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7月16日 星期六 天氣 晴

啊呀，今天！就在今天！熬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今天它終于來了。

今天，7月16日，是毛主席暢游長江紀念日。暑假前我們一群小伙伴就已經約好，今天去水庫玩。玩不玩倒無所謂，但是他也要去！我就爽快地推掉了家里的活兒。哪怕我生性怕水不會游泳也不要緊，我只是想在岸邊就那么看著他。

早起，稀里糊涂地扒拉了兩口粥，我就趕忙離開飯桌坐在鏡子前。我整理了下剛睡醒還凌亂的頭發(fā)，準備編成兩個三股辮。我記得！他說，我梳小辮子好看。以后腦勺的中間為界，然后……然后先編左邊吧：把頭發(fā)分成三綹，用手感覺著，一綹壓一綹，慢點，再慢點，別著急，一急就散了……重復這個步驟，一直到辮子足夠地長；然后用皮筋固定住，一條辮子就這么編出來了。另一邊也需要同樣的耐心。

誒？我是不是應該再涂抹點什么？我在梳妝臺上找呀找，最后翻到了一個盒子。沒記錯的話，這盒子里面是搽臉的粉吧？我裝模做樣地學著記憶中媽媽的動作，小心翼翼用指尖拾起里面的粉撲，均勻地在臉上輕輕拍一點香香的粉。臉色好看了不少，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開心地笑出了聲。

去水庫的路并不近，我卻感覺很快就走到了——不能說走，應該是一蹦一跳。想必有人家向大街潑洗衣水的時候會看見我蹦跳的背影，心里琢磨著什么事讓這傻姑娘這么高興。我穿過樹林，林中有個小坡，上面是個二層的亭子。走到這里，前面就是水庫了。亭子的四角高高翹起，好像個手扶在額頭處遮住刺眼陽光的游人，久久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水庫不愿離去；時過境遷，這一望就是數十年。走出最后一小片樹林，眼前豁然開朗。我立刻就發(fā)現了水邊的同學們——竟然有人比我來得還早。

一些男同學已經開始下水玩耍。他們上身赤裸著，露出胳膊、胸和腹；下身一條五分褲，或者卷起褲腿。離岸邊很近，水只到大腿處，他們就在里面抓小魚、抓蝌蚪。我無心看他們的嬉戲。焦急和期待的目光趕緊向遠處看去，還有幾個人在深水區(qū)游泳——一定有他！內心一個聲音堅定地告訴我。對，他水性好，他最喜歡去深水區(qū)游泳了……

我往更靠近他們游泳的地方的岸邊走去，找了個地方坐下。??！我看見他了！錯不了！遠處那幾個人里面，他和別人的距離相對遠一些。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畢竟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他游泳了，他在水里的姿勢特點我心里已經有個大概。他喜歡自由式的游法，一會平躺在水面上曬曬太陽，雙腳輕輕地有規(guī)律地劃水；一會又突然翻身朝著哪一個地方奮力地游去，背上和手臂上那些肌肉線條在水里起起伏伏，在陽光的雕刻下，少不了幾分性感。正癡癡地笑著看他，他忽然沉了下去消失不見，過了一小會露出腦袋大吸一口氣，又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好像是在玩，也好像是在尋找水里的什么魚蝦。他在找什么呢？一條和他擦肩而過的大肥魚？還是一個奇形怪狀的、他未曾見過的水底生物？很遺憾，我無從得知，但我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快樂和享受——我在岸上也享受著。

我這時只恨自己從小怕水，不敢下水游泳，不能下水找他去玩。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我天生就是游泳健將，我就敢下去深水區(qū)，單獨找他，和他一起游泳、一起抓魚、一起享受嗎？料我沒那個膽子。我糾結了許久。哎呀，沒關系，怕水就不下水嘛！飽飽眼福也是可以的。我就這么遠離同學們的喧囂，獨自欣賞他，對著他傻乎乎地笑，不被任何人打擾，也不被他發(fā)現：畢竟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與清澈見底的水和輕柔的微風作伴，同魚蝦玩著游戲呢。他也肯定不會注意到，遠處沒什么人的一段岸邊，在雜草和蘆葦叢中間有一個笨手笨腳的女孩兒，獨自蜷腿坐著，雙手抱膝；她不玩水，不吃家里帶來的東西，也不和別的女孩一樣只顧著同好姐妹聊聊家長里短，就這么什么也不做，呆呆地、癡癡地、傻呵呵地看著他，對著他毫不忸怩毫不羞澀地咧開嘴，露出好多牙齒來。

我又想起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那個早晨。開學第一課，班主任宣布了一些開學事項，就說要進行班干部選舉。老班好像故意選擇第一堂課來做選舉——可能她覺得不提前通知，能讓大家更真實地展現出自己作為班干部的領導力吧。這時班級的門打開了，一個高個子男生拿著一些年級發(fā)的材料走了進來。他一塵不染的五官和一襲寬松又不失風度的白衣，讓我瞬間就沒有了早起的困意。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老師，您讓我拿的材料?！彼p手把紙張遞給班主任，然后回到第一排最靠近講臺的位置上。那可是塊“風水寶地”，最容易被老師隨機叫去做一些雜務了?？刹恍业氖牵覀€子最矮，在第一天上課最后的時間里，班主任排座位，我就理所當然地被分配到了那個位置上。之后的日子里，我這個被同學們稱為“小孩兒”的人，沒少做老師的小跑腿。我也沒什么怨言；要是能因為自己幫老師多做點活兒而讓老師多照顧照顧我，也不是壞事。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收到了某項任務，要把幾本發(fā)書時發(fā)錯了的高年級的課本送到圖書室去。我當時打算先寫完手上的這道題再去，于是左手接過書就把胳膊肘拄在桌面上，右手沒停筆?？鞂懲甑臅r候，左手上一輕，書不知道被誰突然拿走了。我抬頭一看，恰好和他眼神交匯；我的臉唰一下紅了。

“這不是發(fā)錯的那幾本初三的書嘛？看你忙，我給你送圖書室吧?！?/p>

“好……好?！彼膸椭覠o法拒絕。準確地說，我當時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我趕緊低下頭去，用手擋住臉，不讓他看見；那道題自然也無心再繼續(xù)做下去。

一陣風襲來，又把我的思緒吹回泛著閃閃銀光的水庫里，吹到正在游泳的他身上。這么長時間，他好像也有點玩累了，正緩慢地朝著岸邊游來。料想他會去人多的地方和老師同學們會合，因為他是很合群的人，性格很好。可是……他沒有。他沒有！他竟然直直地朝著我游過來了！

“嘿，小孩兒！我抓了條魚！先放在你這里好不好！”

“好……好。”我趕忙站起身，彎腰從水里，從他的手上雙手接過一條大魚。它剛被掐得奄奄一息，但尾巴還在有節(jié)奏地抽搐著。

我的臉紅得像過年時候才能吃到的紅富士蘋果。但這回我雙手接魚，再沒法擋住臉了。

他又向深水區(qū)游去。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砰砰跳著。

二零二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文案：王潤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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