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我
1.
她覺得最近生活變得一團糟。
淺藍色的窗簾外一片漆黑,四周安靜得可怕。她躺在床上,睜開的雙眼在黑暗中無處安放視線,只能游弋在滿天花板的噪點間。
“明明才是下午!”
她在心里發(fā)泄著不滿。
雖然她也很想大聲將自己的情緒訴諸空蕩狹小房間內(nèi)的空氣,以期傳播到某個能與她產(chǎn)生共鳴的人的耳中,但她思考了半天,還是無法從喉嚨中擠出半個音節(jié)。
“怎么...回事?”
比起太陽作息的紊亂,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更讓她心驚,本能地伸手在枕下胡亂摸索,動作緩慢得如同生了銹的鐵皮人。當關節(jié)因為不堪重負發(fā)出“咯吱咯吱”的低吼聲時,她并不為自己還能動的胳膊感到慶幸,滿腦子只想找到個“東西”。光是思考這個“東西”是什么,就已經(jīng)讓她頭皮發(fā)脹,呼吸短促。臉上因為不安和痛苦沁出大量汗水,順著皺紋與眼角滑落的淚珠匯合,鋪展開來,又重新凝聚,在被褶皺摧毀的臉上形成一層水膜。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是我女兒送的...女兒...”
想到女兒,她的動作不再激烈(雖然在普通人的視角里一開始就會覺得“緩慢”),壓在枕下的手臂也忘了抽回,表情趨于平靜,生怕嘴角的些微抖動都會將來之不易的記憶從體內(nèi)剝離,時間在她身上靜止。女兒戴著眼鏡的溫柔面龐浮現(xiàn)在她眼前,繼而是兩個兒子、兒媳婦,女婿,兩個孫子和最疼愛的孫女,最后是她的男人。他們環(huán)繞在她身旁,沉默中無時無刻不在發(fā)出親昵的聲響,共同回憶著他們經(jīng)歷的所有苦難和幸福,希望和絕望。世界的荒誕無序此刻與她再無瓜葛,這世上終究是有人在回應著她。突然一陣乏意襲來,她想著既然總是要動的,不如先從嘴角開始,然后是灌了鉛的眼皮,最后是粗重的鼻息聲,千萬不能因為它擾了夢里那些快活的日子,要讓它變得輕柔,再輕柔...
漸漸地,闃無聲息。
2.
我站在天臺邊緣,抬頭是漫天繁星,低頭是萬家燈火。
臨近午夜,透過幾扇距離較近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家人圍坐在熱氣蒸騰的圓桌旁,享受著一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熱鬧。我抿了口玻璃杯中的紅酒,看著摔門回房的孩子露出會心的笑容。從觀察到他始終低頭盯著手機屏幕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無可避免。其他人臉上保持著笑容,氛圍依舊,談笑間的表情是那樣真誠,我也很難搞明白那個孩子是拋棄了世俗,還是被世俗拋棄。
“10,9,8...”
耳邊響起了倒計時的聲音,我回過身,彩燈下的男男女女已經(jīng)開始互道著“新年快樂”。我看見他們迫不及待地貼緊雙唇,搖頭的間隙間,舌頭更深層次的糾纏一閃而逝,一只手舉著酒杯,另一只手上下求索著,隱隱可見人類最后的遮羞布。此情此景讓我全身血液都沖上了太陽穴,在耳垂處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找個對象,讓自己不會顯得格格不入。
“兄弟!新年快樂!”
我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反應是伸長手臂,避免對方接下來的行為讓我剛買的亮色高檔西服的羊絨面料上留下酒漬。緊接著一股莽撞的力量搭在我的肩膀上,身體不由得向前趔趄。
“新年快樂啊。”
來人又用他渾厚的嗓音低聲重復了一遍,渾然不覺他的行為給我?guī)砹耸裁礃拥睦_。我擠出笑容,轉(zhuǎn)頭微微仰視著他。如果我們并不相識,絕對難以想象這樣高大壯碩的身軀為何會做出這樣討好的表情:原本光潔的額頭布滿了溝壑鮮明的抬頭紋,窄小的雙眼瞪得滾圓,似乎想將內(nèi)心的真誠通過瞳孔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我,盡管我們都知道樓下洗頭房姑娘們的叫床聲都比這個真。
“新年...”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強忍不適的寒暄,來電顯示為“媽媽”,我按下接聽鍵,借機掙開人際交往的束縛。
“喂?”
“不回了,公司要加班。”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讓同事跟你說兩句?!?/span>
我捂住手機的揚聲器,退回到朋友身邊,翕動著嘴唇無聲地說出“我媽”,他心領神會地接過手機,貼近臉頰。
“喂,哎!阿姨是我...對,最近很多新項目,文哥他能力強,公司離不開他...嗯嗯...明白...好,我讓他接電話...”
朋友放下手機看向我,我趕忙對他搖了搖頭。他有模有樣地掃視了四周,唯獨把近在咫尺的我排除在視線外。
“阿姨,文哥好像剛被老板叫去了辦公室,要不一會我讓他給您回個電話?...好,我會轉(zhuǎn)告他的...好...您也是,祝您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直到我媽掛斷了電話,朋友才用雙手捧著手機,遞到我身前,臉上一掃剛剛的機敏,再次呈現(xiàn)出一副笨拙的討好的表情。
“哥,新年快樂。”
“別叫哥,我比你小不少?!蔽医舆^手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最近醫(yī)療行情不錯,不再考慮考慮?我給你點內(nèi)幕。”
“就我那點破工資,每個月養(yǎng)活自家都夠嗆?!迸笥阉坪跻呀?jīng)習慣于這樣的自嘲,臉上毫無愧色。
“那就,新年快樂?!?/span>
我隨手發(fā)了個紅包,從這場無意義的社交中抽身,無視朋友絮絮叨叨的感謝,繼續(xù)邁向那未盡的欲望。
前方,一位我留意了整晚的單身女性正在向我遙遙舉杯,緊接著,我又想到身后朋友迫不及待地點開紅包后,發(fā)現(xiàn)只有一分錢時氣急敗壞的樣子。他的咒罵讓我本就愉悅的心情突破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從這點上考慮,倒是我應該感謝他。
這他媽才是活著,有些人頂多是活的。
3.
她坐在混凝土澆筑的橋面上,兩旁的樹蔭茂盛,將初春午后溫暖的陽光剪碎,灑在她的身上,給樸素的棉衣棉褲平添了幾分詩意。橋頭的田埂似是荒廢了許久,變得凹凸不平,田間更是被雜草占領。她倒不覺得是件壞事。種田人不再靠田地過活,說明他們的活路多了,反正地就在這也跑不掉,最差不過回來繼續(xù)求老天爺賞飯吃。她看著眼前的潺潺水流一動不動,思緒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似無根之萍,漂浮不定,找不到想去的地方,又好像處處都是目的地。
“和平請愿!堅決擁護黨和國家!”
“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你擦亮眼!”
鼎沸的口號、合唱聲從遠處傳來,愈發(fā)清晰。領頭的男大學生穿著白襯衫,下擺掖進褲腰,被黑色的皮帶緊緊約束著。盡管如此,小腹處卻依然平整,看不見一點點油膩的褶皺,整個人很顯干練蓬勃。他倒著走上橋頭,單手握拳舉過頭頂,聲嘶力竭地喊著標語。每當他開口時,身前排列著的,宛若長龍的年輕人們便安靜地等待著,好像他口中字句的力量,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所有人的總和。
她惶恐地站起身,緊貼住橋的邊緣,半個腳后跟懸在空中。面對年輕人的氣盛,她不由自主地讓出了道路。其實她與隊伍之間還隔著將近半米的距離,完全可以站得更輕松些。
每個大學生經(jīng)過她時,都會轉(zhuǎn)向她點頭微笑示意。她又往后挪了挪身子,更寬廣的橋面是她對這些善意僅能做出的回應,直到她看見一個穿碎花長裙的姑娘朝反方向側(cè)過臉,在整支隊伍里格不相入。
“你給我站住!”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尖銳到蓋過所有人,怨憤到巨龍都為她駐足。
側(cè)臉的姑娘轉(zhuǎn)過頭,青澀的臉龐被眼鏡襯出幾分知性,而鏡片下正緩緩升起的氤氳之氣又添了幾分楚楚可憐:“求求你,放手吧...”
她抓著姑娘的手絲毫沒有放松,整個人成了完美直線隊伍邊緣的一個扎眼的點。“求求你,回家吧...”雖是懇求,她的眼神卻堅定得如亙古存在的磐石。
姑娘不敢跟她對視,轉(zhuǎn)而看向領頭的男青年。他同其他所有人一樣將視線都聚焦在了姑娘臉上,稍有不同的是,他的視線里多了一些溫柔,一些期待。
“我喜歡他...”姑娘被那雙眼睛看得癡了。
“好,我和他,你選一個吧?!?/span>
她那個年代的人,可能一輩子只有過幾次萌動,幾次憧憬,更多的是世俗和本能。很難指望一個人理解從未經(jīng)歷過的情感,所以她嘴里的話在旁人聽來,皆是冷酷無情。
姑娘沒有猶豫太久,掩面朝隊伍的反方向拋開。等到姑娘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她終于吸入了新鮮的空氣,呼出平靜表象下的波瀾。
鑼鼓突然喧天,她轉(zhuǎn)過身時,橋上的隊伍不知何時換了氣象。男女老少們各個喜氣洋洋,簇擁著一個穿著鎮(zhèn)初中校服,胸前系著朵綢緞大紅花的少年。開路人敲著銅鑼,大聲喊著道。
“哎!鎮(zhèn)上出了個狀元郎喲?。ㄟ郏。?/span>
“鄉(xiāng)親們都來沾沾光咯!(咣?。?/span>
“今天你們送他一里路喲?。ㄟ郏。?
“明天你們就認識個大老板咯?。ㄟ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少年的肩頭扛著志得和意滿,臉上盡是驕傲,肆意享受圍著他轉(zhuǎn)動的世界。她看著和她模樣相似的少年,臉上綻開如冬日陽光般溫暖可愛的笑容,鉚足力氣追了過去,想要親口告訴少年,她與有榮焉。
直到她開始喘粗氣,不得已扶著膝蓋站在原地,她和隊伍之間的距離也沒有絲毫縮減。少年就站在人群中,遠在咫尺。她的眉間擠成了個川字,嘴上的笑意卻并沒有消失。追不上就追不上吧,只要少年能出人頭地,就得知足。她這樣安慰著自己,同世界上無數(shù)個其他母親一樣。
短短低頭換氣的功夫,再抬起時,她就看見少年嘴里多了根煙,有人上前點著了火;又有人掏出一副撲克,少年直接席地而坐,就連開路人都扔掉銅鑼,與眾人一同圍觀起牌局。
顧不得口水只咽了一半,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跌跌撞撞沖向少年,她大喊著不可以玩物喪志,不要沉溺于生活的歡愉,不要因為一時的成功就忘記曾經(jīng)吃的苦。少年抬起頭,咧了咧嘴,丟給她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很快注意力就回到手中的紙牌上,表情像是在罵罵咧咧。她的音調(diào)不斷提高,少年卻不再有反應,仿佛那些只是他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環(huán)境音,和風扇的嗡嗡聲、皮鞋在路面的橐橐聲、鉛筆在紙上的沙沙聲一樣,不值一提。
她用盡了力氣,癱倒在了地上。
一股弱小卻倔強的力氣從她胳膊處傳來,她側(cè)過臉,看見一個穿著比身材大一號的小男孩咬緊了牙關,拼命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攢夠了力氣,先是一把將小男孩推開,再緩緩支起身子,盤坐在橋面邊緣。小男孩也不惱,吸溜著鼻涕,湊到她身邊坐下,雙腿懸在橋外。
沉默中,兩人在時間的撮合下漸漸依偎在了一起。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小男孩終究是按捺不住,率先開了口。
“嗯?!彼琅f眺望著遠方,回答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
“100減7等于多少?”
“93。”她不假思索,甚至覺得這樣的問題簡單得有些可笑。
“再減7呢?”“86?!薄霸贉p7呢?”“7...79”“再減呢?”“...”
她回答不出來了。
“你不是老師嗎?這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小孩笑得前仰后合,聲音像針一樣扎在她的腦子里,讓她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問題,或者這種感覺也只是她算不出答案的借口。
她想要解釋什么,橋面突然開始劇烈晃動,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她連轉(zhuǎn)換思維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淹沒在坍塌的水泥下面。她感到恐懼,想要掙扎想要反抗,身體卻已經(jīng)脫節(jié),毫無反應。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她只能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感受著自己從里到外,慢慢腐朽...
“媽?”
她睜開眼,眼前的女人既親切,又陌生。
“我們回房間吧”
她任由女人牽住她,從長椅上慢慢被扶起。
一路上,不知名的鳥兒在唱著今天最后一首歌,不時能看見下班的行人與車輛,余暉將所有的影子都拉長。
風繼續(xù)吹,世界繼續(xù)作業(yè)。
4.
我站在樓梯口,鼻腔里全是來蘇水都掩蓋不住的陳腐的味道,眼前是一道兩側(cè)排列著相同房間的長廊。還不到正午,但幾乎所有的光源都是來自天花板上的節(jié)能燈管,慘白成了這里的主色調(diào)。我一度懷疑自己到了靈堂,幾個被手機拴住的護士就是雇來的守靈人,她們還稱職地穿著白色制服。
好在,療養(yǎng)院都差不多這個點開飯。
陸陸續(xù)續(xù)的,老人們被護工、家人或推或扶,離開房間,坐在了靠墻的連體塑料矮凳上。金屬盤里盛著還算可口的飯菜,被端到老人們面前。他們機械地咀嚼著被喂到嘴里的食物,呆滯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眼前負責照顧他們的人時不時與身旁或身后的“工友”們微笑寒暄,聊天打趣。死氣沉沉與熱熱鬧鬧同時出現(xiàn)在這條廊道上,涇渭分明。
看著那些一眼望得到頭的生命,我聯(lián)想到了臺灣的老人往生互助會。那是一種死亡賭局,賭具是病人的死期。如果開盤,這里簡直就是賭徒們的天堂,我甚至開始認真思考起流程,以及坐莊的可能性。
“多久了才來一次?還不快過來喂飯?!”
女人的聲音帶著三分火氣,打斷了我的思路。我眉頭緊鎖,眼皮下壓,眼睛變得狹長,不耐煩地瞟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女人推著個輪椅正朝我走來,輪椅上的人頭發(fā)稀疏沒有光澤,深褐色的皮膚像是生銹后的黃銅,遍布著斑斑點點,骨骼在其下清晰可見,特別是那凸出的顴骨和尖尖的下巴,眼睛和我剛剛見過老人們一樣,早就沒了生活的光澤。雖然有過心理準備,但見到熟悉的人突然變成眼前這個模樣還是忍不住一陣心悸,接著是如潮水般涌來的悲傷,我緊緊抿住嘴唇,努力抑制著下巴的顫抖。
腦中突然浮現(xiàn)一個醉醺醺的夜晚,大概凌晨兩三點鐘。
在老家和老友聚完會的我剛打開防盜門,就聽見嘩嘩水聲從廁所里傳來。我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敲得門哐哐作響,甕聲甕氣地讓里面的人快點。水聲戛然而止,空氣變得安靜,緊接著是把手處傳來的“咔噠”聲。因為我小時候經(jīng)常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向父母抗議,所以條件反射般推斷出里面的人把門反鎖了。事情有些出乎我的預料,于是微微俯身,想聽聽里面的動靜,卻在低頭時看見原木色的地板上有條半透明水線,斷斷續(xù)續(xù)地消失在了客房門后。湊近聞了聞,是尿。酒醒了大半,陽臺的拖把拿了放、放了拿,最終還是決定直接回房,就當無事發(fā)生過。
現(xiàn)在,那個在命運面前用力攥著最后尊嚴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做抵抗,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我沒有接遞來的餐盤,猛然轉(zhuǎn)身跑出療養(yǎng)院。打車,買票,坐上高鐵,關機,閉眼,靠著窗,睡著,逃離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
一覺醒來剛好到站,擦干臉上的水漬,回到出租屋,就當無事發(fā)生過。
5.
每個365天中僅有一天,整座小鎮(zhèn)在午夜時還燈火通明。
掛著燈籠,燃著火盆的紅彤彤的農(nóng)家院子里,女人掛斷電話,看向她,臉上盡是無奈:“等也沒用,先去睡覺好不好?嗯?”
她沒有回答,眼睛在遠處適時而起的煙火間流連,卻無法聚焦。手指微微顫抖,就像被秋風吹動的枯葉。
女人只能不停地提高音量,直到隔壁的狗受到驚嚇狂吠不止,她才堪堪有了些反應。
“什么?。俊?/span>
“不等了,回屋睡覺吧!”
“哦,什么時候回???”
“現(xiàn)在!”
“回來啦?人在哪呢?”
“是回去睡覺!你外孫忙!不回來了!”
“哪個???哪個不回了???”
“你外孫!”
“哦,他什么時候回???”
“。。。。。。”
女人捂住嘴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這些在影視作品里往往讓觀眾笑得前仰后合的對話,卻總是讓女人心力交瘁。
她也不再開口,顫顫巍巍地起身,朝火盆里又添了一根碳。
6.
我坐在天臺邊緣,腳下是無底深淵,手上舉著的是錢包里最后幾塊錢買來的劣質(zhì)啤酒。如果想知道馬尿是什么味道,大可以去買上一瓶嘗嘗。
股市暴跌,整個世界都綠得發(fā)慌。平時工作日都聚在一起研究生普洱有幾種泡法的伙伴現(xiàn)在都人人自危,到處蹭吃蹭喝的那個朋友反而成了圈子里的“有錢人”。
我嘗試找他周轉(zhuǎn),曾經(jīng)的高姿態(tài)我用百倍的阿諛還給了他。不出所料,收到的是一分錢的紅包和一堆紅色的感嘆號。我并沒有感到惱怒,如果說貧困教會了我什么,那就是理解。
久違地打開手機,鋪天蓋地都是催款的短信和未接電話。
我把手機放在身旁,期待下一通電話打進來。一個人獨處久了,哪怕電話那頭的人張口就對你惡語相加,也是上好的下酒菜。
鈴聲很快響起,啤酒從易拉罐中傾巢而出,喉結(jié)加速地滾動依舊阻止不了腮幫緩緩鼓起,黃色的酒精摻雜著白色泡沫從我的嘴角溢出??赡苁且驗橄卵实锰^用力,視野里的火燒云逐漸被淚水稀釋,之前紅得有多熱烈,現(xiàn)在就冷得有多蒼白,大抵人生就該如此。
隨手按下接聽鍵和功放鍵,預想中的破口大罵并沒有出現(xiàn),只是一陣沉默。倒過酒瓶,用力晃了晃,確認一滴都不剩后,才不甘心地拿起手機。這人要是不好意思開口,我就先懟幾句,給引線點個火。
聯(lián)系人是“媽媽”。
興許是聽見我這邊的動靜,電話那邊傳來了沙啞的女人的聲音:“這些天怎么都聯(lián)系不到你?”
我的喉嚨像是被硬物堵住,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
“你外婆去世了...”
等了少頃,女人強忍著哽咽繼續(xù)開口:“你不要太難過,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忙的話就先別回了...”
話雖這么說,電話那頭卻已經(jīng)泣不成聲,哭得像個沒了媽的孩子一樣。
我突然把手機舉到離嘴巴很近的位置,卻只能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電話被女人主動掛斷,應該是不愿影響到我的情緒。
身上的夕陽逐漸被月光所取代,我活動了一下關節(jié),起身朝天臺出口處走去。
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在接近死亡的時刻,外婆也該感到解脫,并準備好把一切從頭來過了。至于我,這個四肢健全身體健康卻想放棄的混賬,沒有任何權利為她哭泣。
回家的路上,我反復告訴自己。
你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因為她死了。
因為她死了,你才能有下半生。
是那如山的死者,把你托升到了日光之中。
你不可自恕,亦不可求他人恕你。
7.
對生活的熱情和死前的模樣,就是我對她一生的認識
?
我靠在陽臺的紗窗旁,抽著悶煙。
她悄悄走進來,臉上是從未消逝過的慈愛的笑容。
等她把手里的幾百塊錢塞進我褲子口袋里時,我才有所察覺并將手中香煙熄滅。不等我把錢還回去,她就閃身到了客廳里,隔著玻璃門對我擺了擺手:“上大學了花錢的地方多,不夠跟婆婆(方言)講,沒事不要亂發(fā)脾氣?!?/span>
我訕訕地笑了笑,把錢又裝了回去:“謝謝婆婆。”
“以后少跟你媽吵架?!彼沉搜鄱阍谧呃裙战翘幫德牭呐?,又補了句“你是我孫子,她也是我女兒,可曉得了?”
“嗯,曉得了?!?/span>
我又叼上了根煙,動作輕松愉快,沒了剛才的煩躁。
她和女人也開始各忙各的。
這屋子里的三個人,都笑著。
完
?
寫在最后
2022年最令我后悔和愧疚的一件事,就是外婆從病重到去世這前前后后的時間,我因為封城的原因回不了家。
我寄希望用短篇去回憶我和外婆之間的羈絆,絞盡腦汁試圖還原一個阿爾茲海默癥晚期患者的內(nèi)心世間。但我這臆想的寥寥幾千字,甚至不及她以及我家人所承受痛苦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事實上,我們大部分和親人相處的時間算不了什么,這種愛很難有確切的表達方式。更何況我這種從小就喜歡語言霸凌,不乏用最惡毒的詞匯去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只為獲得一時精神上勝利的混賬東西?;赝砗蟛虐l(fā)現(xiàn),有些曾經(jīng)被我傷害過卻大體上依舊愛著我的人,已經(jīng)永遠離我遠去。生前,我們誰都沒能更進一步傾訴這種冤家般親人之愛的衷情,至少現(xiàn)在讓我用文字,聊表歉意。
關于外婆的種種,我們很快將再也想象不出親身經(jīng)歷的那種親情,也想象不出怎么可能有這么一個人曾在我們身邊生活,而我們隨時可以用手觸碰那個人。
或許到那個時候,短篇里的故事才會顯得那樣真實且不可替代。
謹以此篇,紀念外婆離開我們一年、兩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