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57)【花憐】
三年時間,戰(zhàn)爭、屠戮、逃亡,血與淚的歷史,就此翻篇。三年又三年,由孩子成長為一名少年,由仙樂太子轉(zhuǎn)變?yōu)榈烙^弟子。不再屬于謝憐的,曾經(jīng)的驕傲與貴氣,已然掩埋在仙樂倒塌的磚石中。
林間諾大,風(fēng)吹不息,草葉劃拉出的窸窣聲響被放大,絲絲縷縷刻入耳內(nèi)。
此地距道觀不遠(yuǎn),謝憐矮身藏在一株枯樹后,周身花草掩映著,一邊的草叢里是道觀其他弟子。所有人斂聲摒氣,只等目標(biāo)出現(xiàn)。
少頃,一眾馬車吱吱呀呀進(jìn)入視野,身后拉載的貨物鼓鼓囊囊,幾乎是要滿溢而出。為首的馬車內(nèi)似是坐著什么達(dá)官顯貴,連著那趕車的馬夫也趾高氣揚(yáng)地甩著鞭子,像是不怕那烈日,偏要用鼻孔看路,一手時不時拉一下鑲著玉石的韁繩,伴著馬蹄的噠噠聲,坐在位子上跟著一顫一顫。
謝憐匆匆掠過幾輛車,心里估摸著數(shù)了下,加上護(hù)衛(wèi)的士兵,大概有二十余人,或者說,二十余吸血鬼。
很近了,還差十米,五米,三米……
待那馬夫的陰影籠罩在身上時,謝憐眼底一沉,長劍直出,一劍削下離他最近的一名士兵大半邊身子。
伴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其余子弟均是揮劍而上,在一陣乒乒乓乓的武器對撞聲中參與了斗爭。此地山路逼仄,馬車順道排列行駛,再加上兩側(cè)護(hù)衛(wèi)把手,又斗成一團(tuán),根本無處可逃。其他的雜碎士兵交由子弈等人處理即可,謝憐提著劍,足底一點(diǎn)翻上馬車,將那方才光鮮亮麗,此刻幾乎要嚇出尿的車夫一腳踹下座位,隨即揮劍斬?cái)嘬嚭煛獙掗煹能噹麅?nèi),什么都沒有,一旁的車壁上開了條小縫,將那面車廂一推,吱吱呀呀的開了扇小門,向外看去,草叢雜亂,像是被人匆匆踩過——也不知這家伙是什么時候?qū)ぶ障杜芰恕?/p>
其余人已將在場的吸血鬼綁好,用符紙固定死了。子弈看向站在馬車上的謝憐,勸解道:“花謝,算了,這次行動本來也是要救人,漏掉的吸血鬼逃了便逃了。”
那些被馬車?yán)d的鼓鼓囊囊的貨物,一掀布袋,全是被綁縛的人類,各個臉色蒼白,衣容散亂——即將被送往吸血鬼口中的血仆。
謝憐收了劍,子弈以為他是要放棄了,誰知謝憐躍身跳下馬車,似林中野鹿般匆匆奔去:“師兄,我去去便回,剩下的交給你了?!?/p>
“你……!”子弈甚至來不及喊上一句,謝憐就跑沒影了。遂無奈,喃喃道,“又是這樣?!?/p>
另一側(cè),距離馬車所在地大約幾十里開外的樹林內(nèi),一個黑色的身影正艱難翻越重重灌木叢枝,拖著肥胖的身軀,毫無溫度的蒼白皮膚幾乎要淌出熱汗。
枝葉間烈日的投影宛如神明注視的眼睛,直直盯著這倉皇奔逃的身影,尖利地幾乎刺穿那層黑色布料。兜帽下圓潤的臉偏向后方看了看,確定早已遠(yuǎn)離原先地點(diǎn),這才微微放慢步伐,得逞似的,死里逃生地咯咯笑出聲。
然而,待他轉(zhuǎn)回頭,眼前卻赫然站著一名少年,神乎其神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愕男∧樀疅o情,眼底是無止境的黑。
觀著明明只是個十二三歲出頭的少年,個子也不高,周身卻莫名散發(fā)著抵人的氣場,讓他幾乎要跪地求饒了。
沒跪成,倒是一屁股栽地上了。從前在府里有下人好吃好喝的供著,哪里像現(xiàn)在這般狼狽。他只覺得身上披著的黑斗篷著實(shí)累贅,讓他華服下淌著的冷汗沒法散一散,難受極了。
謝憐瞳孔倒映出的,便是這樣一番丑態(tài)。
他向前邁了一步,那吸血鬼連連向后縮,屁股和腿上沾滿了爛泥,直到靠在一棵老樹上才勉強(qiáng)停下,一手哆哆嗦嗦朝懷里掏著什么,隨即臉上現(xiàn)出陰云皆散的笑,將掏出來的東西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遞到謝憐眼前。
是一枚亮閃閃的金幣。
那吸血鬼諂媚地陪笑道:“這位……公子爺,我也只是個拉貨的,小本錢生意,身上沒帶什么東西,這個您收下,要不就放我走吧?”
謝憐垂頭看著那枚金幣,少頃,抬眼朝著那吸血鬼露出疏朗的笑容。
那吸血鬼心間落定,賠給他一個虛虛的笑。
然后他看著自己的手飛了出去。
只一劍,從腕間骨縫里切過,齊齊削下完整一只,鮮血噴了他一臉,伴著刻骨銘心的錐痛感,凄叫著滿地打滾,幾乎要陷進(jìn)朱紅的土壤里。
待他滾著躺倒在草地上時,一只腳適時出現(xiàn),踩在他肚子上,讓他無論如何也翻不了身。
汗水和生理性的淚水糊了滿眼,他看不真切,只在朦朧視野中覺察出上方懸著什么東西,隨即是自己的面部被劈開的異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頭顱里擠進(jìn)劍身,緩緩切斷神經(jīng),吸血鬼天生的自愈能力此時發(fā)揮了作用,那殘破的頭顱粘連著破碎的皮膚,想要重新生長,卻被劍的主人緩緩轉(zhuǎn)動劍身,那缺口便愈發(fā)擴(kuò)大,于是傷口在痊愈和受創(chuàng)之間變換著、撕扯著。
痛苦、想死,但是死不了的感覺。
血糊住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他尖聲凄厲地叫著:“惡魔!你就是個惡魔!”
“是啊,折磨人的惡魔,像你們一樣不得好死?!敝x憐臉側(cè)沾上吸血鬼噴涌出的鮮血,臉上神情平靜地近乎死寂。
那吸血鬼掙動著四肢,讓人不自覺聯(lián)想到蟲子即將死亡時抽動的觸角,他鼻腔里盡是血,連著爆出口的話也在向外噴著血珠:“有本事殺了我,有本事你就直接殺了我!該死的人類,陰險(xiǎn)毒辣,卑鄙無恥!活該被我們吊著打!哈哈哈哈哈……”
頭顱里的劍身抽動了一下,隨即腦袋一空,劍被拔了出來。
“陰險(xiǎn)毒辣,卑鄙無恥。原來在吸血鬼眼里,人類是這般模樣。”
劍身淌著血珠,倒映著謝憐幾近疲累的雙眼。
“我和你說不通,你可以去問問我的父母?!?/p>
是黑斗篷被撕開的聲音。
日光驟然間激越起來,像江河入海,像山間滾石,驀地聚焦在那囚徒身上,撕開了他故作鎮(zhèn)定的牢籠,將脆弱的內(nèi)里暴露在空氣中,袒露無遺。
胸前正中偏左,第二到第五根肋骨之間,這是謝憐最熟悉的位置。
短劍避過肋骨的遮掩,正中靶心,貫穿血紅的心臟。
謝憐只覺身體是清醒的,精神卻已安眠了。不然對那囚徒的慘叫,他為何充耳不聞呢?
破碎的,冰冷的心臟,終是成了一灘肉沫。
身下桎梏的軀干已經(jīng)沒了動靜,拿劍尖輕輕一挑,碎紙似的,風(fēng)吹便散了。
此刻靈魂安逸。
謝憐站起身,袖間和衣擺處吸飽了血液,沉甸甸的粘附在身上。謝憐脫了外衣,拿出符紙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又到附近的山泉水處洗了把臉,確認(rèn)身上沒有血跡之后,這才原路返回。
走了幾步路,謝憐腳下一頓,淡聲道:“你還要跟著我多久?”
他心下莫名不悅,蹙眉看向身后:“若是要尋債主,抱歉,你找錯人了?!?/p>
他所注視的,是一簇鬼火。
通身散著幽幽熒光,透亮地像一捧水,輕輕一碰便要化了似的。可惜不太聰明,烈日當(dāng)頭出現(xiàn),簡直就是尋死。
從方才謝憐奔入林間抓住那倒霉鬼時,他便感覺到有東西正在跟著他。
這林子大得很,什么珍奇異獸他都見過,區(qū)區(qū)一簇鬼火,他已經(jīng)不知道負(fù)責(zé)驅(qū)散過多少次了。
謝憐注視它良久,最后轉(zhuǎn)首道:“在白天出來,你只會死得更快。”
不言其他,他原路返回,再未回頭看那鬼火一眼。
一踏入道觀食肆,謝憐便覺空氣凝固了幾分。
這是常有的事,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謝憐眨了眨眼,向臨近幾個師兄弟露出溫和的笑,隨后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坐到自己位子上。
他一離開,幾名弟子便埋首低語起來。
“看見沒,他道袍又不見了?!?/p>
“準(zhǔn)是又去殺鬼了,虐殺!”
“噫,吸血鬼是殺他全家了嗎,出手這么狠?”
“果然,人不可貌相!”
謝憐全聽見了,扒了口碗里的米飯,悶不吭聲。
子弈和子舒進(jìn)了食肆,分別坐在謝憐兩側(cè)。子舒拍了拍謝憐的肩,笑到:“不愧是花師弟,利用地形埋伏制敵,把吸血鬼殺了個措手不及!這次任務(wù),你占頭等功!”
他這句話一出,周邊的聲音便識相的小下去了。
謝憐笑了笑:“應(yīng)該的。”
子弈將嶄新的道袍披到謝憐身上,張嘴想要說些什么,思慮片刻,還是湊到謝憐耳邊輕聲道:“師弟,雖說這次行動你的表現(xiàn)不錯,但是,最后你私自脫離隊(duì)伍去追殺,還是太冒險(xiǎn)了?!?/p>
謝憐臉上笑容淡了下去,想了想,還是溫聲道:“師兄,你知道我不會放過他的?!?/p>
絞殺吸血鬼,已經(jīng)是他每次行動的鐵則。何況就憑吸血鬼做出的那些事,也足夠他們死上千百遍了。
子弈嘆了口氣,未再深究,轉(zhuǎn)而道:“對了,今夜守更輪到你了,晚間可能要下雨,記得備把傘,多穿件衣服,免得受涼了。”
謝憐點(diǎn)點(diǎn)頭,溫聲道:“多謝?!?/p>
夜晚,云掩群星,本應(yīng)是圓月之日,為著那將要到來的大雨被迫更期。夜間昏暗,謝憐提著一盞燈在道觀內(nèi)游走,確定各間房門都已妥善鎖好,這才長噓一口氣,坐在道觀前門檻處,將小燈置于腳邊,望著夜色出神。
微闔眼,再一睜眼,謝憐心下一緊,立馬坐起朝身前虛空打出一掌:“誰在那兒?”
炸開的枯草,驚飛的群鳥,一簇瑩瑩火光入了視線。謝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置于眼前,定睛一看:“又是你?”
那怪異的鬼火又跟過來了。
說它怪異,只因?yàn)楝F(xiàn)下對它來說是最不妙的處境——被人一手掐住,稍一用力就會魂飛魄散。它卻無懼無畏,只通體散著幽幽熒光,一捧清亮久久不息。
謝憐眉頭緊蹙,沉聲道:“你是誰?為何跟著我?你有什么目的?”
一通問話,換來的只是一句輕輕的呼喚。
“殿下。”
如今回憶起來,謝憐只覺得,自己為這一句稱呼復(fù)蘇了塵封已久的心跳。
他只覺得自己控制不住地痙攣,像是怕自己聽錯似的,怯怯地道:“你……你叫我什么?”
血液要沸騰了。
細(xì)想下來,鬼火,可不就是人類死后尚存執(zhí)念,含恨所化?
“你生前是仙樂人嗎?”謝憐戰(zhàn)栗著問道,“你是紅紅兒嗎?”
他聲音都要啞了,淚水在泛紅的眼眶里打轉(zhuǎn),突如其來的訊息讓他的呼吸都劇烈起來。
但那掌心的鬼火只是沉默。
謝憐一怔,猛的回想起,這般弱小的鬼魂是不能向外人說出自己的身份的,因?yàn)檎l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仇家趁機(jī)報(bào)復(fù),將它們碾得渣都不剩。而存在一段時間之后,若不能順時變強(qiáng),終是要慢慢隕落、消失的。
呼吸稍稍緩和了一下,但心臟仍跳得厲害。
謝憐小心松了手,讓那鬼火浮動在半空中,內(nèi)里的光芒逐漸繁盛。
他看著忽閃的鬼火,驀地鼻尖一酸,緩緩蹲下身,怕冷似的蜷縮起來,隨即捂住臉,輕輕地,沉悶地抽泣起來。
有種肩上的重?fù)?dān)短暫被卸下的輕盈。
夜晚沉寂,他不敢哭得太大聲,怕要驚擾他人,于是將嗚咽悶在喉嚨里,身體一顫一顫。
臉側(cè)一涼,謝憐轉(zhuǎn)首看去,便見那鬼火依附在他臉側(cè),似是想笨拙地替他擦眼淚。
鼻尖被什么打濕了,謝憐抬頭向天上看去,入眼便是雨霧蒙蒙,心知要下雨了,趕忙站起身,胡亂擦了下臉上的淚痕,隨即拿起墻角斜倚的傘,撐開,看向那簇鬼火,朝它招招手:“快過來?!?/p>
雨下得很急,頃刻間便成了大雨。豆大的雨珠在傘面上敲擊著,流淌著,順著檐角傾瀉,滴落在地。謝憐拉了下外衣,將鬼火護(hù)在懷里,溫聲道:“走吧,去休息?!?/p>
下雨意味著豐收,謝憐覺得,這句話很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