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幾天，卷一醒來就覺得心慌。一個夏天過去了，和一場夢過去了也沒有什么分別。

一方面是揣度著這次逃跑失敗的后果，另一方面也因為醒來時總是看不見殼而難過。

自從天氣熱起來，卷就重新回到堂屋里的小房間睡了。殼給出的理由是小房間夏天涼快，蚊蟲少，睡著舒服。

但他知道這也是做給殼的母親看，她很早就說過，家里又不是住不下，兩個小伙子擠在一張床上顯得多寒酸。

這個小房間給他留下的回憶不算愉快，因此卷一睡醒就披頭散發(fā)地出來，躲著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在角落里扎著頭發(fā)與殼“說話”。

這個家里他是被困的小鳥，但只要有殼在，他好像就能出了籠子，伴著風(fēng)飛上一會兒。

他很快就能徹底自由了，回家抱一抱爸爸媽媽，見老同學(xué)，在教室里上課。

卷盯著殼看啊看，他想，我這算是早戀吧？被班主任抓到就糟糕了。

班主任抓不著他，殼的母親倒是呼喚他們吃飯了。

殼應(yīng)了一聲卻沒急著出去，將卷后頸上的衣領(lǐng)翻好，捂著后腦勺狠狠抱了一下。

擁抱總是能讓人有踏實感的，有時哪怕什么事都沒有，卷也喜歡一直抱著殼，抱一天都行。

殼很快吃完飯，起身去將最后幾袋糧食推到墻角放好，等著絨絨明天來將他們運(yùn)走。

沒錯，是明天，難以置信地近在眼前。

卷捧著一小碗飯半天忘了喝，默默看著殼在有些發(fā)燙的陽光里帶著點(diǎn)汗珠忙來忙去。

“卷兒。”

卷兒發(fā)著呆甚至忘記眨眼，母親敲了敲他的腦殼，嚇得他險些灑了碗里的飯。

“跟你說話呢，想什么呢？”

卷試圖用眼神表現(xiàn)自己的無辜，又怕被閱歷豐富的老婦人看穿心事，情急之下竟微微紅了臉，怎么都無法冷靜下來。

“熱了？”

所幸她摸了一把卷的額頭，摸出來幾顆汗珠，就沒有多想。

“卷兒今年多大年紀(jì)了？”

卷見她問得極其認(rèn)真，便放下碗筷，兩只手比了一個一和一個七。

其實他剛來時是十六歲。生日是在麥田里過的，與殼肩并肩躺下，面對一整個寬闊無際的藍(lán)天。兩個人的雙手加起來一共二十根手指，殼將它們湊在一起從一數(shù)到十七，然后祝他生日快樂。

“那還不急?！?/p>

母親雙腿交疊，枯瘦的手指也疊放在膝蓋上，將他上下打量了半天，眼神非同尋常。

卷不知她說的“不急”是什么意思，慢慢地端起碗來繼續(xù)吃飯，藏住小半張臉。

“等你過兩年到了該成家的年紀(jì)，想好娶什么樣的媳婦沒？”

這話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卷睜大了眼睛確認(rèn)他并沒有聽錯，又抬頭狀似無辜地看她。

不自覺往殼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不易察覺的間隙里。

本就沒想讓他回答什么，卷也說不出什么。母親像談及種地干活一樣鄭重其事，沉浸在她的想法中規(guī)劃將來：“啞巴倒也沒啥，你是會干活的孩子，那就挺好。俺是沒錢的人家，每年也就這時候賣糧食能多掙點(diǎn)?？茨阕约簢D，多干點(diǎn)活，多出點(diǎn)力，大不了以后給你拼幾個小錢娶個好姑娘回來。你又白凈，生個白胖小孩俺幫你養(yǎng)?！?/p>

說著說著竟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卷原本是緊張著，生怕這是察覺了他和殼的不對勁所以故意試探他敲打他。這樣一聽卻控制不住地笑了，被她逗笑了，憋著笑一口氣將碗里的飯全塞進(jìn)嘴里，鼓著腮幫子還在笑。

她們在牌桌上聊天時也是半句不離結(jié)婚生子，竟也有一天輪到了他華卷的頭上。

大概是覺得成家了就真正安定下來，像卷這種人也就能死心塌地留在這里不跑了。

“這么高興吶！”母親也笑得眉眼開花，以為小卷兒是為娶媳婦而竊喜。

“你就樂吧你。要俺說，你這頭發(fā)結(jié)了婚也該剪剪，不男不女的樣子，哪家姑娘愿意跟你?！?/p>

她繞到卷的身后去，摸一摸那團(tuán)不小的花苞，“長得也快。到時候比你老婆的頭發(fā)都長，頭發(fā)長見識短，等著被人笑話吧?！?/p>

卷連連點(diǎn)頭，樂得他趕緊端了碗筷跑去洗碗。

哎呀，村里人有時候還蠻可愛的。

殼零星聽見他們兩人說著什么，又聽不真切，轉(zhuǎn)過身來與蹲在地上洗碗的卷兒對視了一眼。

隔著大半個院子都仿佛能聞見彼此身上的味道，看見對方眼眸中的自己。

他們都絕口不提明天，卻難免在行為上表達(dá)出過分的留戀。

“媽！我和卷兒再去地里干干活！”殼扔下一句話就拉著卷兒跑出了家門。

屁話。糧食都收盡了，哪還有活可干。母親知道殼這是又找理由帶啞巴出去玩呢，年輕人愛玩，她也沒怎么過問。

河水依然蕩漾著未散的暑熱，他們在河邊一個角落里坐下，背靠一棵老樹，頭頂是傘蓋般的茂密枝葉。

遠(yuǎn)處閃爍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行人，卷的眼睛里好像也星星點(diǎn)點(diǎn)了，湊近一些捏緊殼的一只手。

殼不想把氣氛弄得這么傷感，歪過頭來盯著那雙哀戚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抓著卷兒的手笑他：“這該是高興的事。別跟我說你覺得我家不錯，不打算走了？”

卷當(dāng)然是搖頭否定這個玩笑話，垂下眼睛，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從那天被颯抓回來，卷哭得越來越少，似乎慢慢找到了在這里安心過下去的生活方式，逐漸融入鄉(xiāng)野，逐漸放棄抵抗。

人的意志或許本就有限，他又能有多堅強(qiáng)呢？

身后的小院子太過安逸。不管多忙，卷都能看見殼的母親中午睡睡覺，偶爾打打牌，或者蹣跚著腳步挨個翻看她曬在院子一角的干辣椒。

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也向往和和美美的生活。本就是一池溫水，讓逐漸舒展四肢的青蛙無處可逃。

他以為自己足夠想家，至少不該樂不思蜀。殼說他應(yīng)該高興，可他真的不太能高興起來。

殼又何嘗高興了，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卷兒真心不打算走了。

他們在這棵樹下坐了大半天，沒什么特別的事做，也沒什么特別的話說。

但對坐著干瞪眼也不是辦法，很想找點(diǎn)事把時間填滿，又很怕填滿以后這一天就這樣沒了。

“這是干什么呀？別這樣?！睔ぽp輕捏了捏他皺起來的小臉。這一個夏天里卷被曬黑了，但膚色依然是好看的，也長高了一些。

卷抱著腿一動不動地坐著，兩只眼角肉眼可見地耷拉下來。任憑殼揉小娃娃般捏他的臉，卻并沒有像平常一樣與殼打鬧。

殼無奈之下?lián)炱鹨粔K石子，在地上劃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棋盤。

“我們下棋好嗎？”

卷心不在焉地點(diǎn)了頭。

殼教過他在地上下各式各樣的棋，撿幾顆小石子就能玩起來。卷總是玩不膩，無聊的時候就纏著殼下棋下棋下棋，下不完的棋。

今天興致不高，贏了幾局也輸了幾局，卷又重新坐得很端正，摸過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

“殼子”

“你寫我的名字吧”

然后把樹枝遞給殼。

殼接過來卻沒有寫，將樹枝點(diǎn)在地上想了一會又還給他：“我寫得不好，算了吧?！?/p>

卷便沒有強(qiáng)迫。用鞋底將地上的字跡拂去了，繼續(xù)寫著字。

“殼子”

“我發(fā)誓”

“我不會想你的”

卷像是狠了心，尤其將最后一行字刻得很深，也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

“嗯，別想我吧?！?/p>

殼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很久，抬頭卻看見一滴飽滿的眼淚滑出眼眶，順著那漂亮的臉頰滾落到地上。

他們直到太陽落山才拖著一雙淺淺的人影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