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星空落懷(樸志晟)〖六十六〗

? ? ?化學(xué)老師是中風去世的。
? ? 他的妻子幾年前就離世了, 兒女平日不在身邊,出事之后,立刻從外地趕回來,幫他準備葬禮。
? ? 他們將他和妻子葬在了一起。
? ? 入冬之后, 明里市天氣一直不好, 陰雨連綿,走廊上冷風飄蕩。
? ? 姜竹瀝肩頭別著黑紗站在人群中,隨著大流一起鞠躬。然而當她抬起頭, 看著靈堂上黑白照片中笑得一臉慈祥的老人家,眼眶仍然發(fā)熱。
? ? 她難受極了。
? ? 學(xué)生時代的每一位老師對她都很好, 明含之后,她沒有再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死亡。
? ? 樸志晟站在她身邊, 安撫性地握緊她的手。
? ? 兩個人走出靈堂, 冷風中夾雜著雨水,迎面飄過來。
? ? 樸志晟撐開傘, 將她籠到自己身邊, 走出去沒兩步,聽見靈堂外兩個女生的交談聲:
? ? “我感覺今天班上的人好像不太齊……不是前段時間才剛剛舉行過同學(xué)聚會嗎,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都還留在明里市才對啊?”
? ? “沒有吧?人還挺齊全的, 就是話最多的那幾個沒來……不過不來也好, 他們太吵了?!?/p>
? ? “哦對,就是話最多的那個——那個叫什么?林……林鶴呢?我記得同學(xué)聚會時, 這家伙還很跳啊。”
? ? “他?他現(xiàn)在自身難保, 應(yīng)該沒空來參加這種活動吧。”
? ? “怎么?”
? ? “我聽說……”女生的聲音陡然低下去, “我聽說的,不保證真實性哈。前段時間他公司里幾個女職員,寫聯(lián)名信告他性騷擾,把事情捅到了他上司那兒。他老板找他做思想工作,他還覺得沒什么,神經(jīng)病似的回去懟那幾個姑娘,說什么,‘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上不上班無所謂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可我要靠這份工作養(yǎng)家’,就這話……把其中一個背景特別硬的姑娘惹毛了。本來只是公司內(nèi)部的事,現(xiàn)在人家堅持要告他?!?/p>
? ? “哇,有點刺激……不過他高中時就很討厭啊,班上好多女生都被他拉過肩帶……天道好輪回,等他們開庭,我要去圍觀?!?/p>
? ? ……
? ? 樸志晟轉(zhuǎn)眼看看那兩個女生,再低頭看看姜竹瀝。
? ? 他敢肯定,她聽見了那段對話。但是,她沒什么反應(yīng)。
? ? 她站在傘下,跟他離得很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目視前方,眼底一片水光,倒映出庭院內(nèi)的松柏綠植,與蔓延的水汽。
? ? 樸志晟忍不住:“竹瀝?”
? ? 她愣了一下,才抬起頭:“什么?”
? ? “你在想什么?”樸志晟失笑,“從出門起,就這么專心。”
? ? 就連剛剛關(guān)于林鶴的那段對話,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 ? 姜竹瀝猶豫了一瞬,抬起頭:“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躺在那兒,是嗎?”
? ? 傘外雨幕瀟瀟,庭院內(nèi)彌漫著綠色植物與泥土的氣息。
? ? 他輕聲:“對。”
? ? 然后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他想,等他們百年,也一定要葬在一起。
? ? 姜竹瀝垂眼思考了一會兒。
? ? 須臾,再抬起頭,仿佛下定了某個決心:“我們現(xiàn)在開車去千島國際,好不好?”
? ? “今天下午,在千島國際,有一個紅十字會的就業(yè)研討會?!?/p>
? ? “——是關(guān)于自閉癥的?!?/p>
? ? ***
? ? 最開始,姜竹瀝沒想答應(yīng)謝媽媽的邀請。
? ? 她有一點點小孩子脾氣,不喜歡在莫名其妙地被動邊緣化之后,又默不作聲地被同一個人請回去——仿佛她從一開始就無關(guān)緊要,可以任人擺布。
? ? “但是剛剛,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苯駷r坐在副駕駛上,一本正經(jīng)地向他解釋,“本質(zhì)上來說,我的目標是給紅十字會和自閉癥患者幫忙,謝媽媽的態(tài)度怎么樣,跟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
? ? 樸志晟同意她的想法,但他對這位謝姓阿姨實在提不起好感。
? ? 所以驅(qū)車爬到半山腰,他停車熄火,還是決定跟她一起上樓,去參加研討會。
? ? 研討會的發(fā)起組織是紅十字會心理救援隊和心智殘障協(xié)會,邀請了一些酒店代表人與病患家屬。誠如姜竹瀝此前所說,很多自閉癥的成年人無法獨立工作,今天這個研討會的主題,就是想從中搭線,完善支持性就業(yè),盡可能幫他們解決生存問題。
? ? “我之前在紅十字會……遇見過一個自閉癥的男孩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比還要我大一點。”會議室不大,后排坐著幾家媒體,她一邊低聲說,一邊拉著樸志晟,挑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 ? “當時,我和另一個小姑娘一起對接他,我負責教他烘焙,她照顧他的生活?!彼D了頓,“他生活無法自理,不會擠牙膏,不會系鞋帶,志愿者每周去他家兩次,幫他燒熱水——但也僅僅是這樣,做不了別的了?!?/p>
? ? 樸志晟靜靜地望著她:“嗯。”
? ? 她低聲解釋:“紅十字會人手不夠,康復(fù)機構(gòu)的日托費用高得嚇人,支持性就業(yè)的制度也……很不完善?!?/p>
? ? 樸志晟摸摸她。
? ? 她話音落下,全場燈光一暗。
? ? 主持人上臺調(diào)PPT,然后放了一個小短片,介紹心理救援隊近年取得的部分成就與進展。
? ? 在此之前,姜竹瀝其實很少接觸這類患者,她聲音很小很小地補充:“我有的時候會覺得……我好像沒辦法為他們做什么?!?/p>
? ? 就像她做咨詢師那段時間一樣,她遇見太多被摧毀的人,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ptsd老兵,被校園暴力困擾到無法融入社會的少年。
? ? 她很想幫他們,卻總是被自己的情緒拖累,最后只剩劫后余生。她心有余悸地,慶幸自己的健康。
? ? “有時候也會想……”心智殘障協(xié)會的會長上臺發(fā)言,撿起麥克風,姜竹瀝頓了頓,“也許是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苦難,才總是被自己的情緒所困擾?!?/p>
? ? 她二十五歲,沒有經(jīng)歷過強大的自然災(zāi)害,遇見磅礴不可摧的力量;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遇見難以逃離的硝煙與戰(zhàn)火;沒有經(jīng)歷過與摯愛死別,遇見必然分離的宿命;甚至沒有經(jīng)歷過窮困潦倒無路可退,遇見無法解決的坎坷愁緒。
? ? 會長站在臺上,講自己這些年來,遇見過的大齡患者。
? ? 樸志晟沉默了很久,低聲說:“不是這樣?!?/p>
? ? 他捏捏她的手,“每個人,在他所處的那個階段所遇到的最大的麻煩,就是那時候跨不過去的坎兒——沒有輕重緩急,無法跟別人比較。”
? ? 姜竹瀝抬起眼。
? ? 他半張臉隱沒在昏暗的光線里,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顎。她看著他的側(cè)臉輪廓,想,這個家伙,現(xiàn)在真是溫柔極了。
? ? “今天在場,也有很多患者家屬?!睍L最后說,“我們來開這個研討會,是希望你們能告訴我們,你們需要什么——而不是,我們能給你們什么。”
? ? 會議室掌聲雷動,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幾家酒店代表人來與志愿機構(gòu)接線,簽署支持性就業(yè)協(xié)議。
? ? 樸志晟莫名覺得,她最后這句話,實在很動人。
? ? ***
? ? 研討會結(jié)束之后,姜竹瀝去向幾位負責人打招呼,他們紛紛表示,歡迎她回歸。
? ? 謝媽媽向她道歉:“很抱歉,姜小姐。是我誤會了你?!?/p>
? ? 姜竹瀝不置可否。
? ? 關(guān)于明含先前的事情,她不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什么不妥,但謝媽媽完全不相信她。
? ? 這種低信任度讓她感到不適,她非常想直言不諱地告訴對方,我并不是因為你才回來的。
? ? ……可是那樣太幼稚了。
? ? 她想了想,問殘障協(xié)會的會長:“我以后可以直接聯(lián)系您嗎?”
? ? 姜竹瀝不是全職護工,本來也沒有教自閉癥患者烘焙的義務(wù)。
? ? 但她這樣既有咨詢師經(jīng)驗、又會烘焙的志愿者,在會長眼里簡直是十項全能的稀世奇珍,她有點兒興奮:“當然可以,我們互相留一下聯(lián)系方式吧,隨時找我都可以?!?/p>
? ? 謝媽媽眼皮跳了跳。
? ? “謝謝您?!苯駷r垂眼道謝,全程沒有多看她一眼,也沒有搭腔。
? ? 結(jié)束會議,樸志晟握著她的手,走出千島國際,正要去開車。
? ? 謝媽媽又遠遠地追出來:“姜小姐!”
? ? 樸志晟下意識地,將她向身后拉了拉。
? ? 謝媽媽走過來,笑道:“之前你在志愿服務(wù)中心,給隨遷子女做心理咨詢,他們都很喜歡你?!?/p>
? ? 姜竹瀝把圍巾壓到下巴,不說話。
? ? “之前確實有家長對你提出過質(zhì)疑,但是,后來我也一一向他們解釋過了,他們都表示能夠理解。”謝媽媽繼續(xù)道,“關(guān)于我之前……沒有搞清事情真相,就把你踢出群,是我的錯?!?/p>
? ? 姜竹瀝之前的志愿服務(wù)分兩部分,一部分在志愿服務(wù)中心,給隨遷子女和留守兒童做心理咨詢;另一部分在心智殘障協(xié)會,她和紅十字會心理救援隊一起,教大齡自閉癥患者做烘焙。
? ? 謝媽媽是前者的主負責人、后者的中間接線人。明含被掛論壇之后,她將她踢出了自己負責的咨詢師群。
? ? “所以,”謝媽媽問,“你要不要也回這邊來?”
? ? 姜竹瀝沉默了一陣,眨眨眼,“這樣嗎?”
? ? 那她肯定更不要了啊。
? ? 她在波士頓的時候,心理咨詢按小時計費?,F(xiàn)在回來了免費給人當志愿者,還要因為子虛烏有的謠言,被對方嫌棄。
? ? 憑什么啊。
? ? “這樣的話,”姜竹瀝吸吸鼻子,把臉埋進圍巾,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鹿眼,“那些錯怪我的家長,也都是壞人?!?/p>
? ? 謝媽媽在原地愣住。
? ? 她萬萬沒有料到,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竟然能幼稚到拿“好人壞人”,去評判一個群體。
? ? “而且,你讓我難過了?!毕乱幻耄駷r抬起頭,像個傲嬌的小朋友,嘴角一撇,故意惡狠狠地道,“我不要原諒你!”
? ? ***
? ? “——我不要原諒你!”坐到車上,樸志晟軟唧唧地學(xué)她。
? ? 他樂壞了,打開暖氣,低聲問:“你現(xiàn)在原諒我了嗎?”
? ? “沒有!”姜竹瀝鼻尖凍得發(fā)紅,氣呼呼地踢他,“開車!”
? ? 樸志晟忍不住,搓搓她的臉。
? ? 有點涼,但是真的,好軟好軟啊……
? ?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她臉上蹭蹭。
? ? 她懷疑他胡子沒刮干凈,有點癢,難耐地低哼:“放開我……涼……”
? ? 她的聲音軟綿綿,像某些時候的小聲嚶嚀,聽得樸志晟眼神一沉。
? ? 他有些狼狽,松手放開她,“你怎么這么奶,嗯?”
? ? 姜竹瀝不說話。
? ? 她默不作聲,在心里想,自己的生活真是太忙碌了,既要兼顧西餐廳、來做志愿者,還要接余茵的小電影,努力賺錢養(yǎng)男人。
? ? 他比圖拉難養(yǎng)多了,不能冷不能餓,天氣變幻不懂得自己在窩里墊草,一旦她離開超過二十四小時,他就在她的微信里嚎啕大哭,像一只饑渴的巨嬰。
? ? 姜竹瀝非常發(fā)愁。
? ? 樸志晟注意著她的神情,不知道她又在一個人YY什么。但她這副樣子真是可愛得要命,他喉頭發(fā)緊,想不管不顧地把她剝光,聽她小聲哭……
? ? 他眼神微暗。
? ? 車行駛出去一段路,樸志晟喉結(jié)滾動,狀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過年之前,你有好幾天都見不到我了,不趁這會兒多看看?”
? ? 松鼠姑娘耳朵一動,蹭地轉(zhuǎn)過來:“你要去哪?”
? ? “要出國幾天?!?/p>
? ? 姜竹瀝眨眨眼:“是要去參加什么頒獎嗎?”
? ? 他微微抿唇,搖頭道:“如果是頒獎的話,我會帶你去?!?/p>
? ? “那你……”
? ? “我要去拍一個短片?!?/p>
? ? 他答得含糊其辭,更多的,好像也不愿意再說了。
? ? 姜竹瀝微怔,挺起腰桿,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他:“你曾經(jīng)告訴我,過年之前沒有工作了?!?/p>
? ? “竹瀝?!鼻》昙t燈,他握住她的手,聲音低沉,像模像樣地嘆息,“如果不接這一單工作,我就沒有錢辦婚禮了?!?/p>
? ? 姜竹瀝:“……哦,對。我怎么忘了,我們是貧賤夫妻?!?/p>
? ? 綠燈通行,樸志晟踩下油門。
? ? “等我回來之后,”下一秒,他說,“跟我回家過年,去見見我爺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