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崩紀元#1(重制)
分崩紀元5年,港口。
這是旅者第一次看到如此絢麗的漫天繁星,當曾經(jīng)的鋼鐵森林被毀于一旦,象征著新時代洪流的高樓大廈逐一倒下,世界重新揭開了它神秘而又原始的面紗,展現(xiàn)出感性的一面。旅者獨自站在廢墟中仰望面前這座雕像——這座已經(jīng)坍塌了,但仍然十分巨大和宏偉的人形雕像——她的身軀支離破碎,頭頂戴著的冠冕上,七道尖芒仍然完好,并且反射著淡淡的月光,似乎在傳達雕塑不屈的意志。這座雕像曾是擺脫舊世界的貧困和壓迫的象征,當其他和旅者一樣的旅人駛?cè)敫劭跁r,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鋼鐵叢林,而是那象征著自由、和平、人權(quán)的身影。
而如今,雕像和文明世界的新秩序一樣陷入了支離破碎。盡管雕像榮光不再,但旅者仍然能看清雕像下方,刻在基座上的那首著名的短詩。這首詩如是寫道:
“把你的疲乏困倦交給我,
把你的貧窮疾苦交給我,
那渴望自由呼吸的蜷縮身軀,
那彼岸無情遺棄的悲慘魂魄...”
鄧氏鷹的一聲怒號劃破了夜晚的寧靜,東方的一抹紅逐漸擴散開來。黎明降至,漫天繁星的光芒也隨之隱去。這一刻,旅者感到釋然了。
他用手輕輕拂去基座上的灰塵,基座上刻有詩句的那一部分卻如流沙一般下陷,使得基座上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雖然基座土崩瓦解,但旅者知道詩后半部分的內(nèi)容,那是在他的小時候,在分崩紀元來臨之前,在那個燈光暗淡的夜晚,旅者的爺爺和他身旁小小的蠟燭一般即將燃盡。在最后一刻,爺爺讀出了這首詩,如同蠟燭燃盡前發(fā)出的最后一抹光。
他閉上雙眼,感受朝陽帶來的第一抹暖意。這暖意讓他想到了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圍在蠟燭旁時感受到的那一抹暖意。撲騰翅膀的聲音讓他的心中有一絲神圣感,他認為天使已經(jīng)煽動著翅膀準備來迎接他了。但那并不是天使,而是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幾只鄧氏鷹,此刻他們正虎視眈眈,尋找著時機。
“...在這通向自由的金門之前,
我高舉照亮黑夜熊熊燈火。”
旅者讀出了詩的最后兩句。他張開雙臂,這是一個給鄧氏鷹的信號。
一切都崩塌了。旅者暗自嘆氣。

分崩紀元52年,難民營。
林雪被告知她的男朋友死在了這個清晨,她對此感到十分難過,同樣令她難過的是今早的荷包蛋蛋黃又像水一樣,味道也淡淡的。自從世界進入分崩紀元以來,她很久沒有吃過新鮮的荷包蛋了,可能是因為這荷包蛋是水煮的,而在分崩紀元將水煮熟是一件難事。
當報信人將消息告訴林雪后,她仍然在試圖將嘴里的荷包蛋嚼出點味道。報信人接著告訴林雪,他男朋友將在今天中午十二點在哈爾濱難民營的墓園同這兩天犧牲的其余五個人一同下葬,將有人為他們一齊做禱告。林雪答應(yīng)了之后,報信人向林雪道完節(jié)哀順變便離開了。
吃完早餐,林雪開始回憶和她所謂的男朋友生前有關(guān)的一切,但思緒在她停止思考后就立刻斷了。于是她只好拿出日記本——這是她不久前在廢墟中找到的,同時還有一盒中性筆,她驚訝于物品的完好,又想起之前一個學心理醫(yī)學的朋友給她的建議。她曾訴苦說自己感受不到任何情感,于是她的同學便建議她可以試試把每天發(fā)生的讓人印象深刻的事寫進日記,在一天結(jié)束后慢慢提煉出自己的情感并試著品味。
林雪開始寫道:
分崩紀元52年,4月1日,公元紀年2074年。
五年前,8月28日,一場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席卷世界。地震、海嘯、山火、火山...然后是秩序的崩塌,人們開始逐漸意識到物理定律被改變。摩擦力、溫度、重力、分子結(jié)構(gòu)、彈力、向心力...沙子可能變得如鋼鐵一般堅硬,鋼鐵可能像絲綢一般柔軟,有的地方陷入了失重,有的地方自發(fā)的出現(xiàn)駭人的高溫。
隨后,許多陌生的勢力和名稱在一夜之間進入了大眾的視野——獵魂者、特例處、十九局,等等等等。
災(zāi)難摧毀了舊的秩序。舊秩序的毀滅必然伴隨著新秩序的出現(xiàn),而廢墟上新秩序是原始的——弱肉強食、強者為王。
自8月28日以后,世界進入了新的時期,許多人稱之為分崩紀元。他們將公元2021年8月29日,定為分崩紀元1月1日。許多忘記了公元紀年的人,都開始使用分崩紀年法,或其他雜七雜八的紀年方法。
公元8月28日使世界進入分崩紀元的災(zāi)難,被后人稱之為“大崩壞”。最開始沒人知道大崩壞從何而來,后來美國一個名為特例處的機構(gòu)到處發(fā)布廣播,他們聲稱一個名為獵魂者的科研組織是大崩壞的罪魁禍首。同時,獵魂者也播放過一些廣播,都是一些生存方法云云,但那些方法很快在幾個月之后就能失效,這么看,他們真像是闖了禍之后急著將功補過的孩子。現(xiàn)如今,無論是特例處,還是獵魂者,我都沒有真正見過。
我設(shè)法在災(zāi)難中存活了下來,這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林雪寫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分崩紀元剛開始的兩年是最難熬的,那一段回憶,凡嘗試觸碰,都感到深深的痛苦。因此,她不愿在這方面費太多的筆墨。
分崩紀元一年,3月2日,公元紀年2022年?10?月?29?日,我進入了特例處的臨時避難點,那是一個很隱秘的,用盧梭合金制成的避難房間。盧梭合金是可以抵御崩壞的一種金屬,在盧梭合金的建筑內(nèi)部也不會被崩壞影響,想必特例處對此早有準備。
在避難房間內(nèi),有三十多個冬眠艙,我大概冬眠了五十多年,在避難所遭到襲擊的時候,我蘇醒了過來,并且根據(jù)冬眠艙的AI得知當時大約公元2074年,具體日期不知道了,只知道對應(yīng)的是分崩紀元52年,以后對公元紀元和分崩紀元的換算都是這樣一年對應(yīng)一年的。
理論上說,分崩紀元當前的年份加上2022,就是對應(yīng)的公元紀年年份。例如,今年是分崩紀元52年,加上2022,就是公元2074年。另外,冬眠期間應(yīng)該不算年齡增長,所以從今年開始,我還是19歲。但如果算上冬眠,那就是71歲。
蘇醒后,我遇到了難民組織。大約兩個月前,或者三個月前——此時我已經(jīng)不知道確切的日期了,我是在后來才知道的——我被哈爾濱難民營接納。不知為何,與我同行的三個男生被拋棄,他們唯獨接納了我。事實上,與其說“不知為何”,不如說我不愿意去報以惡意揣測他們的動機。
“我都在寫些什么呢?!绷盅┶s緊結(jié)束了對這一段經(jīng)歷的敘述。
在哈爾濱難民營,人們抓了很多分崩紀元時期涌現(xiàn)出的新物種。這里有很多沒有受影響的雞,也有一些變異大野牛,大野豬等。它們的肉算不上好吃,但小雞們下了很多的蛋。因此,水煮荷包蛋成為了大多數(shù)時候的主食。
林雪想起她朋友建議她往日記里寫下自己的心情,或一些心里話。于是林雪在最后加了一句:
我想吃漢堡了。
她放下筆,合上了日記。她很少寫一些除了學術(shù)以外的敘事性文字,但這一次居然寫了這么多,林雪自己也沒有想到。
牛角鴉發(fā)出凄慘的叫聲,寓意正午已到。牛角鴉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物種,它們同屬分崩生物,但牛角鴉卻罕見的沒有敵意。牛角鴉只會在兩種情況下發(fā)出如此凄慘的叫聲,其中一種情況就是正午。在另一種情況下,牛角鴉發(fā)出的叫聲更為凄慘。
林雪出了門,外面細雨如絲,陰雨綿綿。林雪朝著哈爾濱難民營的墓園走去。墓園的方向也有人打著傘朝著林雪走來,顯然是來接待林雪的——那是兩個男人,一人打著一把雨傘——在分崩紀元,雨傘都是不能收起的那種。他們一個樣貌俊俏,一個一臉橫肉。林雪認出了他們,其中那個眉清目秀的是周景,另一個長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林雪對此人略有印象,但只記得他姓黃,人們似乎都叫他老黃。
“葬禮和禱告儀式要開始了。”周景舉起了傘,撐到了林雪的頭頂。
“嗯?!绷盅┱f著,跟著周景朝著墓園走去。
“他是為了我們難民營而死的,他在外出砍伐木材的時候被鄧氏鷹襲擊了?!敝芫罢f。
“嗯。”林雪淺淺的答道。
“...他是個英雄,一個人殺了四只鄧氏鷹,但遭到了偷襲?!敝芫袄^續(xù)說著,同時,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林雪,這倒不是因為林雪身上獨有的那種撲面而來又耐人尋味的,清純而又清新的氣息——許多人對此欲罷不能——而是為了觀察林雪的情緒。林雪是一個極其特殊的人,特殊到周景曾很長時間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這種特殊。
林雪仍然“嗯”了一聲。
“我無意冒犯,只是想問一下...你認識他多久了?!敝芫皢枺抗鉀]有離開林雪的表情。
林雪似乎注意到了周晶的目光,思考了一陣,然后說:
“不記得了...”
“哦,實在抱歉?!?/p>
林雪真的不記得了。她這一輩子認識了太多太多的人,從小學同學到高中同學,還有還沒認全的大學同學,她確實沒有給男朋友留下多少位置。不知不覺中,三人已經(jīng)走到了哈爾濱難民營墓園——與其說是墓園,不如說是一塊插著很多小石碑的土地,周圍用木柵欄圍了一圈。她看到了五個坑位,以及五個被白布包裹起來的尸體,她認不出哪個是她的男朋友。
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們信奉些什么宗教,只看到一個身披白袍的傳教士在禱告著什么,他身后的那一批人也跟著一起禱告?,F(xiàn)在是末世,人們還有心思操弄宗教?但仔細一想也確實合理,畢竟科學已經(jīng)崩塌了,除了難民營外,許多適應(yīng)了分崩紀元規(guī)律的大帝國也紛紛興起。因為生產(chǎn)力遭到破壞,這些國家有一部分行使了帝制,但在小知識分子偏多的國家,政府仍然在實行共和制度,而宗教也伴隨著崩壞的生產(chǎn)力重新興起,人們開始重新為自己尋找精神寄托。
嘈雜的人群聲和禱告聲包圍著林雪,她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正是在那一夜,在嘈雜的人群聲中,她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個午夜。當時他向她告白,但不經(jīng)意間以自己所擁有的一批盧梭礦石坐標為代價換來了她,而他卻毫不知情。那個夜晚,哈爾濱難民營正因為資源問題和其他難民營發(fā)動了戰(zhàn)爭,那一夜躁動不安的人群和此刻一樣嘈雜。
在不知不覺中,禱告結(jié)束了。
“我們現(xiàn)在又到了缺乏勞動力的狀態(tài),你和老黃去南部的紅林區(qū)砍點木材來吧,戰(zhàn)后重建的工作還沒完成?!敝芫皩α盅┱f。
“這活一般不都是讓男的干嗎?”林雪問。
“你不一樣,你的情況我了解過?!敝芫罢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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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鴉們盤旋在哈爾濱難民營的南部紅林區(qū),在看到朝著他們緩緩走來的兩個人類后,牛角鴉們紛紛四散,其中一只則選擇繼續(xù)盤旋,留下觀望。
林雪和老黃各拿著一把斧頭砍伐樹木。在分崩紀元,一切都崩壞了,但諸如木頭、石頭、鋼鐵這樣的東西,都有對應(yīng)的替代品。紅木,以及藍木、綠木、黑木等都可以媲美正常的樹木。但由于物理規(guī)律的繚亂,能量轉(zhuǎn)換無法被正常完成,導致以動力機械為基礎(chǔ)的機械裝置都無法被制造,這意味著整個世界的科技發(fā)展水平被鎖死在了蒸汽時代之下。
“嘿,你說他們怎么就讓你來干體力活了呢?”老黃說著,用斧頭砍倒了一顆大樹——他已經(jīng)年過半百,體力大不如前,哪怕是砍一棵樹,他都要喘氣一陣子。
“不知道?!绷盅┗卮鸬?。實際上,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林雪心里大概是有數(shù)的。
“反正就,以前的事嘛,我都記不太清了,但我記得你應(yīng)該是我讓他們整進來的吧?要不是我,你恐怕也進不來了?!崩宵S問,林雪這時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怪味。
“嗯,當時我們一共有四個人,但難民營只接納了我?!?/p>
“哦,哈哈,那挺好的?!崩宵S笑了笑,這讓正在打枝的林雪也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老黃,并對他淺淺的笑了一下。不知為何,林雪的笑總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渾身散發(fā)著清新的氣息,但也帶有幾分懶散。當她笑起來時,她的笑容不乏懶散感,但這懶散卻因為那淺淺一笑添帶了幾分魅惑。
那一只牛角鴉撲騰著翅膀飛到了周圍的樹枝上,向下望去,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老黃繼續(xù)說道:“你知道為什么當時我力排眾議,讓他們把你整進來嗎?”
林雪沒有答復(fù),她只覺得老黃身上那股味道正逐步逼近。忽然,林雪感到自己的腰部,被兩只大手牢牢地抓住,接著是揉搓,大約是在享受林雪纖細的身材和稚嫩的肌膚。接著,老黃把頭埋在了林雪背后的頭發(fā)里,開始肆無忌憚的吮吸林雪身上那股獨特的氣味。
事實上,老黃今天并沒有料到林雪會和他一起來南部紅林區(qū)砍伐木材,他同樣沒有料到的是,上面之所以把林雪派來,是考慮到她曾經(jīng)練習過五年的散打,體魄和力量一定異于同類型的人。當老黃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jīng)挨了一記迅猛且富有力量的直拳。林雪迅速和老黃拉開了一段距離,老黃則一拳朝著林雪揮來——這一拳被林雪以后仰躲過后,她朝左打了一記虛拳,又在老黃慌亂之際猛的打了一記右鞭拳。接著是一連串的直拳和擺拳,打的老黃滿臉是血。老黃靠著蠻力抓住了林雪出拳的一只手,卻被另一只手用一記勾拳直擊腹部——這一拳徹底打垮了年邁的老黃,他倒在了地上。
林雪默默的看著倒在地上,已經(jīng)鼻青臉腫,滿臉橫血的老黃,頓了一下,接著拿起自己剛剛插在木樁上的斧頭。老黃見狀,徹底陷入了驚慌,他一邊求饒,一邊支撐著自己站起來逃跑,但林雪一斧落下,砍斷了老黃的一只腿。老黃恐懼的畏縮著,他已經(jīng)全然被恐懼吞噬,發(fā)出一陣陣的高聲呼喊——
“別,林雪,當初可是我讓你進來的,我求求你了!!求求你,饒我——”
牛角鴉的一聲凄嚎響徹林區(qū)。
林雪的這一斧精準的砍向老黃的脖頸,血濺了她一身,這一幕讓她想到她小時候第一次和母親學著砍西瓜時的情形。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滾到了她的腳邊,那是老黃的腦袋,上面還定格著老黃驚慌的神情。
老黃的叫聲引來了周圍的人,只見周景帶著幾個青年男子拿著劍和斧聞聲趕來——他們想必以為老黃遭到了分崩生物的襲擊。在看到滿身是血的林雪,以及她手中握著的沾血的斧頭,還有她腳下那一顆恐懼未消的頭顱時,他明白了一切——中午對林雪的猜想已經(jīng)全部落實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p>
“她想侵犯我。”林雪說著,又對周景露出了那扣人心弦的淺笑,只不過這笑容出現(xiàn)在半張被血覆蓋的臉上時,就顯得格外怪異。
“你不應(yīng)該把他殺了,你可以把他教訓一頓,我告訴你,他死了之后,我們就又少了一個能干活的勞動力!你能不能多為大家著想一下!”周景怒斥道。
“他已經(jīng)被我打的半身不遂了,再留下來也干不了體力活了,結(jié)合他的功績,你們肯定也不會忍心拋棄他,但如果留著,不是給難民營帶來一個累贅么?!绷盅┱f。
周景指著林雪,一時半會說不出幾句話來,接著他長嘆一口氣?!拔依斫饽愕男那?,你很憤怒?!?/p>
“我殺他不是出于憤怒。”
林雪殺他確實不是出于憤怒,至于到底是為什么似乎她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她單純不太喜歡老黃,乃至老黃這種性格的人吧。林雪很怪,沒有人能說通她的想法,或許連她自己也說不通。她很極端,但這種極端卻不由極端的情緒驅(qū)使。
周景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知道自己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改變什么了?!澳憬裉彀牙宵S的活給干完,以后,他的活都由你來干?!绷滔逻@么一句話后,周景便帶著那一群青年離開了。
“行?!绷盅┗卮鸬?,但只有她自己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