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之部:(七)作者論
傷感最沒用。詩中之傷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煙,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艘鍪?,便當(dāng)努力去做事,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傷感?何必憤慨?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于人何益?

古代詩人的人生有五種境界:
一、出世。獲得精神的自由。
二、入世。強有力,奮斗,挑戰(zhàn)。屈原《離騷》有奮斗精神,而為傷感色彩所掩;老杜奮斗中亦有傷感氣氛。反常必貴,物稀為貴。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在困苦中得奮斗力,是反常,所以可貴。但反常有時又可為妖,反常而不可為妖,要歸于正。
三、蛻化。既非出世的一絲不掛,又非入世的挑戰(zhàn)、奮斗,是“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這種境界是歡喜還是苦惱?這種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如陶公之將入世、出世打成一片。
四、寂寞。此中又有兩種不同者:一為寂寞;一為能欣賞寂寞的,如唐李涉之《題鶴林寺僧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
五、悲傷。五種詩人中,前四種都有點勉強做作,后一種最有人情味。寂寞中感到孤獨的悲哀,而此種也是最不振作、最沒出息的。孤獨之極,是強有力還是悲哀?
傷感是暫時的刺激,悲哀是長期的積蓄,故一輕一重。詩里表現(xiàn)悲哀,是偉大的;詩里表現(xiàn)傷感,是浮淺的。如屈子、老杜所表現(xiàn)之悲哀,右丞是沒有的。
渭城朝雨澠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以純詩而論,以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論,前兩句真是唐詩中最高境界。而人易受感動的是后兩句,西出陽關(guān),荒草白沙,沒有人跡,其能動人即因其傷感性打動人的心弦。
傷感最沒用。詩中之傷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煙,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平常寫詩都是傷感、悲哀、牢騷,若有人能去此而寫成好詩真不容易,如煙中之毒素,提出后味便減少;若仍能成為詩,那是最高的境界。文藝將來要發(fā)展成為沒有傷感、悲哀、牢騷而仍能成為好的文學(xué)作品。
不好的作品壞人心術(shù)、墮人志氣。壞人心術(shù),以意義言;墮人志氣,以氣象言。
人要做事,便當(dāng)努力去做事,有理說理,有力辦事,何必傷感?何必憤慨?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于人何益?
一個大思想家、宗教家之偉大,都有其苦痛,而與常人不同者便是他不借外力來打破。
禪宗語錄有言:或問趙州和尚:“佛有煩惱么?”曰:“有?!痹唬骸叭绾蚊獾茫俊痹唬骸坝妹庾鲉??”這真厲害。
平常人總想免。
人對煩惱苦痛,可分三等:
第一等人,不去苦痛,不免煩惱,“不斷煩惱而人菩提”(《維摩詰經(jīng)》)。煩惱是人的境界,菩提是佛的境界,唯佛能之。煩惱、苦痛在這種人身上,不是一種負擔(dān),而是一種力量、動機。
第二等人,能借外來事物減少或免除苦痛煩惱。如波特來爾(Baudelaire)有一篇散文詩《你醉吧》,不只是酒,或景致,或道德,或詩,不論什么,總之是醉。
第三等人,終天生活于苦痛煩惱之中,整個人被這種洪流所淹沒。
詩人不是宗教家,很難不斷煩惱人菩提;而又非凡人,苦惱實不可免。于是要解除,所以多逃之于酒。
《莊子·養(yǎng)生主》:技也,近乎道矣。
如王羲之寫字,一肚子牢騷不平之氣、失敗的悲哀,都集中在寫字上了;八大山人的畫亦然。在別的方面都失敗了,然而在這方面得到極大成功。假如分析其心理,這就是一種“報復(fù)”心理。在哲學(xué)、倫理學(xué)上講,報復(fù)不見得好;但若善于利用,則不但可“一藝成名”,甚且“近乎道矣”。
右軍一生苦痛得很,他事業(yè)失敗了,而寫字成功了。曹孟德若事業(yè)上失敗,其詩一定更成功。
“文章尤忌數(shù)悲哀。”(王安石《李璋下第》)文忌悲哀,是否因悲哀不樣?我以為,不是寫這樣的文章倒霉,其實是倒霉之人才寫悲哀文章。而我之立意并不在此。一個有為的人是不發(fā)牢騷的,不是掙扎便是蓄銳養(yǎng)精,何暇牢騷?
“去昏散病,絕斷??印薄鸾淘掝^。佛教所謂“話頭”是“格言”,唯句法與我們常用的不同。
去“昏”方有聰明,去“散”方能集中。
與“斷”相對的是“長”,此與句中“斷常”之“?!辈煌?,乃長久之意。道心、詩心、文心是一個,都不能“斷”“斷”便完了。要長、久、恒,那便是“非斷”?!皵喑!敝俺!蹦恕八住敝?。世俗的感情是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的便不是真的,自己沒有真知灼見,只是人云亦云。自己運用自己的思想,便是“非常”。故學(xué)道之人要“去昏散病,絕斷??印薄?/p>
陶淵明對這八個字算做到了。但佛家如此是要成佛做祖,而陶公之如此并非要成佛做祖,是想做人。其實要想做一個像樣的、不含糊的人,便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