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是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一個人的一生中扮演著好幾個角色。

威廉·莎士比亞《皆大歡喜》——朱生豪 譯

序章

這句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寫成的臺詞卻讓我倍感新鮮。

念出來的那一刻，仿佛有些什么東西輕柔地吹過。像是用風兒團團整整地編制而成的毛線球散開了一般，又有一些新的東西流淌而出。

「很不錯！真的很棒！」

美里高興地嬉笑著，為我送上了掌聲。她也許清楚自己身體嬌小，因此動作幅度很是夸張，用全身來表達感情。

「你這么浮夸的稱贊，會讓我這個門外漢產(chǎn)生誤會的」

我撓著自己的后腦勺，這樣說道。

「沒有哦，你真的很有天賦。讓人完全不覺得是第一次表演。你下次試著用丹田來發(fā)聲沒準會更好」

「丹田？」

「就是你肚臍的下面」

我確認了一下打印在A4紙上的臺詞，那是《皆大歡喜》中的登場人物杰奎斯的一段長長的開場白。我有意識地去模仿他那種悲觀厭世的表情、聲音以及動作，從腹腔中發(fā)出聲音。

「全世界是個舞臺」我按照美里所說的那樣，注意著強弱以及節(jié)奏感，像是在演奏音樂一般?？晌以诒硌莸倪^程中卻有些害羞，滿臉通紅。橘貓三郎有些茫然地歪著頭?！浮坏倪z忘，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口味，沒有一切」

我終于念完了臺詞，我抱起三郎，問道。

「美里，剛才那段怎么樣？」

然而，遺憾的是，美里背對著我，拼命地踮高腳尖，她站在踏板上，嘗試把書架里厚厚的書給抽出來。那是白水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中全七卷的第四卷。美里那鮮黃色的裙子微微地搖擺著，她用指尖一點點地將書給抽了出來。盡管我很想給她幫忙，但是無能為力的我也只能在不安中等待著。

「啊」我不由得喊出了聲。

美里因為書本的重量而失去了平衡。

我反射性地動了起來。可是我的動作并沒有任何意義。受到驚嚇的三郎豎起了自己褐色的毛。美里自己站起了身來，她將書抱在胸前，安心地長舒了一口氣。隨后，她從踏板上走了下來，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起了書。

柔和的陽光從美里正前方的窗戶外投射進來。天使的光環(huán)在她那頭圓滾滾的短發(fā)上搖擺著。美里的頭發(fā)顏色稀薄，發(fā)梢如同琥珀般透明，融化在了她白皙的臉蛋上。美里總是那么的輕柔可愛，而她的側(cè)臉看起來卻莫名有些神秘的美麗，讓我不由得看入了神。

——這時，我的視野突然間向前運動了起來。

但由于這并不是我的身體在運動，因此我的大腦產(chǎn)生了錯亂，使我感受到了一種虛幻的慣性。左搖右擺的感覺讓我有些難受?？梢曇安]有在意我的感受，而是一路前進著。它來到了書桌下，來到了美里的腳邊——我能看見天花板的內(nèi)側(cè)。而垂下視線，美里那如同鋼琴鍵盤般的腳趾也映入眼簾。

「啊，不要，好癢！」

我的視野在不斷地旋轉(zhuǎn)，不知不覺間美里的臉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我與她四目相接，心動不已。美里很是慌張地嘀咕著些什么，臉頰眼看著就紅到了耳朵根。

「……剛才，你看見了嗎？」

我用力地搖了搖頭。

「我什么都沒看見！」

「你個大話精！演技也太差了吧！」

「好過分，剛才你還夸我演技好來著！」

「你真的沒看見嗎？沒看見我的內(nèi)褲吧？要是你敢撒謊的話……你敢撒謊的話……我就要給你一耳光了哦？」

「你也沒辦法扇我耳光吧」

無論是從美里那溫柔的性格而言，還是從物理上的因素而言——她都沒法扇我耳光。

美里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像是不甘心、又像是生氣、甚至還有些寂寞。隨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臉。

「真是的，感覺天氣有點變熱了……」

美里站起身來，打開了落地窗。麻質(zhì)的窗簾隨即輕飄飄地膨脹了起來。櫻花的花瓣在萬里無云的藍天中飄蕩著，像是一封沒有收件人的信一般，若無其事地飄進了美里的房間，她的頭發(fā)也隨之飄舞了起來。

「我這邊天氣也挺熱的，我也去開個窗吧」

我這么說著，放下了懷里的三郎，暫時中斷了連接。

我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由于擔心聲音傳到鄰居家里，我把房間的窗戶全都給關(guān)上了，這導致房間里很是悶熱。要是再不把空調(diào)修好的話恐怕就要出人命了……如同云仙岳火山一般的積雨云聳立在陽臺扶手的對岸。打開窗戶，伴隨著聒噪的蟬鳴，風兒攜著夏天的味道輕輕地吹拂進來。

轉(zhuǎn)過身去，一只貓正坐在藍天下的地板上，用后腿撓著自己的耳朵。這間破破爛爛的單間公寓里只有我和三郎，可愛的女孩子自然是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我抱起三郎，窺視著它的瞳孔，將兩雙眼球連接在一起。

美里燦爛地笑了。

我通過三郎的眼睛，凝望著美里的身姿，她用輕柔的聲音說道。

「小竊你演的杰奎斯很不錯哦。發(fā)音方式比起剛才也改善了不少」

「謝謝」我很是靦腆?！改銊偛艦槭裁丛诳瓷勘葋喨?？」

「欸？啊，我當時突然間很想知道，小田島雄志老師是怎么翻譯那句話的」

美里的房間里有一個很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例如莎士比亞、宮澤賢治、塞林格（注：美國知名作家，代表作《麥田里的守望者》）、寺山修司（注：日本上世紀著名的劇作家、前衛(wèi)戲劇的代表人物），甚至還有少女漫畫，能讓人感受到美里大概相當熱愛閱讀。書架被整理得井井有條，還點綴著不少的小擺件，流露出一種非常時尚的女孩子房間的氣息，我總覺得偷窺她的房間讓我有些難為情。

「譯者的不同會產(chǎn)生那么大的差別嗎？」

「那可是天差地別哦！」

美里這么說著，開始念起了女扮男裝的羅瑟琳的臺詞。美里的聲音在嬌柔可愛的同時也很是凜然，發(fā)音優(yōu)美，讓我不由得聽入了迷。

這時，一位觀眾也闖進了美里的房間。一只小麻雀從落地窗里飛了進來，開始在春日暖陽下整理自己蓬松的羽毛。于是，美里房間里的三郎便開始躁動不安了起來，它來回打量了一下美里和麻雀，下一個瞬間便飛撲了上去?？陕槿竻s悠然地在春日藍天中飛走了。三郎落寞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窗上，美里房間里的三郎還是一只眼睛渾圓的小公貓，貌似連麻雀和毛線球都無法區(qū)分。

我撫摸著自己房間里三郎的腦袋，說道。

「你長大了不少呢」

我這里的三郎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起來，甚至還透露著一絲威嚴。它愉悅地叫喚著，用鼻子蹭我的手。

這時傳來了一聲鳥叫，我望向窗外，一只麻雀停在了窗上。我頓時產(chǎn)生了那莫非就是美里房間里那只麻雀的錯覺，可事實并非如此。

——我和美里通過貓的眼睛，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進行著對話。美里房間里的三郎還是只小貓，甚至都還沒有遇見我。

事情解釋起來比較復雜，但是也非常簡單。只要將規(guī)則解釋清楚了，那么一切便能輕而易舉地理解。就像是星體之間混沌的運動在導入了日心說之后，便頓時被整理為了簡單的圓周運動一般。

總而言之，想要去概括現(xiàn)狀，最為貼切的說法應該是：

美里住在貓貓的眼中。

闊別半年，再次翻譯四季老師的作品讓我感覺自己筆力有些生疏。

也許需要慢慢地重拾狀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