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冬天我們失去了西西。2022年12月18日，中國香港著名作家西西因心衰離世，享年85歲。

西西原名張彥，她曾說，起“西西”這個筆名，是因為“西”這個字很像一個小女孩在跳房子。她賦予熟悉的文字一個陌生的象形、一個童趣的奇思妙想的意象。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她始終保持這樣的童趣和奇思妙想。對于我們這個又古老、又沉重、又愛說教的民族來說，西西這樣的作家，可算是異數(shù)。

西西獲得過很多贊譽和獎項，我個人最喜歡的是作家馬世芳的評價：“謝謝她無窮的好奇與熱情，謝謝她淵博的才氣，謝謝她的良善與天真，讓我，還有千千萬萬讀者，見證了文學(xué)確實可以讓人世變得更美好。”——這段話不太符合一個作家評價另一個作家的范式，但是很貼近讀者讀西西的感受：“好奇”“熱情”“才氣”“良善和天真”“美好”。

?作者 | 桃花石上書生
?編輯 | 譚山山

從《縫熊志》到《猿猴志》

作為讀者，我最先讀的一本西西作品，是《縫熊志》。這是一本手工和文字結(jié)合的書，翻開來，左邊是西西縫的熊的照片，右邊是她寫的文字。

西西縫的熊是多么可愛??！有大肚仰躺的王羲之熊，有穿大紅官服、額上一個月牙的包拯熊，有《水滸》里臉上刺青的楊志熊，有偷雞摸狗的時遷熊，有風(fēng)華絕代的埃及艷后熊，還有神秘的阿拉伯勞倫斯熊……解說更是有趣，為什么縫它呀，它為什么這么穿呀，它為什么擺這個姿勢呀，娓娓道來，用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小小的歷史劇，還俏皮地縮寫了沈從文的《中國服飾史》。

當(dāng)時我一邊讀，一邊就想，這個西西，應(yīng)該是個很有趣的小女孩吧……嗯，倒好像有點人生閱歷，那應(yīng)該也不是特別小了，但是這么溫柔呢喃，口氣這么天真，還是個小女孩吧……一直讀到“毛熊與我”這個章節(jié)，西西本尊的照片出現(xiàn)了，原來她真的可以算一個老人家了，還不是汪明荃、鄭少秋那種保養(yǎng)得特別好的，就真的是個歲月刻下痕路的老太太了。

后來我才知道，西西因罹患乳癌，接受放射治療誤傷神經(jīng)，右手漸漸失靈，只得變成了一個后天的左撇子。為了讓右手通過物理治療慢慢康復(fù)，她開始學(xué)習(xí)縫制玩偶。幾年來，她做了一系列的熊，給它們穿上古代的衣服，向大家介紹歷史知識，于是就有了《縫熊志》。

后來，她又寫了一本《猿猴志》。猿猴表情豐富，動作滑稽，西西提取它們的特點來做玩偶，更令人捧腹。猿猴們就不再穿衣服、扮演人類的故事了。猿猴們演的是它們自己——人類的近親，有趣的生靈，生存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珍稀動物。她在書中和何福仁的對談，涉及中西文化、自然科學(xué)、歷史、審美等種種方面。《猿猴志》，差不多算是一部小小的靈長類百科全書。

西西說：“做熊、做猿猴，我獲得很大的樂趣，這是最重要的。其次，這是一種積極的游戲，我邊做邊學(xué)，逐漸加深對這些動物的了解，尤其是做猿猴，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只有數(shù)十種，然后只二百種、三百種，現(xiàn)在是四百多種，這些跟人基因最接近的靈長類，大多數(shù)都瀕危。此外，我還得到創(chuàng)作，以及和朋友分享的樂趣。……保護環(huán)境，保護瀕臨絕滅的動物，非常重要，萬物是互相依存的，保護它們，其實是保護我們自己。”

這兩本書都可愛至極，沒有孩子會不喜歡。另外，讀者也會感到，身為一個純文學(xué)作家，西西這樣的拓展邊界的方式，是非常少見的。

樂于“開新地圖”的作家

毫無疑問，西西在寫作上的興趣，從來都不是像巴爾扎克那樣“以文字為劍征服世界”，也不在于運用更復(fù)雜、更新穎的文體，創(chuàng)造更多的純文學(xué)景觀。她的興趣在于“開新地圖”，把自己的新人生、新觀察、新想法和新愛好，都寫下來。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西西早期名作，可能是華語世界里最早寫入殮師的作品了吧。女主人公的職業(yè)是為死人化妝。此刻，她就要告訴男朋友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會嚇著他，可能保不住這段感情，但是她坦蕩而誠實地面對這一切。

《哀悼乳房》，寫乳腺癌。這是對女性身體和病癥的再認識，也是有科普性質(zhì)的作品。西西坦然面對病痛和失去，不自憐自傷，這樣的態(tài)度也鼓舞了許多讀者。

《縫熊記》和《猿猴志》，如前所述，寫她縫玩偶的新愛好，也向大眾傳達了寶貴的歷史觀念和環(huán)境保護觀念。

《我的喬治亞》，也是寫愛好。西西建了一座18世紀英國喬治亞時代的娃娃屋，以娃娃屋為線索，探索彼時英國的建筑、室內(nèi)裝飾、家居生活、歷史風(fēng)貌。

2021年出版的《欽天監(jiān)》，是一本歷史小說，講的是明末清初以觀天象為業(yè)的周若閎子承父業(yè)，進入欽天監(jiān)學(xué)習(xí)的故事。這本在她83歲高齡出版的《欽天監(jiān)》，可以算是她的第一本長篇歷史小說?！?0多歲還開新地圖，真是了不起！

一把了解西西的鑰匙

西西著述甚豐，有小說、散文、詩、書評、影評、畫評，還有大量難以歸類的文字，限于篇幅不再展開說了。她每一本書都很好讀，因為文字生動而浪漫，五光十色，各種聲音和氣味，撲面而來。舉一個例子，來自《候鳥》第一章：

“……店鋪里的伙計，把一團團面粉用木棍攪，加些水，拌些油，攪成一個一個小粉團，搓成一條條長卷，加些蔥又加些干面粉，最后，燒餅上都撒滿芝麻。店伙計雙手沾些水，將餅放在手上這邊一擺，那邊一拋，伸伸手，把餅貼到爐子的邊壁上去，于是，我站著等，等烘好的燒餅從爐子里出來。

“我并沒有買燒餅，我只是喜歡看，我要看整個做燒餅的過程。長街上的各個店鋪，每天就在那里做種種不同的表演，仿佛他們是大馬戲團，不斷上演令人驚訝的節(jié)目?？催^了烘燒餅，我又站在旁邊的店門口看做花生糖，糖板哪，花生哪，甜漿哪，菜刀哪，又香又熱鬧的一個地方。原來花生糖做好之后竟有桌子那么大的方塊，然后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刀子那么斜斜地壓下去，糖的模樣就和菱角一樣了。

“我最喜歡看的還是做面條的機器，搓好了的面粉團導(dǎo)進去，空隙的地方就會有面條整整齊齊地流出來，機器整天嚓嚓、嚓嚓地響，面條不停地流出來。這機器實在令我驚奇，它怎么會做面條的呢，身體里面有許多手指嗎？有一把很長的大梳子嗎？我站著看了一遍又一遍，面條是永遠流不完的，那是一條多么長的面條的河呀?！?/p>

以上是西西寫她放學(xué)回家路上經(jīng)過的店鋪。上小學(xué)的她每天下午3點半放學(xué)，卻總在街上看得入迷，盤桓到5點多才到家。

《候鳥》根據(jù)西西童年的回憶寫成，因此可以算是一把理解西西的鑰匙。

《候鳥》的大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逃難香港。如果是其他作家來寫這段歷史，無法不寫得沉重宏大，但西西只是如實敘述她自己當(dāng)時看到的生活。她寫民生、寫艱難、寫生死，都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氣質(zhì)。

在書里，西西寫全家逃難到香港，住在一個很小卻房租很貴的房子里。寫臺風(fēng)來了，玻璃破裂，全家去堵窗洞。寫爸爸每天工作沒有休息日。寫中學(xué)的學(xué)費即使減免了一半，也還是很難付出來。寫為了省錢西西不要大衣，凍了一冬天。寫外婆外公的去世。

作家丘彥明在《人情之美》中曾提到，西西和她的妹妹、母親曾長時間生活在一間27平方米的房子里，為了照顧母親，她40歲時辭去小學(xué)教職。她在浴室和廚房間的過道上搬一把椅子趴著寫。

讀《候鳥》時，我猛然意識到，書里這個香港的房子，這被她寫得奇異又可愛的、苦中作樂的小房子，就是這間27平方米的、只能在過道搬把椅子寫作的房子。當(dāng)小說和她的真實生活重疊起來，我如被錘擊，因為她所承受的超出我的想象，可是她卻那樣坦然處之，無所畏懼。

大膽猜測，她的底氣，或許源自她曾有一個豐足的童年吧。正如《候鳥》里描述的，在上海時期，她的家庭不僅是物質(zhì)上，也在精神上豐足，這在那個年代是很少見的。而她父母給予的包容的平等的愛，在當(dāng)時更加少見。這樣一對父母，為西西盡力遮擋大時代的風(fēng)雨，也給她提供了精神的榜樣（西西晚年作品《白發(fā)阿娥及其他》里面那個可愛的白發(fā)阿娥，就是以媽媽為藍本寫的）。

許多作家要花一輩子的時間修復(fù)童年創(chuàng)傷，在文字間留下他們的暴怒、癲狂、嫉恨，可是西西是難得的精神健全的人，這健全的精神足以支撐她坦然甚至驕傲地面對世界、面對困苦，支撐她好奇著、無畏著、寫著。

迎著時間之河

西西倒也不是從不說沉重的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她說出，就有一種篤定和坦然。

她在《候鳥》后記里寫道：“我們這一輩，的確從小就身不由己，隨著父母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遷徙，在遷徙里艱苦地、緩慢地長大?！?/strong>

西西還有一句名言：“支持我活下去的，也不過是遠方一寸的草地，和一個會叫我早上起來的鬧鐘?！?/strong>

當(dāng)我讀到西西的時候，西西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了。人老了，該怎么樣呢？西西可以算是一個參考的樣本吧？一方面，西西用她的好奇心和新愛好，一直探究這世界，從未封閉自我；另一方面，她精神健全、通透、越來越開闊，把作家的想象力和公共意識，還有不被磨滅的童心，都融合到一起了。

歲月洗去了浮躁和不潔凈的東西，她天真、坦坦蕩蕩、無所畏懼地站在堤岸上，迎著那條浩浩湯湯的時間之河。

所以，在我心目中，西西一轉(zhuǎn)身，便又是那個可愛的小女孩了。

·?END?·

作者丨桃花石上書生

編輯?| 譚山山

校對 | 黃思韻

今?日 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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