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的第一天，信風吹過了眠湖。

湖上泛起的魚鱗狀波紋，規(guī)律地搖動的樹葉，被卷向半空的蒲公英，是林間萬物回應姍姍遲來的一年之約。三公主向天空舉起右手，見到衣袖向柳原方向揚起了一個角度。三公主確認，二公主完成了柳樹結交給她的任務。

過不多時，伸手想要撿拾落葉，卻發(fā)現(xiàn)葉片從指縫間溜走的梧桐，也注意到吹過眠湖的信風。他朝東海方向張開雙臂，一邊感受著信風，一邊興奮地喊道：

「是信風??！三公主！信風到了！」

三公主想起了巖鷺的請求。

「梧桐……」

話到嘴邊，又似無緣由地說不出口。三公主心想，夏祭日在五天之后，過兩天再告知梧桐亦為時不晚。

「三公主？喔——是為夏祭準備紫蘭的事情嗎？巡林使之前說過。」見三公主欲言又止，梧桐搶先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我現(xiàn)在就準備，可以嗎？」

三公主無奈，只好點頭表示同意。

得到三公主的許可，梧桐的眼睛里頓時充滿了干勁。他加快手腳把剩下不多的落葉給收拾干凈，背起竹筐顛了顛。

「要摘紫蘭，可得好好準備一番啊！」

說著，他轉過身，一溜小跑進了森林。

梧桐離開之后，眠湖又靜了下來。與往日的寧靜有所不同的是，這時候的寧靜夾帶著一股持續(xù)而均勻的風聲。習慣之后，風聲便再聽不見了，唯有在從無到有的一瞬才會被人注意，而如果風起得緩，甚至會始終不為人所知。盡管看見水波興起、樹葉搖動時還是能覺察到縈繞耳邊的風聲，但不容易分辨這是確實被耳朵聽見的聲音，還是基于視覺圖像的不由自主的聯(lián)想。

某種意義上說，無風和有風的靜是一樣的，因為它們都同樣地不帶來任何信息。在另一種意義上，有風甚至比無風還要靜，因為風聲在不夾帶信息的同時，還掩蓋了許多其他信息。那些平時能被耳朵捕捉到的細碎聲音，如今全都淹沒在風里了。

直到那個橘黃色的瘦小身形來到身邊幾步的距離，三公主才意識到有人靠近。她緩緩抬起頭望向來人——是之前問路的蝴蝶妖怪。

可是，蝴蝶妖怪的模樣，卻叫人不敢認了。

他遭了難，渾身上下滿是血污。原本背上一雙亮麗的翅膀，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撕扯得殘破不堪。他的右肩受了重傷，創(chuàng)口還在往外冒血。血從捂住傷口的左手指縫間滲出來，順著手臂流到右手緊握著的匕首上，最后從刀尖上滑落，就滴在三公主盤坐著的雙腿前。

他眉頭緊皺，臉上的肌肉不時抽動。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恨，眼睛直盯著三公主。

——荷葉小心，他的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

于是，三公主正色問道：「蝴蝶妖怪，先前你說要前往望仙臺，如今為何又折返回來？」

蝴蝶妖怪嘴唇顫抖，卻沒有說話。三公主也不追問，兩人就這么四目相對，讓氣氛僵持了一段時間。

「金蟠？金蟠！你怎么了？」

這時，處理完落葉的梧桐回到眠湖邊，看見受傷的蝴蝶妖怪，匆忙跑上前來。他神色慌張，蹲下身關切地上下打量，想要幫他察看傷口，卻又怕弄疼了他，頗有些手足無措。

可是，蝴蝶妖怪沒有理睬梧桐的善意。他甚至沒有看梧桐一眼，而是仍然緊緊盯著三公主。

「梧桐，給他療傷?！?/p>

「是！」

梧桐聽從三公主的吩咐，再度跑步返回了森林。

待梧桐走遠，蝴蝶妖怪終于開口，回答三公主的問題：「我們在槐樹集被襲擊了?！?/p>

他的嗓音嘶啞而苦澀，仿佛是背著千斤巨石在說話。

三公主深吸一口氣，把頭扭向左手邊眠湖方向——她不必問，她知道的，她早預料到了事情的發(fā)生。

蝴蝶妖怪頓了頓，反問道：「你是不是把我們的行蹤告訴了蜥蜴？」

三公主不由憶起那天發(fā)生的事，回想起當時蜥蜴妖怪將鼻子湊近自己的耳朵。那股令人厭惡的感覺再度涌上心頭，一面教她不忍多想，一面又不斷牽引著她的思緒。

她緩緩答道：「我只告知了東海的方向?！?/p>

原本精神就緊繃著的蝴蝶妖怪，聽見三公主的回答，情緒頓時變得異常激動。他用力攥緊了手中的匕首，纖細的手臂青筋暴起，筋肉不住地抽動。他緊咬牙關，半帶著哭腔質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會害死我們？！」

青蓮覺察到了蝴蝶妖怪的情緒變化。她提醒荷葉：

——荷葉，把他趕走，不要讓他靠近。

但三公主還是故作鎮(zhèn)靜地回應了對方的質問：「我知道。但這是我的職責?！?/p>

蝴蝶妖怪聞言，胸中的悲痛頓時化作不可遏制的怒火，扭曲了他的五官。他揚起手，將匕首高舉過頭頂，讓刀尖如同他的眼神直指向三公主的眉心，作勢要刺向三公主。

「你這個……??！」

「金蟠？……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采藥歸來的梧桐看見這一幕，大驚失色。他慌忙拋下手中的草藥，徑直朝兩人所在的位置沖了過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眼看刀刃馬上就要落到三公主的頭上。

——危險！荷葉，快躲開！

然而，三公主像是被蝴蝶妖怪的氣勢給嚇住了，她低下頭緊閉雙眼，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蝴蝶妖怪宣泄胸中怒火。

不過，刀刃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睜開眼，只見到一滴透明的液珠拍碎在了卵石上。

——哭…哭了？

她抬起頭，看見蝴蝶妖怪高舉的右手連連顫抖，臉上已是涕淚橫流。

趕上前的梧桐一把奪過蝴蝶妖怪手中的匕首，使勁摔到石灘上。蝴蝶妖怪雙腿一軟，跪倒在三公主面前。

「你在干什么！三公主沒有履行職責嗎？三公主沒有為你指明道路嗎？你還有什么可不滿的！」梧桐厲聲責問道，「蝴蝶被蜥蜴吃掉，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嗎？如果你要復仇，對象應該是蜥蜴才對，而不應該是三公主??！」

「梧桐！」三公主喝止了梧桐，讓他不要再說下去。

蝴蝶妖怪低著頭伏倒在地上，默默承受著梧桐的教訓。那是一副視覺上便可確認的弱小無助模樣。

不一會兒，他渾身顫抖，痛哭失聲。

「青葉……紅葉……」

三公主再次將腦袋別向一邊。她看到蝴蝶妖怪的血液已經(jīng)滲入眠湖水中，彷如一縷煙，在湖水中翻動、化散，最后完全消融到湖水之中。

「梧桐，給他療傷?！?/p>

「是——」

梧桐不放心地看了蝴蝶妖怪一眼，一臉不情愿地回去拾取方才在慌亂中散落一地的草藥。

然而這一回，蝴蝶妖怪沒有接受三公主的恩惠。他止住哭泣，咬牙切齒地用手臂在眼前狠狠一抹，抹了自己一臉血。他顧不上疼痛，猛然起身踉蹌幾步，朝著柳原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森林。

「金蟠！」

梧桐追出兩步又停了下來，目送蝴蝶妖怪離開了眠湖。既然傷患離開了，撿拾草藥也就不再緊要了。于是，梧桐捧著草藥，快步回到了三公主身邊。

「三公主，三公主，您沒有受傷吧！」

「我沒有受傷?！?/p>

「那就好，那就好……」梧桐長舒一口氣，抬起頭，再度望向蝴蝶妖怪離開的方向。

蝴蝶妖怪已經(jīng)離開了，可是三公主一點也沒有解脫的感覺。他留下的那柄染血的匕首仍然停在眠湖的石灘上，刀尖剛巧沖著三公主，就像蝴蝶妖怪夾雜著悲痛和憤恨的目光從來沒有移開一樣。她皺起眉頭，閉上了眼睛。

「他的匕首沒有傷到我。」三公主補充道。

但是梧桐沒有聽到這句話。她的聲音很小，被淹沒在了信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