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的哲學(xué)思想1

（王爾德的哲學(xué)思想文章目前市面上相當稀少，故在此收集一部分以供愛好者閱覽）

一位著名的牛津神學(xué)家曾經(jīng)說，他對現(xiàn)代進步的唯一反對意見是它是向前的，而不是向后的——這一觀點曾使某位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大學(xué)生如此振奮，以致他奮筆疾書，寫了一篇發(fā)前人所未見的論文，指出思想發(fā)展和普通海蟹的爬行之間的相似之處。我敢肯定，即便是《言者》雜志最熱心的朋友，也不會懷疑它主張這種危險的倒退邪說。但我必須坦白，我發(fā)現(xiàn)在博學(xué)的莊子的文字中，包含著一段時期以來我所讀到過的對現(xiàn)代生活的最尖銳的批判。赫伯特·伽爾斯（Herbert Allen Giles，翟理斯）先生，女王陛下在天水（編注：原文是Tamsui應(yīng)該是臺灣淡水）的領(lǐng)事，最近把它譯成了英語這種粗鄙的語言。

普通教育的推廣無疑使大眾對這一偉大思想家的名字已相當熟悉，但為了少數(shù)過分有文化的人的關(guān)系，我還是有責(zé)任確切地說明一下他是誰，并概述一下他的哲學(xué)的性質(zhì)。

莊子的名字，必須小心地不按它的拼法讀出來；在耶穌誕生前的的四個世紀，他出生在黃河邊，一片布滿鮮花的土地上；這位了不起的哲人坐在玄想的飛龍上的圖畫，仍然可以在我國最受敬重的坐落在郊區(qū)的許多宅子里，在造型簡潔的茶盤和令人愉悅的屏風(fēng)上找到，擁有宅子的誠實納稅人和他的健康家庭無疑曾經(jīng)常嘲弄這位哲人穹隆般的前額，哂笑他腳下的風(fēng)景的奇特透視法。

要是他們真的知道他是誰的話，他們會發(fā)抖的。因為莊子一生都在宣傳“無為”的偉大教導(dǎo)，指出所有有用之物的無用?！?strong>無為而無不為”的教訓(xùn)，是他從他的偉大導(dǎo)師老子那里繼承下來的。把行動化解為思想，把思想化解為抽象，是他調(diào)皮的玄學(xué)的目的。如同古希臘早期晦澀的思辨哲學(xué)家，他信奉對立面的同一性；和柏拉圖一樣，他是個唯心主義者，并和所有唯心主義者一樣輕視實用的體系；他和狄奧尼西、斯格特斯·埃里金納、雅各布·伯麥一樣，是神秘主義者，他和他們還有斐洛一樣認為，生活的目標是消除自我意識，和成為一種更高的精神啟示的無意識媒介。實際上，可以說在莊子身上，集中了從赫拉克利特到黑格爾的幾乎所有歐洲玄學(xué)或神秘主義的思想傾向。在他身上還有一點寂靜主義者的味道；就他對無的崇拜而言，可以說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中世紀時代那些奇特的夢想家的先驅(qū)。他們，比如托勒和?？斯?，崇拜“虛空”和“混沌”。

正如我們所知，我們的繁榮，如果說不是我們的文明，完全歸功于我國龐大的中產(chǎn)階級；他們可能會對所有這一切聳聳肩，并且不無道理地問，對立面的同一性關(guān)他們屁事，他們?yōu)槭裁匆晕乙庾R，這正是他們的主要特點。但莊子不僅僅是個玄學(xué)家或精神啟示的信奉者。他試圖毀滅我們所知的和中產(chǎn)階級所知的社會；可悲的是他把盧梭式的熱情洋溢的雄辯跟赫伯特·斯賓塞式的科學(xué)推理結(jié)合了起來。在他身上沒有一點感傷主義者的味道。他可憐富人甚于可憐窮人，如果說他還會可憐人的話。對他來說富足和窮困一樣可悲。在他身上沒有一點現(xiàn)代人對失敗的同情。他也沒有建議我們基于道德原因，總是把獎品發(fā)給那些在賽跑中落在最后面的人。他反對的是賽跑本身；至于積極的同情，它在我們的時代變成了這么多可敬人物的職業(yè)，對此他認為試圖使別人變得善良的工作和“擊鼓而求亡子”一樣愚蠢。這不過是一種精力的浪費。不過如此。至于一個充滿同情的人，在莊子看來，不過是一個總是試圖成為另外一個人的人，于是失去了他自身存在的可能僅有的理由。

是的；盡管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這位有趣的思想家感嘆地回顧著某個“黃金時代”，那時沒有競爭性的考試，沒有令人厭煩的教育制度，沒有傳教士，沒有給窮人辦的便士餐，沒有國教，沒有慈善組織，沒有關(guān)于我們對我們的鄰居的義務(wù)的煩人訓(xùn)誡，完全沒有關(guān)于任何題目的乏味說教。他告訴我們，在那些理想的日子，人們相愛卻并未意識到慈善，或?qū)懶沤o報紙談?wù)撍?。他們是正直的，卻從不出版論無私的著作。正因為所有人都對自己的知識緘口不言，所以世界逃脫了懷疑主義的詛咒；所有人都對自己的美德閉口不談，所以沒人去管別人的閑事。他們過著簡單而寧靜的生活，“甘其食美其服”。“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沒有談?wù)撝钦?，也沒人稱頌仁人。令人難以忍受的義務(wù)感是不為人知的。人類的作為不留下任何記錄，沒有愚蠢的歷史學(xué)家來使這些事跡成為后人的負擔(dān)。

在一個不幸的時刻，仁人出現(xiàn)了，并帶來了“治理”的有害觀念。莊子說：“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各種形式的治理都是錯的。它們是不科學(xué)的，因為它們試圖改變?nèi)祟惖奶烊画h(huán)境；它們是不道德的，因為通過干擾個人，它們制造了最富侵略性的自私自利；它們是無知的，因為它們試圖推廣教育；它們是自我毀滅性的，因為它們制造混亂。他告訴我們說：“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yǎng)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guī)法度。然猶有不勝也。”我們的哲學(xué)家繼續(xù)說，“人心排下而進上”，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其結(jié)果都是不幸的。堯使人民太快活了，結(jié)果是“不恬”；桀使他們太痛苦了，結(jié)果是“不愉”。于是所有人都開始討論補救社會弊病的最好方式。他們相互說：“顯然，我們必須有所作為”，于是大家都爭著去追求知識。結(jié)果是那么地糟糕，以致當時的政府不得不引入“強迫”，這祥做的結(jié)果是“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然后，當一切都處于混亂之中，社會改革家登上了講臺，開始宣傳如何才能從他們和他們的制度引起的病癥中得救。可憐的社會改革家！“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這便是莊子對他們的斷語。

這位長著一雙杏眼的哲人，還詳細討論了經(jīng)濟問題，并且和亨德曼先生一樣雄辯地討論了資本的詛咒。對他來說財富的積累是邪惡之源。它使強者變得狂暴，使弱者變得狡詐。是它創(chuàng)造了鼠竊狗偷之徒，然后把他關(guān)到竹籠里面。它創(chuàng)造了大盜，并讓他們坐在白玉雕成的寶座上。它是競爭之父，而競爭是能量的浪費和毀滅。自然的秩序是休息、重復(fù)和安寧。厭倦與戰(zhàn)爭是建立在資本基礎(chǔ)之上的人為社會的結(jié)果；這個社會越是富有，它實際上就越是捉襟見肘，因為它既不能充分地獎賞善人，也不能充分地懲罰惡人。還有一點必須記住——這個世界的獎賞和這個世界的懲罰同樣侮辱人。這是個崇拜成功的腐敗時代。

至于教育，真正的智慧既不可能被學(xué)到也不可能被傳授。智慧是一種狀態(tài)，只有與自然和諧地生活的人才能得到。如果我們把人類已知的跟未知的相比較的話，就顯出知識的淺薄來，而只有無法認識的東西才有價值。社會產(chǎn)生了惡棍，而教育使一個惡棍變得比另一個更聰明。這是地方教育委員會的唯一結(jié)果。除此之外，當教育的結(jié)果不過是使每個人與他的鄰居不同的時候，它還可能有什么哲學(xué)上的重要性呢？最終我們陷入了意見的混亂，懷疑一切，并形成了爭論的壞習(xí)慣；而只有那些智慧上的迷途恙羊才會爭論。看看惠子吧?！?strong>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他說“卵有毛”，因為小雞身上有毛；“犬可以為羊”，因為所有名稱都是隨意的；“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黃馬驪牛三”，因為分開看它們是二，合起來它們是一，一加二就是三。“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于物也何庸！”

當然，道德是另外一回事。莊子說，當人們開始說教的時候，道德就不流行了。人們不再自發(fā)地根據(jù)本能行動。他們變得做作和一本正經(jīng)，并且盲目到在生活中有一個確定的目標。隨后出現(xiàn)了政府和慈善家這兩種時代的瘟疫。前者試圖強迫人們?yōu)樯疲Y(jié)果破壞了人天生的善良。后者是一批過分積極、好管閑事的人。他們蠢到會有原則，不幸到根據(jù)它們來行動。他們最后都沒有好結(jié)果。這證明了普遍的無私和普遍的自私結(jié)果一樣槽糕。他們“蹩躠為仁，踶跂為義”，為了禮樂而引起許多無謂的紛擾。作為這一切的結(jié)果，這個世界失去了平衡，從此步履蹣跚。

那么，對莊子來說，誰是至人呢？他的生活方式是如何的呢？至人所做的，不過是靜觀宇宙。他不采取任何絕對的立場?！?strong>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yīng)若響。”對外在的事物他順其自然。沒有一樣物質(zhì)的東西能夠損傷他；沒有一樣精神的東西能夠使他感到痛苦。他的心智的平衡使他獲得了世界的帝國。他從來不是客觀存在的奴隸。他知道，“至言無言，至為無為。”他是被動的，并接受生命的規(guī)律。他在無為中休息，靜觀這世界自然地為善。他不“刻意尚行”。他從不浪費自己的精神。他不為道德的分別煩心。他知道事物按其本性發(fā)生，并會有其應(yīng)有的結(jié)果。他的心是“天地之鑒”，永遠處于寧靜之中。

∞

這一切當然是極其危險的，但我們必須記住，莊子生活在兩千多年前，從未有機會看到過我們舉世無雙的文明。但如果他能復(fù)起于地下，并來訪問我們的話，他可能會和巴勒弗爾先生談?wù)勊趷蹱柼m的高壓政治和勤勉的失政；他可能會嘲笑我們的某些慈善熱情，并對我們的許多有組織的救濟活動搖頭；地方教育委員會不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對財富的追求也引不起他的欽佩；他對我們的理想可能會感到驚奇，并對我們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部分感到悲傷，也許莊子還是不能回來的好。

同時，由于伽爾斯先生（Mr. Giles）和夸里奇先生（ Mr. Quaritch）的功勞，我們有了他的書作為安慰。它顯然是一部極其令人著迷和愉悅的書。莊子是達爾文之前的達爾文主義者之一。他把人的起源一直追溯到微生物并且看到了人與自然的一體。作為一個人類學(xué)家他也是極其有意思的。他以一個英國皇家學(xué)會的講演者的精確性，描述了我們原始的樹棲的祖先，他們因為害怕比自己更強有力的動物而生活在樹上，并且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和柏拉圖一樣，他采納了對話作為他的表達方式，并告訴我們說他“以寓言為廣”。他是個令人著迷的故事敘述者。對可敬的孔子訪問盜跖的敘述是極其生動和精彩的。這位成功的強盜，無情地揭露了這位圣人的陳詞濫調(diào)的說教之空洞，使我們不能不對他最終陷入的狼狽境地而發(fā)出大笑。即便在他的玄學(xué)里，莊子也是極其幽默的。他把他的抽象擬人化，并使他們在我們的面前演戲。比如“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這時云將說：“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云將曰：‘游！’”因為一切活動都是無休無止的。云將繼續(xù)說：“朕愿有問也。”鴻蒙用不贊成的口氣說道：“吁！”接著就是一場有趣的對話，和福樓拜奇特的劇本里的斯芬克斯和客邁拉的對話不無相似之處。在莊子的寓言和故事里，會說話的動物也有它們的一席之地。通過神話和詩意還有奇想，他的奇特的哲學(xué)得到了音樂般的敘述。

當然，被人告知有意識地為善是不道德的，而且不管做什么都是最糟的無聊，這是很可悲的。如果我們接受這一觀點，即沒人可以去管與他無關(guān)的事，那么數(shù)千名優(yōu)秀的、確實認真的慈善家就得完全靠稅收過活了。一切有用之物的無用的教導(dǎo)不但會威脅我國在商業(yè)上的霸權(quán)，而且會給小店主階層的許多殷實、嚴肅的成員臉上抹黑。我們的受歡迎的傳教士、?？巳亟烫弥v演者、客廳福音主義者們怎么辦呢，如果我們用莊子的話，對他們說：“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亦放風(fēng)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而且政府和職業(yè)政治家又會遇上怎樣的命運，如果我們得出“不聞治天下”的結(jié)論？很清楚，莊子是個極危險的作家；在他死后兩千年，他的著作譯成英語出版，顯然還為時過早，并且可能讓不少勤奮和絕對可敬的人身受許多痛苦。莊子的生活模式的目的和哲學(xué)模式的基礎(chǔ)，是自我修養(yǎng)和自我發(fā)展的理想；在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時代，多數(shù)人都急著教育教育自己的鄰居，以致沒有時間教育自己，他們也許真的需要一點這樣的理想。但這樣說明智嗎？在我看來，如果我們一旦承認莊子的任何一種毀滅性批評意見的說服力，我們就必須在英國喜歡自吹自擂的習(xí)慣上自制一點；人類從做蠢事中得到的唯一安慰，就是他為此給自己的稱贊。但是，可能還有少數(shù)人厭倦了那奇怪的現(xiàn)代傾向，即讓狂熱去做智力的工作。莊子將受到這些人，還有和他們相像的人的歡迎。但是讓他們閱讀他，卻不要談?wù)撍?。在晚宴時莊子會惹人心煩，在下午茶的時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他的整個一生就是對站在講臺上說教的抗議?！?strong>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些就是莊子的原則。

文字排版及圖片參考自公眾號：博爾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