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外婆拜的不是佛，是生活。

二

外婆信佛已有十多年了。自記事起，每至農(nóng)歷六月初一，她就要上山拜菩薩。我由她一手帶大，自然會跟著去。小時候，最怕的就是和佛像對視，那怒目圓睜的臉一直是童年的噩夢。每次，我都躲在外婆身后，拉著她的衣袂一角，閉緊雙眼，當(dāng)只縮頭烏龜。

寺廟不大，離家也不遠(yuǎn)，坐車十來分鐘。它坐落在郭家峙的田螺山上，被那兒的村民取名祇園寺。關(guān)于祇園寺的故事我聽外婆講起過，大抵是一婦人外出捕魚突遇大風(fēng)，在她行將溺亡之際被一位留著九顆戒疤的高僧救了。那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寺里，頭發(fā)濕漉漉的，耳邊還隱隱傳來三聲修佛。后來，她向老一輩人打聽，才知曉自己是天生的菩薩命，對東海龍公有救命之恩。她為了報答，獨(dú)自修繕起了破廟并決定剃發(fā)施齋，遁入空門。

村里有條路通向祇園寺。他們在入口樹了塊碑，刻上紅字，稱姜岙路。一直往上可以聞見從佛堂飄來的香火味。路的兩旁是村民們種的茄子、青菜和玉米。他們喜歡玉米，視作是家和興旺的祥瑞。即便在這片略顯荒蕪的高山，也愿意挨著酷暑一遍遍得從山下挑水、播種、施肥。我和外婆行至半山腰，也可約摸瞧見寺院的影子了。越往上，越能體會到一股獨(dú)屬山林的清涼。清晨的雨露藏在夾縫里，背過身，躲起太陽不見，緩緩滋養(yǎng)著石階上的苔蘚。

外婆年過花甲，吃力地拖著一雙老寒腿。我停下腳步，趕忙過去攙，只見她左手托腰，右肩挎一藍(lán)色織袋，里面塞滿了拿保鮮膜封住的各類糕點(diǎn)果品。我剛?cè)ヌ幔古拈_我，鄭重其事說道：“從出發(fā)那刻起龍公就在山上看著了，貢品從頭至腳只許一人拿，是心誠的體現(xiàn)。”

外婆是個很執(zhí)拗的人。每次見我不敬鬼神會下意識捂住我的嘴，手心死死貼在唇上，仰頭朝天空道歉。說來奇怪，她也從不管我說的多有理，仿佛那是永遠(yuǎn)的禁地，誰都不準(zhǔn)踏足。我從小跳脫，愛在別人的底線徘徊，給她添了不少事。每次闖禍，外婆會拎著我挨個到鄰居家道歉。不是今天林姨家的玻璃碎了，就是明天張嬸家的雞蛋少了。不論她怎么罰我，都奈何不了我這野性。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是這樣的。我拼命逃，她拼命追。外婆躋雙拖鞋奪門而出，舉把掃帚追著我打，口中罵個不停；她一雙拖鞋踩得踏踏響，把鳥全嚇跑了，我扯個嗓子死命喊，聲音響得都蓋過了在小弄里蹬三輪的；也偶有騎車的，他們大老遠(yuǎn)就下來推著走，怕給我磕了碰了，礙事；一伙坐樹底納涼的也不閑事大，一個勁地指揮我往哪跑，外婆沖上來就朝那群人吐星子，怒斥他們多管閑事。

村里最喜歡看熱鬧的得屬李奶奶。她用完午膳，就搬把躺椅去村口曬太陽。村口有條小河，貫穿整座韓嶺。她左側(cè)身子，小腿微收，右手執(zhí)把繡花扇，漫無目的地打量各路過往的行人。陽光透過葉縫，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打在她側(cè)過的背上，留下幾道陰影。村口，是流言的起始地。行人的只言片語最容易傳進(jìn)李奶奶的耳朵，經(jīng)她幾番琢磨，不需一會兒，定能生出一則爆料十足的新聞。她鑲著一口金牙，講起話來，能明顯看見幾片菜葉堵在牙縫中間，被許久彌漫著大蒜味兒的口腔熏得暗黃。她喜歡扯開嗓門說話，大張著嘴，任憑口水四處亂飛。每每說道重點(diǎn)，她定要用力呸一聲，把痰連帶著殘渣一起吐出去才行。外婆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李奶奶。每回見到她，李奶奶定會踮起腳尖，踉蹌地追上去找她嘮嗑。外婆的心腸是再軟不過了，明知還有家務(wù)，也照樣不忍心拒絕。我想，外婆信佛定與她逃不開關(guān)系。

下午三點(diǎn)的陽光是最美的。它曬在成堆的麥子上，把院子染的金黃。每次我不想被打，就趁外婆不注意，躺在地上，捂住膝蓋，低嚎兩聲，擺出一副跌了的樣子。她就會不忍心，把我背在肩上，一路哄回家。從小，我都被外婆捧在掌心里，每天變得法地哄。她不是今天上山捉了只兔子，就是明天去鎮(zhèn)里買了玩具。有一次我聽李奶奶說鎮(zhèn)上有家炸雞店，國外來的很有名，有錢人都去吃。我嚷嚷著要外婆帶我去，她嫌外面的食物臟，殺了雞，在家里做。我不肯，把菜全灑了，外婆沒轍，只好妥協(xié)。

外婆去鎮(zhèn)里的次數(shù)不多，路也不熟，更不清楚店在哪。從村口出發(fā)一路往北，特地備了根玉米給我解饞。我坐在她背上，一邊啃一邊調(diào)侃。我說外婆太笨，沒見識，一點(diǎn)不如李奶奶。她沒說話，只靜靜往前走。那天中午艷陽高照，沒有一朵云。

像外婆這樣的老實(shí)人，注定是受欺負(fù)的。大了后，我聽外婆談起過自己的童年，這是她最深的一道疤。外婆一九五八年生人，四歲就跟著阿太去集市賣手工。她是家中長姐，身后跟著三位弟弟。一九六六年，外婆八歲，文革爆發(fā)，阿太被誣陷，家道敗落。她本有機(jī)會去讀書的。但阿太總以自己常年在外，三位弟弟尚幼為由給按下了。后來，我也去追問過，但外婆總有意無意地岔開話題，以“你要用功讀書”六字敷衍過去了。

外婆的故事，多少我還是知曉些的，但大多是從母親口中了解。李奶奶在我十四歲生日回村，聊起過一次外婆，是她信佛的故事。二零零六年七月，母親產(chǎn)下了我。但在此前，各大醫(yī)院的檢查都表明了她患有不孕癥。那段日子外婆不見蹤影，帶著母親四處求醫(yī)。李奶奶眼尖嘴巴毒，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趕忙盤問出原因，當(dāng)天就領(lǐng)著外婆去郭家峙求龍公。也是打那天起，外婆信了佛。李奶奶到底是藏不住話，扭頭就傳了出去。直到現(xiàn)在，還依稀記得我點(diǎn)的老人們依舊習(xí)慣稱我為龍兒，而非樂樂。樂樂，是外婆取的小名。她希望我這一生平平安安，不會挨餓受凍，也無需減衣縮食，大了自有條好出路，不用像她吃一輩子苦，能快快樂樂地活。

七歲時，我就向外婆抱怨過為何每年都要去，還偏挑在夏天。她也不避諱，當(dāng)著母親的面就直接說我是龍公賜下的孩子，去那兒是為了報恩。這番話我自然是不信，也當(dāng)面問過母親。她沒有直接回應(yīng)，只叮囑我要聽外婆的話，不準(zhǔn)惹她傷心。

外婆要趕在第一聲雞鳴前起床，先給我做好早點(diǎn)，再去上山拾柴。柴不必拾滿，半筐足夠。她重復(fù)著小時候的動作，一件件浮上心頭的往事如幽靈飄過模糊了雙眼。她右臉有顆黑痣，常被笑話“賈大痣”。外婆體型偏胖，人也矮，走起路來像被霍開了個口子正往外噴水的圓桶。她膽子小，害怕跟人起爭執(zhí)。每次解手完回來，筐里的柴總被偷個一干二凈。外婆不能回家，也不敢回家。因?yàn)槠け拊绨阉暮蟊乘藕虺鲇俸哿?。外婆笨，上山要花挺大功夫。但她心?xì)，總能從雜亂的草堆里尋得些別人不要的殘枝斷木來。她力氣大，是位干活的好手。打水，一件需要三個男人的活，外婆一人就行。拋桶、拉繩、挑水，一氣呵成，引來各種贊嘆。借此，阿太也被視為教育典范，刮起一陣學(xué)習(xí)熱。

可惜現(xiàn)實(shí)不是電影，時間久了，總會有人看不慣，給她吃苦頭。阿太出門在外，家中只有外婆一個頂梁柱。幾位十七八歲的小伙盯上她，趁其不注意，摁住外婆的頭就往石井上面砸，砸到出血才停手。她那三位連乳牙都沒長全的弟弟每天最喜歡干的事就是看笑話，好不經(jīng)意間去戳她的痛處。打小，阿太就沒有正眼看過外婆。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女孩子，注定是受歧視的。外婆姓賈，生在一個大家族，日子自然是好不到哪去。曾經(jīng)阿太不止一次地讓外婆跪在村口，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扒光她的衣服，只扔一塊擦腳用的臟布給她遮羞。

阿太最喜歡在三位弟弟面前拿鞭子斥打她。她每抽一下，心中的怨氣就會如根根纖細(xì)的銀絲沿著喉嚨爬出來，伴著鞭子落地，頓作外婆眼角的淚水。其實(shí)，阿太也是個苦命人。她生下外婆沒多久就被婆家攆狗一樣的趕出去了。那天阿太剛滿十七，外婆也過半歲，正值立夏。

阿太只把外婆當(dāng)成是自己雇傭的一位保姆，是月末給點(diǎn)辛苦費(fèi)就能打發(fā)走的那種人，不配做家中長姐，更不配做她的女兒。外婆一不識字，二不讀書，甚至連乘法口訣都不會背，長得也難堪，活該是個勞碌命。阿太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三位兒子。老大身體好，可惜人笨，常被騙；老二的體態(tài)倒與外婆有幾分相像，但他面龐半癱，每天咧個歪嘴對人笑；老三是姐弟四個里長得最得體的，無奈被阿太寵出了富家病，矯情得變態(tài)。至于外婆，她就像一盤沒人要的剩菜，食之無味，棄了也不覺得可惜。三個弟弟愛爭，常為一些蒜皮小事惹得滿地雞毛。他們從不聽外婆的話，甚至和村外的野孩子一起去偷她塞在枕底的錢。

外婆是個摳到極致的人，總盼著能多省點(diǎn)錢出來，好讓自己體面地活。枕底的錢是她省吃儉用三個月才積下的，是咬牙活下去的命根。失了錢就是失了魂。她其實(shí)心里清楚，但怕傷了和氣，并沒有提。姐弟間多少還是有點(diǎn)默契在的。三個弟弟皆閉口不提，等到了飯點(diǎn)，再讓最小的去。若不給飯，就捂著肚子，沖到街邊打滾，向行人痛訴外婆的罪行。誰叫她是家中長姐，遭人罵挨人打算常見的事，悉數(shù)得自己扛。大不了腦袋砍了碗大個疤，多咬碎幾顆后槽牙往里咽就是了。沒有錢，只好求人施舍幾個白面饅頭給他們填肚子。三位弟弟就是個無底洞，不論吃什么都叫餓。當(dāng)然，外婆自己也餓的不輕。沒法，只能去垃圾站翻殘羹剩飯吃。沒有錢，就活不了日子。外婆要活命，只剩推車賣手工這一法子。她站在村口遠(yuǎn)望，視線翻過小河，直直地沿著那條唯一通往村外的路。她走在稻叢中間，被高大的稻穗蓋過，淹沒在那片金黃的海洋里。隨著日升日落，消失在年歲的盡頭。

三

月亮掛得太高，外婆摘不下。倘若我能助她一臂之力，該有多好。

外婆今年六十五歲，已經(jīng)記不清是自己第幾趟上山。二十年前，沒有一條路通往郭家峙，外婆就孤身向著太陽，翻越一座座山，橫渡一道道河。她在心中默求，相信神明會指引方向，送自己去拜佛。當(dāng)蟬聲穿越夏日，寺院的大鐘被木槌無情敲響。外婆低頭瞅了眼懷表，一把拉起我，加快了步伐。稀松的沙土從腳后跟一撮撮地往下落，落到山腳下的狗尾巴草里。我見它們弓著身子，錯落有致，隨心描繪風(fēng)的模樣。

拜佛絕不能馬虎。在外婆眼里，佛就是天，掌管著人間生死，決定了來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進(jìn)了寺院，僧人必會領(lǐng)著自己去盛貢品。他邊走邊說，告知我些上貢的注意事項(xiàng)，倘若聽者嫌麻煩，自可托其代勞。但外婆當(dāng)與他人不同。她一不聞僧人的告誡，二不仿眾人的模樣。必按自己的一套譜。雙手合十，走到佛像跟前，小聲詢問它們各自的喜好，片刻后再把貢品分門別類地擺在紅碗上盛過去。擺貢品，外婆從不需要幫忙，就算錯了，也不讓外人沾手。她早在第一次拜佛就聽李奶奶講起過，佛不吃擺錯的和被染指的貢品，須按它們年齡上貢。年齡小的擺三份，每份不超五個；年齡大的擺五份，每份最多三個。上貢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就成了習(xí)慣。

外婆從不聽僧人的勸誡。幸好主持閱人無數(shù)，深知這一點(diǎn)。趁弟子與她置氣前，擺手讓退了下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是外婆的人生信條，誰都不能打破。不知為何，外婆對李奶奶的話深信不疑，縱使是荒唐的，也照聽不誤。拜佛最痛苦的不是摸黑早起，也不是無盡的磕頭，而是強(qiáng)忍聒噪，看外婆為爭大殿正央的位置與幾位老太糾纏不休。

外婆糾纏人的本事可有一套。阿太逼她從小練起，害得現(xiàn)在不論與誰起爭執(zhí)，都會使出來。外婆好似也不在乎自己多大年齡，舔個老臉，在那掉眼淚。她知心腸軟的人最易泛憐憫，心甘情愿就讓出來。那若是遇見一位鐵石心腸的主，她就模仿小時候要飯的樣子，先磕仨響頭，再邊扇自個兒巴掌邊哀嚎她的悲慘遭遇。她等額頭磕出了血，等臉頰紅出了印，等嗓子出不了聲，就跪著挪到其身旁千恩萬謝?？v使那主子掏空心肺仍不為所動，圍觀的群眾也會用道德上的譴責(zé)硬要他讓出來，還外婆一個公道。外婆的目的其實(shí)很簡單，她只希望我能夠沾到龍公的光罷了。那次中考前，她定要拉我上山拜佛。我其實(shí)很不耐煩，但又拗不過她那牛一般的性子，只好被拖著走。小時候去拜佛更多的是忌憚，而非信仰。我厭惡自己拜佛時的模樣，更厭惡外婆的模樣。每次她拼盡老命爭到位置，總第一時間讓給我，自己則笑著站在佛看不見的最角落。佛事七點(diǎn)半開始。因?yàn)槲以谥虚g，飽受主持的關(guān)照。他先取三柱香，往燭臺接過火后分別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作揖，然后走進(jìn)大殿把香直插在龍公像前的香爐里。待諸僧人就位，招呼我們一起跪于蒲團(tuán)上。外婆雖得同情，但也免不了被排擠的下場。她跪在側(cè)殿，沒有蒲團(tuán)用。側(cè)殿是觀音殿，供著三尊佛。外婆斜著身子，頭發(fā)散到后背，和汗一起沾在衣服上。她喜歡側(cè)眼瞄我，看主持是如何把香插在滿是稻米的龍狀手爐里，遞給我。按佛家的觀念，接過手爐的人，就意味著在新的一年會得到龍公的庇佑，什么事都順順利利。這便是外婆的心愿。那番話李奶奶也講過，我自然不敢怠慢，怕寒了外婆的心。

隨著學(xué)業(yè)加重，見外婆的機(jī)會是越來越少了。那次下山后，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倘若問我緣由，只能歸咎給天意。二零一六年七月，八十四歲的阿太病了。她原有十三年糖尿病史，再遇上老年癡呆，讓獨(dú)自一人的外婆束手無措。剛開始，她還能自己起居、吃藥。后來，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即使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站在跟前，也只能記得外婆一人。

阿太的癡呆給三位舅公省去了麻煩。他們答應(yīng)每月付三百塊給外婆，算娘的伙食費(fèi)，剩下就全權(quán)托付給她。阿太給外婆吃了不少苦。小時候故意支開她，讓三位兒子去偷枕底的錢。她還喜歡責(zé)怪女兒亂花錢，好克扣生活費(fèi)。可當(dāng)小兒子在外吃喝嫖賭夜不歸宿卻美其名曰豐富社會經(jīng)歷。外婆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阿太一直給她灌輸女孩子讀書沒用，不如多干活早嫁人的思想，忽悠她到鎮(zhèn)里給人當(dāng)丫鬟，做短工。在背后卻偷摸給三位兒子請好了先生來家授課。阿太對外婆的刻毒一直滲進(jìn)骨髓，現(xiàn)又愛在床上、沙發(fā)上留下些令人作嘔的痕跡。她不會自己上廁所，有時干脆任大腸蠕動，染臭整條褲子。外婆每天除了要給她洗衣、喂飯，還得時不時叮囑她吃藥，觀察其精神狀態(tài)。時間久了，雙手難免也會枯死。松垮的指皮如張永遠(yuǎn)捋不平的紙，漸漸脫下肉的依附。她的指甲生得老長，缺裂的指縫塞滿了泥垢和發(fā)黃的皮屑。

外婆本有搓麻將的習(xí)慣，但為了阿太就戒了。她不想家事被村里人過多知曉，尤其是李奶奶。外婆每月中旬都會背阿太去鎮(zhèn)上求醫(yī)，希望憑自己的一股勁來換她康復(fù)的奇跡?？上У氖牵腥嗽谝姷揭粋€面色蒼白、神神叨叨的瘋婆子后，不是無奈搖頭，就是快步跑開了。阿太發(fā)起病來像嬰兒一樣胡鬧。有時對準(zhǔn)外婆一頓亂抓，扯下幾撮白發(fā)塞進(jìn)嘴里，大口咀嚼；有時好端端哭起來，咬向外婆的耳朵，把她疼得嗷嗷叫。阿太的病況母親是知道的，她不止一次勸外婆把她送進(jìn)精神病院或直接丟在三位舅公家，省得給自己添麻煩。這種念頭外婆也不是沒有過。有次做完檢查，手里捏著一份被揉成紙團(tuán)的化驗(yàn)單，回到家就對阿太吼了起來。外婆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面對這般狼藉的家了。阿太拍著肚皮癱在地板上，身后是一地的碎玻璃碴和失禁的尿液，掀翻的菜鋪滿桌面，油汁沿著下擺的桌布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地毯，發(fā)出齁鼻的咸味。外婆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氣力把話掐在嗓子眼，任憑淚水溢滿眼眶。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李奶奶一個把八卦當(dāng)飯吃的人怎么可能嗅不著味兒。她丈夫在衛(wèi)生院做保潔，早把這事告訴了自己。李奶奶也貼心，給外婆送了三枚雞蛋，寓意大病散去。她吃了八卦，自然要傳。送了禮，表了心意，又是熟人，當(dāng)然得傳。不過半天，整個韓嶺村的人都盡數(shù)夸外婆，罵阿太。這些話她自然聽不得，頂多有人問起隨口敷衍幾句罷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村里人顯然對這件事提不起興趣，大家風(fēng)口一轉(zhuǎn)開始指責(zé)她的菩薩心。有人罵她多管閑事自身難保，死后定見不著祖宗。其實(shí)背后罵她的不在少數(shù)，主要還是外婆傻，好欺負(fù)，什么事都能一筆勾銷。尤其是傳出她收養(yǎng)三舅公一家，更被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她年紀(jì)最小的弟弟敗光家產(chǎn)，在賭場被剁下手指，成了廢人。他的兩位哥哥聽聞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大哥，為了躲他連夜帶妻兒回了丈母娘家，手機(jī)拔了卡。他沒別處去，老婆也死得早，還有一上幼兒園的小女兒。外婆知道后，第一時間撥去了電話，讓搬來一起住。家，她來養(yǎng)。

外婆沒文化，為了糊口，選擇去種地。她問村長要了塊責(zé)任田，按兩季來分成。小時候，她沒少干種地的活。在外婆眼里，種地不過是曬了點(diǎn)，累了點(diǎn)，泥里的螞蝗多了點(diǎn)。她套一件白色背心，扛把鋤頭，赤腳踩在水田里。村長給的不是田邊地角，是一塊實(shí)打?qū)嵉暮锰铩Ｓ辛颂?，日子就有了盼頭。睡前，外婆會熬上一大碗小米粥。等到第二天醒來，無需打開房門就能嗅到撲鼻的甜香。大碗稠而不膩，色澤亮白的米粥，搭上幾顆紅棗的點(diǎn)綴或取點(diǎn)生抽麻油來調(diào)味，用勺子舀上一大口，定是番美味。用完早食，外婆就領(lǐng)著他們?nèi)ヌ锢飼裉?。她?xì)心，專門搭了間小屋供人休息。倘若閑來無事，就坐在檐下，看她的背影在稻叢間若隱若現(xiàn)，看那把高舉過頭頂?shù)匿z頭在陽光的映射下閃得金黃。有求必應(yīng)，心誠則靈?；蛟S是外婆的一片赤誠打動了佛，苦了半輩子的她收到了平生第一次回應(yīng)。

我是一名無神論者，當(dāng)不信世上真的有佛。西游記里唐僧去了西天，念了真經(jīng)，修成了佛。可在人間，沒有西天，沒有真經(jīng)，自然不會有佛。我想，外婆大體是尋了生活苦盡甘來的規(guī)律罷了。在與外婆分開的兩年時光里，母親不止一次打去了電話。通話過程中，多少要提起我，嘮一嘮小時候。我湊在母親身邊，明顯聽出那頭傳來的聲音嘶啞了幾分，好似一張干薄的紙，輕輕一戳就能捅破。外婆辨出是我，自然免不了嘮叨。她的嘮叨我從小聽起，耳朵早長了繭子。我簡單應(yīng)付兩句，突然，沒了聲音，轉(zhuǎn)而代之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嘶喊聲。不用說，就知道出了事。一路上，我和母親只有眼神交流，都不敢吭聲。怕說錯點(diǎn)什么，壓垮緊繃的弦。

外婆對我的愛是與生俱來的。那時，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哭。喂奶哭、換尿布哭，甚至被抱著聽曲也哭。母親在家坐月子，自然受不了，連夜托人把我送到外婆家，做個農(nóng)村娃。農(nóng)村的夏夜并沒有想象中的恬靜。知了趴在窗邊，周圍滿是撲騰的螢火蟲，點(diǎn)亮小屋的星星一角。祥和的月光肆意躺在叢間，披上稻草人的大衣，傾聽風(fēng)路過的細(xì)細(xì)簌簌。農(nóng)村的夜是很短的，閉眼朦朧間皆是外婆低吟的歌聲。我習(xí)慣貼著她的額頭，在一雙大手的撫摸下合攏雙眼，循著生命的起伏，探索時光的意義。

外婆的蒼老是寫在面容上可以讀出來的。我和她最近一次見面是在阿太的葬禮。短短兩年光景，我竟有些認(rèn)不出她。她耷拉著眼袋，雙目空洞。佝僂的身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臉上的痣早在前年切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十字形的疤。阿太的葬禮出奇的簡單，沒過半天就結(jié)束了。途中，我見外婆開口想說點(diǎn)什么，卻支支吾吾半天。旁人自然不與理會，任憑她再怎么捉急，也視若無睹。見了這番場面，難以想象，外婆當(dāng)年也是能為生活獨(dú)當(dāng)一面的人。她養(yǎng)過牛，捕過魚，小時候帶我摸過螺螄，背我去田里數(shù)過星星。可現(xiàn)在，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不是擺上幾尊佛，點(diǎn)三柱香，就是不停翻看墻上的日歷，對著不走的掛鐘盯一下午。外婆或許是病了。夜晚，她要靠在窗邊，面向月亮的位置，偷偷叨念小時候。我想，這么多年，外婆一定偷偷抹過眼淚。第二天一早，我和母親收拾行李，決定接外婆到城里一起住，但被拒絕了。她的理由很簡單。那兒住了一輩子，佛看得見，有煙火氣。

四

外婆信佛，真的不是一件荒唐事。墻上的日歷薄得可憐，外婆最盼望的，是趁自己還能動前，再去一趟郭家峙，給子孫后代求個好運(yùn)回來。

那次，我們破天荒地沒有吃齋飯，等香火燒盡就回了家。下山前，外婆叫我再挨個去拜一拜。尤其是龍公，絕不能落下。我大聲應(yīng)道，從觀音殿拜起。觀世音菩薩面容和熙，亭亭立于荷花之上。右手托一凈瓶，瓶中插一柳枝，雙目微睜，靜靜俯瞰人世紅塵。我拿來蒲團(tuán)擺在跟前，確準(zhǔn)對正后，跪倒拜了起來。我一邊拜，一邊說著外婆教的術(shù)語。先報姓名，出生年月，再道所求之事，找所托之人，然后雙手合十，放于胸前，閉眼心中默念，最后磕頭道謝。一套流程下來，早滿頭大汗。我不敢耽誤，趕緊到下一尊佛像那去。

沒有歇息，拜完六尊佛像，后背已經(jīng)濕透。我見外婆早收拾好貢品，跪在龍公面前求了。我揩把汗，跑了過去。龍公手持一把拂塵，盤腿而坐。身旁立著兩位童子，一位叫善財，一位叫龍女。這尊像傳言是一位太爺贈的，雖過了不少年頭落了點(diǎn)色，但仍能透過明眸望見他對世人的愛憐。龍公好似施了法，有時見它眉間微皺，凹成一個川字；而有時眉間張開，抿起嘴唇，流露數(shù)不盡的慈祥。

有求必應(yīng)，心誠則靈。這是外婆最喜歡的一句話。細(xì)想她的大半輩子，外婆好似一出生就背負(fù)了還不盡的債，也許只有借這半天的佛事，才能騙騙自己，生起活下去的念頭吧。外婆，一定在每個睡不著覺的日子感慨過世間蒼茫、命運(yùn)多舛吧。不然，怎會如此執(zhí)念地信仰佛教呢？

李奶奶說，香是用來和佛共鳴的。外婆信了半輩子，苦了半輩子。她是多么誠心上天能靈驗(yàn)。給自己的母親一個痊愈的可能，給自己的外孫一個聰明的魂靈，給自己的生活一個幸福的開始。

202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