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蔡琰】托命于新人

建安十二年,風塵仆仆的蔡琰回到中原。
曹操在百忙之中抽空召見,慰問了許多,又提醒她:“單身女子無法立足,總要再成家的。”
蔡琰頷首,“多謝明公?!?/p>
“孤這里有個人選,叫于禁,泰山鉅平人。跟了孤十幾年,現(xiàn)任虎威將軍,治軍嚴明,很可靠的。只是年紀略長些,亡妻遺下一個兒子……”
就是這句“治軍嚴明”讓蔡琰有了模糊的好感。曹操打算把于禁叫來,讓蔡琰在屏風后相看一番。蔡琰說她不必隱藏了,索性讓于將軍見一面,若不愿,也趁早說開。
于禁入府覲見時,還以為有什么任務,沒想到是這個任務,著實吃了一驚。方才他只當蔡琰是曹家女眷,非禮勿視,這會兒目光向邊上一瞥,正好蔡琰抬眼看過來。
很久以后,于禁才向蔡琰吐露了四目相對的感覺。他帶兵打仗數(shù)十年,多次從賊人手中解救被擄掠的婦女。她們從刀鋸下逃了性命,朝不能食,夜不能寐。便是亂世不那么看重貞節(jié),此身受到的創(chuàng)痛亦難以平復。
蔡琰就是其中的一員。她的滿腹才華到了邊地,就如落雁的羽毛,被胡人肆意踐踏。十二年來舉目凄涼,只道是終老于此??伤廊槐3至藘刃牡膱砸悖@是一臉滄桑抹不去的。
那天曹操半開玩笑地敲打:
“孤把昭姬交給你了。將來她若過得不好,唯你是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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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禁回家去置辦六禮,囑咐兒子,要把蔡琰當生身母親一般孝敬。
于圭十二三歲,正是最叛逆的時候,并不答應,反而質問道:“父親還記得我母親是怎么走的嗎?”
于禁變了臉色。發(fā)妻難產而死,一直是他的椎心之痛。這個兒子,自幼缺乏管教,眼看是降不住了。
“你若是在軍中這么頂撞官長,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p>
于圭俯身一拜:
“孩兒不肖,不能隨軍。父親寬心,我不會讓您為難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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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樁婚事由曹操一手指定,軍中沒人說閑話,士林卻有些議論。
蔡邕當年名滿天下。蔡琰初嫁是河東衛(wèi)氏,姊妹嫁了泰山羊氏,皆是當?shù)赝濉H舴遣嚏眍揪拮?,就算于禁拜將封侯,也是配不上的。這被認為是曹操籠絡人心的又一舉措。
“漢鼎傾危,士懷琬琰以就煨塵,亦何可支!”他們嘆息著。
此刻,兩位新人正坐在窗下,享受戰(zhàn)爭間隙難得的平靜。陽光灑落在案上,倒教蔡琰無端想起潑墨淋漓。上次拜見,曹操曾向她詢問蔡邕的藏書。那四千多卷古籍,早已零落殆盡。她便許諾,將自己能記住的四百多篇文章一一錄下。
“夫人的閨名是什么意思?”
于禁從軍前不曾就學,跟了曹操后,又只讀兵書律令。面對這位才女,多少有些局促。
蔡琰不用紙筆,輕輕道:“將軍請伸手?!?/p>
于禁照做了。蔡琰用手指在他掌心先寫下一個斜“玉”,再寫下一個“炎”,正是兩團火焰。
“琰是一種美玉,在太陽下煥發(fā)光澤,就像升騰的火苗一樣。所以妾字昭姬,昭就是光明。”
她粗糲的指尖在他滿是繭子的掌上劃過,貫穿那些陳年傷痕,仿佛播下希望的種子:
“琰還可以琢磨成圭?!?/p>
“圭?”
“就是公子的尊名?!?/p>
稱呼的恭謹讓于禁一陣赧然:
“那小子不懂規(guī)矩,你……多擔待。”
他隱約覺得夫妻間不該是這樣的。先頭的那位,他甚至不叫她夫人。于文則性情持重,年輕時就不曾風流過,時至不惑,更沒有誰來湊趣,封他一個“比目鴛鴦”或“相敬如賓”??偹悴嚏辉谝膺@些。孤雁歸來,有個避風雨的窠巢,就很好。
“過幾天我要帶兵去潁陰了?!?/p>
她點頭,看著他把話說完:
“你多保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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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蔡琰收到了于禁的家書。曹司空廢三公位,自任丞相一職,權勢更盛。于禁說全軍備戰(zhàn),要去南征了,又問:這一去,需要帶些什么回來嗎?
這不是在問她,需要買什么。于禁出門前,已將家中賬簿一并交給了夫人。因為他持軍嚴整,曹操的賞賜向來豐厚,這些年竟攢了不少錢。
他指的是南方的戰(zhàn)利品。勝負在將軍眼中是如此的不容置疑。盡管丞相此時,目標還只是荊州,可是誰都能想到,他的吞吐天地之志。
蔡琰回憶起幼時,隨父避難江南的經(jīng)歷。長沙已是賈誼夭亡之地,吳會并海,卑濕尤甚。她不知道大軍能走多遠,只希望他們不要倒在水土不服上。
“南方多疫,將軍宜察之?!?/p>
這句話成了精確的預言。建安十三年是那般云譎波詭,以至于千載之下,人們仍驚嘆于赤壁的亂石穿空。
于禁回來已是建安十四年的早春。北方冰雪未銷,原野上茫茫一片,如喪衣織就。他向她講了沿江爆發(fā)的瘟疫,整營整營的吏士被陌生的力量奪去生命,軍中士氣低迷,毫無斗志。就這樣,又遭遇了撲面而來的一場大火。
“原以為這一去是能助明公統(tǒng)一天下的?!彼麌@著氣。
于禁對曹操有一種天然的崇拜,就像葵藿對太陽的傾心。這樣的敬服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媚上的明證。蔡琰嫁入于家這些時日,多少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夫君一向是獨來獨往。
“將軍可有什么朋友?”
“以前是有的……”
于禁沒有再說下去。蔡琰也沒有追問,只當是兵荒馬亂,故舊漸稀。渾然不知于禁正站在蒿里山下,腳下是汩汩的奈河。他俯視著水中殘影,殘影亦向他投來同樣的一瞥。
那是一段令人很不愉快的記憶。昌豨自恃才略,聚眾興兵,已是第三次降而復叛。于禁奉命討伐,急攻其營。昌豨抵敵不過,投降了。眾將知道昌豨與他有舊,都勸他把降將送交曹操處置。于禁卻堅持明公有令,“圍而后降者不赦”,親手將昌豨送去了泉臺。他嘴上說著“奉法行令,事上之節(jié)”,可是見到故人從容就縛,還是止不住淚出痛腸。
“你哭什么?”昌豨挑起眉毛。他們自幼相交,對于彼此的情緒都很熟悉。
“我卸甲來降,本就是送你一份大功。既然你這么心急,那就拿去吧?!?/p>
如此奚落讓于禁的眼神驟然鋒利。他倒了一杯酒,遞到故友面前:
“你反復無常,為禍東海,論理早當伏誅。我不能為私交壞了國事?!?/p>
昌豨嗤笑一聲:“是嗎?”用嘴銜過酒杯,一仰脖喝了。杯子啪的墜地,在泥里滾了滾,好似斬落的人頭。他不待士兵押解,大踏步走向刑場。于禁死死盯著昌豨的背影,只聽朗聲大笑不斷:
“于文則!將來封了萬戶侯,別忘了到我墳頭說一聲!”
從那一天起,眾人漸漸疏遠了于禁。將軍不在乎。令行禁止的禁,以身作則的則,這樣的名字,生來就是為律法作注。直到他輾轉聽說了,曹操對于昌豨之死的感嘆。
而這句訝異的感嘆,終于在他多年之后隨妻學史時,化作了會心一擊:
“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p>
“公非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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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蔡琰教于禁讀書,原也是順帶的。她的真正志向,是像班昭那樣,繼父兄之業(yè),修成汗青。因此,需要一些史籍作參考。于禁家里哪有這些,少不得找人去借。他的同僚聞訊,個個莫名驚詫,便要打趣:“幾時成博士了?”于禁面薄,索性見賢思齊,向蔡琰認真請教起來。蔡琰自是樂為人師。于禁得隴望蜀,又說:
“我倒罷了。只是圭兒,從小未入學堂,耽誤至今。若能得你教授,學些經(jīng)史在胸中,我也就無憾了?!?/p>
“將軍有心,妾自當盡力?!?/p>
兩人相視一笑。
第二天,于圭便以正式拜師禮,向蔡琰敬茶獻蔬。蔡琰特意問了他,名可有出處?于圭回憶道:“父親說,我出生時,明公賞了一塊圭……”
蔡琰莞爾:“如此,你果然與圣人有緣?!?/p>
父子皆不解。
“昔年孔圣人得子,魯昭公賜鯉一尾,以此為名。”蔡琰誨人不倦,“丞相此舉,有慕古之意。”
于禁竟不知曹操對他有如此期許,一時感慨萬千。
蔡琰又問于圭:“可曾取字?”
“不曾。”
于禁回過神來,“一事不煩二主,還請夫人想一個吧?!?/p>
蔡琰略一沉思,“周禮,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zhí)鎮(zhèn)圭,公執(zhí)桓圭,侯執(zhí)信圭,伯執(zhí)躬圭,子執(zhí)谷璧,男執(zhí)蒲璧。將軍既為益壽亭侯,嗣子可以‘執(zhí)信’為字?!?/p>
于圭拜謝。
蔡琰為于圭擇定的教材是《論語》,按照鄭玄定下的今本二十篇,細細講解。有時父母在一起讀書,他也會來旁聽。于禁便要檢查功課。于圭回答:
“今日學了《泰伯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胝?,大也。毅者,強而能斷也?!?/p>
于禁有所觸動,自嘲道:
“我起于微末,擢于行伍,一心竭忠盡節(jié),以報明公知遇之恩。然而事情往往不是我想象的那樣?!?/p>
就在不久之前,他奉命征剿淮南賊梅成。對方假意投降,騙得他撤了軍隊,立刻就與另一個賊首陳蘭會合,率兵轉入地形險峻的天柱山。眾將都說山道狹窄,進兵不利。虧得張遼英勇,直至山下,安營攻打。于禁自知有過,督促軍士前后運糧,保證了部隊的補給。最終張遼大破賊軍,將梅成、陳蘭等盡皆斬首。
戰(zhàn)后,曹操對他沒有一絲責怪,反而為之增邑二百戶,以示嘉獎。但于禁暗自慚愧,若非他判斷失誤,同袍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蔡琰的目光在他們父子臉上轉過,又回到書卷上。今天講的,恰是《漢書》的蘇李部分。于禁聽了半晌,終究是藏不住心里話:
“難為蘇武還肯和李陵做朋友?!?/p>
蔡琰早知道他會有此一譏,婉轉地說:
“他二人少年相識,深知對方為人。李陵自負其材,不肯就死,或許真是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能有所作為?!?/p>
“——那是借口!”
于禁激動地反駁道:
“他在御前夸下??谝獧M掃匈奴,結果幾千士兵都陣亡了,副將寧死不降,他又憑什么投敵?更不要說后來又封王又娶妻,哪里還有一絲祖上的忠烈?!”
但凡于禁的犟性子上來,是誰都擰不轉的。所以蔡琰也沒有和他硬碰硬,而是望向了于圭:
“執(zhí)信,你還記得《八佾篇》第十九則嗎?”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p>
蔡琰繼續(xù)啟發(fā):
“倘若君使臣以非禮,甚或無罪而殺士呢?”
“什么?”
于禁隱隱意識到了接下來的可怕答案。
蔡琰不緊不慢地攤了牌:
“將軍,臣子對君王的忠誠從來不是無條件的。孟子曾告誡過齊宣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p>
若是于禁未讀書時,聽到這種觀點,定會斥一聲荒悖。但他已經(jīng)不是蒙昧的老革了,細想了想,瞇起了眼睛:
“夫人之見,倒是孝武皇帝對不住李陵了?”
他不認為家屬連坐是刻意針對。雖然漢武一怒之下,枉殺平人,但那也是因為李陵先降了匈奴。身為主將,一朝變節(jié),不是說“我沒給匈奴練兵”,就算對得起漢朝的。
蔡琰一臉平靜:
“陵雖孤恩,漢亦負德?!?/p>
于禁看到他與夫人之間,漸漸出現(xiàn)了一條鴻溝。他不明白,她今天為何如此堅決,定要為一個貳臣降將討說法。若是李陵有充足的理由在匈奴指斥乘輿,那為國捐軀的韓延年,持節(jié)不屈的蘇子卿,他們又算什么?
雖忠不烈,戰(zhàn)士所羞;視死如歸,武夫之志。
類似的爭辯,于圭目睹過許多回。那時他并沒有料到,父親的固執(zhí)磊磊如石,最終一路鋪向了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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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食后,蔡琰坐在琴案后調弦。一縷頭發(fā)垂在頰邊,看上去格外溫婉。
這琴還是于禁買回來的。他知道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在樂律上造詣極高,年方九歲,就能單憑斷弦的聲音,說出斷的是第幾根弦。于是又悄悄向同僚去打聽,終于不計高價,購得了一張好琴。他還從曹操昔年的賞賜中,選了一塊美玉,交人截成薄片,鑲嵌在琴面上作琴徽。曹操聽說了這件事,當新聞一樣到處講給人聽:
“都說夫唱婦隨,孤看文則是隨了他夫人?!?/p>
蔡琰彈琴時,于禁總是安靜的,做一頭不辨宮商的牛。他們雖無伯牙子期的默契,卻有夫子仲由的沉凝。
“夫人又有新作?”
“是妾之前的一些經(jīng)歷,寫下來譜成了歌,愿為將軍一彈?!?/p>
蔡琰和著琴聲,低低地唱了起來:
“嗟薄佑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門戶單。身執(zhí)略兮入西關,歷險阻兮之羌蠻?!?/p>
十指輕抹慢挑,終究不似少時靈活。七弦翻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
“山谷眇兮路曼曼,眷東顧兮但悲嘆……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雖茍活兮無形顏。”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于禁閃電般想起了李陵在蘇武面前的說辭。那曾經(jīng)是他排斥的聲音,如今伴著胡風邊馬,衰草暮云,再次叩動了他的心扉。
“歲聿暮兮時邁征,夜悠長兮禁門扃。不能寐兮起屏營,登胡殿兮臨廣庭?!?/p>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
蔡琰已唱到了入塞之事,追懷更兼憤激:
“……家既迎兮當歸寧,臨長路兮捐所生。兒呼母兮號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p>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苦難。婦女被擄,感傷亂離之痛,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所有的情緒如暴雨山洪,向于禁涌來。
“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復生?!?/p>
一根弦應聲而斷。蔡琰目中蓄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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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一份安穩(wěn)的生活,如《詩經(jīng)》所言: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于禁自己又何嘗不想。他二十從軍,跟著鮑信討黃巾,尸山血海中拼來的官職。發(fā)妻與他聚少離多,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如今只留下于圭這一個兒子,于禁根本不想讓他學著打仗。
戰(zhàn)爭卻不像是能結束的樣子。
建安十六年,西涼軍在馬超的煽動下,一齊反了。曹操命徐晃屯兵汾陰以安撫河東,特意賜下牛酒,讓他祭拜先人墳墓。這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于禁偶爾向蔡琰談起時,語氣中頗為羨慕。
蔡琰忖度著問:“將軍后來回過故鄉(xiāng)嗎?”
于禁微微搖頭,笑意苦澀:
“我老家那邊已經(jīng)沒有認識的人了。”
——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這種悲慟,同樣深深地刻入了蔡琰的骨髓。魂縈夢牽的土地,抵不過物是人非。姊妹嫁為人婦已久,偶有書信,措辭禮貌而疏離。于禁倒也曾問過蔡琰,要不要去泰山郡省親。蔡琰卻擔心,羊氏自詡清流,會看輕了于禁父子,因此婉言謝絕了。
他們仍像許多年前那樣,坐在窗下。蔡琰鬢邊微現(xiàn)銀絲,于禁幾乎以為那只是日光所致。
他自知比夫人年長十余歲,又是在刀鋒上行走,萬一不能陪她白頭偕老。憑自己的軍功,已經(jīng)為兒子掙來一個列侯的爵位,他無須再為稻粱謀了。那么,將來即使自己不在了,他們也能安心治學。
……我也想再多了解一些呀。
左將軍又翻開一卷竹簡,那上面的字整整齊齊,如同他麾下的陣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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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魏國的國運似乎被詛咒了一般。從正月里夏侯淵恃勇輕進,戰(zhàn)死定軍山,再到魏王曹操親征失敗,不得已退出漢中。劉備自立為漢中王之后,關羽隨即北上,圍攻襄樊。曹仁連發(fā)羽檄求救。曹操抱病,尚在長安,急命于禁率七軍南下增援。
這個秋天并不似往日晴朗,暗沉沉的陰云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于禁原打算以三萬之眾,與樊城守軍成犄角之勢,逼退關羽,甚至銜尾追擊。上蒼卻已透支了他全部的運氣。
瓢潑大雨沒日沒夜地下,軍中苦不堪言。還沒等他想出應戰(zhàn)的法子,漢水就灌沒了所有的營寨。
于禁與眾將倉皇登高,四望如海,無所回避。黑暗中,不斷傳來軍士的慘叫。盔甲兵器更不知被沖去了哪里。關羽卻帶著訓練有素的水軍,乘夜來襲。
戰(zhàn)是不能戰(zhàn)了。降?更是不可以的。
誰承想一生的最后一仗,竟是一敗涂地!
相隨多年的副將在他耳邊悄悄說:
“我軍已無力抵抗關羽,不如假意降了,暫保有用之身……”
這蠱惑的聲音激得他靈臺一悚:
“——亂軍者斬!”
即便已手無寸鐵,于禁的呵斥依然能砍斷人們的僥幸。雨水從他們頭頂肆意流下,帶著周身的怯意,再匯入暴漲的漢水。
副將跪下了,膝行幾步:
“我等突遭水厄,并非存心背叛。便是論罪,尚有可周旋之處。何況……”
他頂著于禁冰錐般的目光,顫聲說出了后半句:
“夫人素蒙大王垂憐,或許還能分說一二。”
她確實會去陳情,像馬援夫人那樣,草索相連,詣闕請罪。這才是讓于禁擔心的。司馬遷因李陵一案進言遭禍,抱恨終身。蔡琰有那樣的才氣,不應該為了這等緣故,把自己捐出去。
于禁按下無限心潮,緩緩說道:
“我輩身為軍人,犧牲本是天職。”
聽眾一臉麻木,沉寂如死。往日情景一幕幕閃回,他從未如此留戀:
“今夜過后,諸君若能生還,別忘了……再為國家做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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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秋八月,大霖雨,漢水泛溢,禁所督七軍皆沒。羽獲禁,禁不屈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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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上就只有寥寥幾個字,人世間卻奔涌著更豐富的傳說。
據(jù)說魏王曹操在病中,每聽歌伎唱到“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輒感傷流涕,不能聽全一曲。
又有知情人說,蔡琰回國后,歷時十五年,修成《續(xù)漢書》。于圭自幼受教,多有助力,將這份心血公之于世。時人比之史遷女、曹大家。
漢水年年流經(jīng)襄樊,每到八月,兩岸的楓林就紅得滴血一般。枝條望北而伸,像是誰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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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于2023年3-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