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外碧桃花
怡紅院外碧桃花
《紅樓夢》是一本布置極其精巧的小說，精致到甚至一個看似極為隨意的設(shè)定、安排其中都含有深深的隱喻，并且因為看起來太過平常，往往被讀者所忽略，“碧桃花”就是這樣一處從未有人注意過的隱喻。但是其內(nèi)在含義卻不可謂不深厚。
碧桃花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僅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出現(xiàn)在賈政同門客及寶玉游覽剛剛修建好的大觀園，游覽至怡紅院的時候，我們且看原文及脂批：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庚辰眉批：問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jìn)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庚辰雙行夾批：怡紅院如此寫來，用無意之筆，卻是極精細(xì)文字?！?/strong>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庚辰雙行夾批：未寫其居，先寫其境?！慷硪姺蹓Νh(huán)護(hù)，綠柳周垂。【庚辰雙行夾批：與“萬竿修竹”遙映?！抠Z政與眾人進(jìn)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庚辰雙行夾批：妙名?！磕耸峭鈬N。俗傳系出‘女兒國’中，【庚辰旁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薄靖絺?cè)批：政老應(yīng)如此語?！勘娙诵Φ溃骸叭浑m不經(jīng)，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庚辰雙行夾批：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俊靖矫寂菏秩艉Ｌ挠兄?，必深深謝之?！看蠼蹰|閣風(fēng)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rèn)真了?！薄靖诫p行夾批：不獨此花，近之謬傳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數(shù)語駁盡?！勘娙硕紦u身贊妙。
這一段文字里，賈政引著眾人從外面進(jìn)入怡紅院的時候，最先就是繞著碧桃花，才逐漸進(jìn)入月洞門，然后才進(jìn)入了怡紅院的正院，正院里有數(shù)本芭蕉，另外一邊是一顆西府海棠，正是暗示：“紅香綠玉”四字，且不說香玉二字本身就有林黛玉的暗示，賈政又說這是海棠又叫做“女兒棠”，寶玉也說海棠大近乎閨閣風(fēng)度，所以以“女兒”命名。后來晴雯死了，寶玉就說女兒棠死了半邊，是暗喻晴雯，很顯然，作者是用草木生命的旺盛與否來隱喻人的生命興旺與否，這株海棠名為“女兒棠”，就是以海棠來暗喻大觀園中的女兒的命運的意思。后來高鶚的續(xù)書說：海棠莫名其妙在秋冬季開花，隱喻不祥什么的，這都是沒有讀懂作者的深意，如果晴雯死海棠花便死了半邊，那么后面大觀園女兒死的死，去的去，群芳流散，估計這株海棠花也應(yīng)該在后來死的透透的，不止是死了半邊，又怎么會再開花呢？這都是不懂作者的隱喻胡亂寫的。
一般人也往往被怡紅院內(nèi)種的植物及其隱喻所吸引，而忽視了怡紅院最外圍的碧桃花，但實際上“碧桃花”的隱喻不比海棠花的意思淺，我們且看脂批在碧桃花后面評了些什么？脂批說：
怡紅院如此寫來，用無意之筆，卻是極精細(xì)文字。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脂批很顯然是在說，這里的碧桃花是看似隨意、無意的筆觸，卻實際上是很精細(xì)的文字在隱喻怡紅院。怡紅院的主人又是誰呢？未來正是賈寶玉住進(jìn)了這里，說明此處看似無意，實則精細(xì)的筆觸，隱喻的正是未來怡紅院主人賈寶玉的未來命運。
那么碧桃花有什么深意呢？其種植的地點不在怡紅院內(nèi)，卻在怡紅院的最外圍，又有什么深意呢？
要想搞清楚這個含義，我們還需要從碧桃花在小說中第二次出現(xiàn)的地方來解開這個謎團(tuán)，碧桃花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一回里，寶釵抽出了牡丹花簽，她便叫芳官唱了一曲《賞花時》來給大家助興，碧桃花便出現(xiàn)在《賞花時》里，芳官唱道：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fēng)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辈帕T。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撂與寶釵。
這里薛寶釵占的花名是牡丹花，花簽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而芳官唱的《賞花時》正是選自《邯鄲夢》的唱詞原文，原本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邯鄲夢《仙緣》一出暗伏的甄寶玉送玉環(huán)節(jié)，是《紅樓夢》一書的大關(guān)鍵大過節(jié)所在，此刻原著再度直接出現(xiàn)《邯鄲夢》的唱詞原文，絕非無意為之，而是含有深刻的暗示和隱喻。
再看《賞花時》這支曲子出自湯顯祖《邯鄲記·度世》，《賞花時》是曲牌，其內(nèi)容大意為：何仙姑原本是天門的掃花人，相當(dāng)于見習(xí)的神仙，現(xiàn)在她已位列仙班，將要參加蟠桃會，蟠桃會后就能成為正式的神仙，但是前提是得先找到代替她掃花的人，所以需要呂洞賓下界去度脫一個替代她的掃花人，也就是后來的盧生。
芳官唱的這段就是何仙姑叮囑即將下界的呂洞賓那一段，大意為：何仙姑自言提著翠鳳羽毛扎成的掃帚在天門掃花，呂洞賓即將下界度脫新的掃花人，何仙姑勸呂洞賓不要因別的閑事耽擱，也不要在下界飲酒誤事，多看看天上的云霞，就能記起我（何仙姑）在天上望眼欲穿，盼望你早日找到接替我的掃花人，若是遲了，耽誤了我參加蟠桃會，就會留下余恨在這里繼續(xù)清掃碧桃花。
從這里可以看出碧桃花的含義，正是被度化后的掃花人需要每天值日在天門清掃的落花。因此碧桃花也就隱喻著大夢終醒，看破紅塵，被度化出家，成仙而去的深意。
芳官的唱段里，還有門外即天涯一句，
門外即天涯一句選自劉禹錫《和令狐相公別牡丹》，全詩是：
平章宅里一欄花，臨到開時不在家。
莫道兩京非遠(yuǎn)別，春明門外即天涯。
當(dāng)時長安盛行牡丹，戶部尚書令狐楚家里也種著牡丹，就在牡丹即將開放的季節(jié)，令狐楚奉命調(diào)往洛陽為官（洛陽那時還不盛行牡丹）。為此，令狐楚寫了一首《赴東都別牡丹》：
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
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
于是，劉禹錫寫了開頭那首詩以相和。其中春明門是長安的東城門，意為此去洛陽一出東門就與你的牡丹遠(yuǎn)隔天涯了。
因此，“門外即天涯”一句，本身就暗含有別牡丹的含義，寶釵的花簽語正是牡丹，并且，在寶釵那句花簽詩的原詩里面，有一句“辜負(fù)秾華過此身”也有辜負(fù)牡丹花的含義，整個抽花簽的過程，只有薛寶釵一人擁有一支選自《邯鄲夢》的唱曲。而《邯鄲夢》本身的劇情，就是一個做了一場大夢的人盧生醒悟過來人生如夢，拋棄人間的一切，醒悟成仙的故事。恰是暗喻未來賈寶玉將大夢終醒，在甄寶玉送來的玉面前幡然醒悟，拋下已經(jīng)與自己成親的薛寶釵，出家而去的情節(jié)。因而有著深深的隱喻性質(zhì)，這也就是為什么賈寶玉最后“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的原因了。
而碧桃花種植在怡紅院的最外圍，正是門外即天涯之意，出了怡紅院之門，便是賈寶玉與紅塵俗世做別，告別枯萎死去的女兒棠，像盧生從此接過清掃天門落花的掃帚，開始清掃碧桃花那樣，返回仙界證盟，懸崖撒手之意。因此，怡紅院外碧桃花便深深的隱喻著賈寶玉未來心死以后，出家而去，度化得道，化灰化煙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