，我感覺到臉上有濕潤的感覺，那是淚水的味道。

“哪怕世界走到盡頭，也要一起?！蔽以谛牡啄?。

“最后還有個問題要問你，斯卡蒂?！?/p>

“你說。”她的嗓子里有哭腔。

“那個箱子里，是什么？”她一直拖著長長的箱子陪在我的身邊，自然是無比好奇，現(xiàn)在所有事情都已明晰，唯獨那個沉重的箱子，本來不在意的一切在此刻涌上心頭。她緩慢打開箱子，里面簇擁著鈴鐺似的白色花朵。

“原來如此，雪片蓮嗎......種在這里，能生長的很好吧？”我轉過頭，自知時限將至，“謝謝，斯卡蒂，這么長時間以來都是我在任性，或許你不再對我有什么印象，但，我愛你?！?/p>

“笨蛋......”

所有的感官并沒有消失，似乎是被埋藏在什么地方，等待著煥發(fā)生機的引子。

地緣的大陸有復蘇的跡象，冰封的一切支離破碎，未知的天際飄落雪白的花瓣，大地里翻涌著錯雜的根系。終于睜開眼，我正詫異身處何地，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那里。

“斯卡蒂？”一如既往的藍黑色裝束，一如既往的美麗。

“我在?！?/p>

“不論未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要一起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么？”

“好。”

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聲音飄散在漫天的雪片蓮中。

再次球球三連點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