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 ? 渭水一別石橋北，桃李秋風(fēng)喚不回。

? ? 詩書終成心力瘁，一朝歸去志難隨。

? ? 如墨的夜色下，莊嚴(yán)的長生殿中，李暮手持著一紙奏折，輕聲地念著。他聲音低沉，壓得窗外的寒鴉，都不敢輕鳴。

“承安，”李暮合起奏折，開口道：“你也覺得這詩有問題嗎？”

? ? 那被喚承安的侍從，看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卻生得英氣斐然。站在燈影里，昏黃的燭火映在他的臉上，卻照不出他的慌亂。“臣，臣沒有見識?！?/p>

? ? 那薄薄的奏折，被漸漸收緊的手指捏得起了皺?！袄蠋煘閷W(xué)生作一首悼詩，也要背上殺身之禍。這是要天下儒生緘口，世上再無文章嗎？”李暮越說越氣，“啪”的一聲，將手中的奏折扔在了地上。

? ? 承安趕忙跑過去，俯身抬手間，偷眼看了看座上那被氣得上下起伏的胸膛，伸到半空的手，頓了下來。

? ? 君王，萬人之上。可又有幾時是個快活逍遙人呢？都道君王無情，可那不過是飲多了嘆息，無奈了心。

? ? 一如此時的李暮。

“拾起來吧...”淡淡一句，扔出去了氣，撿回來了責(zé)任。

? ? 承安將奏折拾起來，重新放回桌案。李暮一邊撥動著手邊的茶盞，一邊說道：“承安，朕不缺端茶遞水阿諛奉承之人。你也覺得明懷遠(yuǎn)該死嗎？這就是我大魏接納前朝降臣的胸懷？這便是大國之儀，教化之道？難道真要滿朝只有一種聲音，才算是上下一心？”

“陛下。”承安語氣平靜，絲毫沒有盛怒下的畏縮?！拔恼驴v可曲解，罪責(zé)不容構(gòu)陷。明大人學(xué)問通達(dá)，任兩朝宰輔，斷不至出此疏漏。而且，臣聽聞明大人之子早夭，一直視辛小公子為親子。此番辛小公子墜馬，明大人一病不起，想必是悲痛欲絕，一時恍惚...”

? ? 李暮抬眼看看面前這個不打眼的小侍從，聽著他的話又?jǐn)傞_面前的奏折重新看了一遍，而這次目光卻停留在了百官聯(lián)名上。

? ? 剛剛還在燃燒的憤怒，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漸漸轉(zhuǎn)為了意味深長的思緒?！斑@百官聯(lián)名里，獨獨缺了一人?？磥硎蔷司讼胍婋蘖?..”話音落，夜幕中的長生殿，只剩孤獨的燭火緩慢的燃燒著。

? ? 清晨的鳥鳴悅耳，卻被御輦的車轍聲壓碎。長街上，李曦快步走著，白色的衣擺隨風(fēng)而動，映在他眉間，顯出此時的急切。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御輦即將行出宮門，李曦快步追了上去?？蛇€沒等他到近前，那御輦便已揚鞭打馬，向著相反的方向行去了。

? ? 丞相府雅室中，酒香與茶香混合在一起，突顯出屋內(nèi)人的高貴?！熬烁福簝旱昧朔铌愥?，特來與您品鑒?！?/p>

? ? 東方煜對那桌上的美酒視而不見，徑自拿過炭盆上的小茶壺，打開茶盞，獨自烹了兩盞香茶。李暮見他忙著煮茶，繼續(xù)說道：“為何堅持飲茶？”

? ? 東方煜手中沒停，連眼皮也沒抬，淡淡說道：“臣老了，早不是那縱情詩酒的年紀(jì)。況且，陛下難得到臣府上，當(dāng)然要試試?yán)铣嫉牟璧??！闭f著，將烹好的茶倒入杯中，推到了李暮面前?！斑@顧渚紫筍，是先皇后的心頭好，她常說，只有老臣泡的才最合口味。

”

? ? 李暮放下手中的陳釀，卻沒有拿起那沁人心脾的香茶。那茶香幽淡卻不寡淡，一時間香氣竟蓋過了酒香。李暮垂下了眼瞼，狹長的眸子中，多了一絲晦暗。“舅父可還記得，暮兒最喜歡在你肩上。母后總是一邊說著不規(guī)矩，一邊又笑盈盈的跟著。”李暮拿起酒壺，倒了一杯?！八娴氖沁@世上最最溫柔好看的女人。”

“奈何好人終不長命，禍害常留千年?！睎|方煜飲盡了杯中茶，一旁的香爐中，檀香幽幽燃燒，增添了這室內(nèi)氣氛的壓抑。

? ? 東方煜抿了一口香茶，將手中的茶盞放在了桌上。他輕嘆著說道：“陛下最好的十年，也葬送在那與草木鳥獸為伍的芷園。臣心痛至極，不論為臣為親，都愧對先皇后?！?/p>

? ? 火爐上的水，再次沸騰，壺嘴處冒出的熱水，落在炭火上，發(fā)出哧哧的聲音，有些嘈雜。李暮轉(zhuǎn)動著手中的酒杯，垂眸說道：“舅舅，往事已矣，不必再提了。”

“陛下心性純善，有諸多不忍。但是老臣，絕不會再給任何人對陛下不利的機(jī)會?！?/p>

? ? 聞聽此言，李暮眸色微暗，布滿酒香的唇線抿了抿。“舅父，暮兒長大了，也曾以為在你肩上看到的就是所有。可現(xiàn)如今，暮兒已經(jīng)比舅父還要高了?！?/p>

? ? 東方煜飲盡杯中已經(jīng)有些涼的香茶，動作間侍衛(wèi)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身披戰(zhàn)甲腰側(cè)跨刀的黑衣侍衛(wèi)，走進(jìn)堂中，拱手行禮道：“啟稟陛下，明大人府中發(fā)現(xiàn)密室，密室內(nèi)有......”

? ? 李暮飲酒的動作微微一滯，眼角余光瞥見東方煜平靜的又沏了一杯茶，邊飲邊說道：“不要怕，好好給陛下說清楚，密室里面有什么?！?/p>

“有...”那侍衛(wèi)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有大業(yè)皇帝及皇后的靈位?！?/p>

? ? 李暮抬眸看著一旁那不起眼的香爐，上面的點點星火，燃燒的不是香，而是他的心。“陛下登基三年，也該去去孩童心性?！睎|方煜放下手中的茶盞，正色道：“朝堂以外，龍袍亦不可不穿?！?/p>

? ? 剛剛放下的酒壺，再次被拿起，將那香醇的佳釀倒入酒杯。“舅父明知，暮兒的龍袍是如何穿得的?！?/p>

“龍袍之上，是江山之重，百姓期許。穿上之后該做什么遠(yuǎn)比如何穿上更重要。”

? ? 盛滿佳釀的酒杯沒有被主人再次拿起來，而那剛剛被冷落片刻的酒壺，卻與那放置一旁的黑色竹笛，一起被李暮握在了手中。他沒有說話，起身向著門口走去。

“暮兒?！睎|方煜叫住他?！吧胶右讯ǎ唤y(tǒng)在即。過了玩樂的年紀(jì)，總有些事是必須決斷的。就像這炭火...”說著，東方煜拿起火爐旁的鐵夾子，翻揀著上面燃盡的木炭?！熬拖襁@炭火。雖可取暖，但殘燼必須丟棄，不然只會惹來一室嗆鼻的臟灰?！闭f完，將一塊已經(jīng)燃盡到發(fā)白的碳灰丟棄在一旁。

? ? 頓住腳的李暮沒有回過身，他沉默須臾，眸色的變化沒有讓任何人察覺，他故作輕松地說道：“丞相清君側(cè)有功，朕以美酒相謝?！彼纯词种械暮谏竦?，繼續(xù)說道：“但如果將軍這一步都要他人代走，下棋的意趣何在？”說完，將酒壺放在旁邊桌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 ? 空蕩蕩的雅室中，只留下炭火上滾沸的水，和微微低著頭的東方煜。

? ? 長生殿中，侍從們?yōu)咧ピ海膛畟儗⒁槐P盤精致的糕點放在桌上。“辰王殿下，您已經(jīng)等了那么久了，不如先到偏殿歇息片刻吧。陛下回宮臣一定立即稟報?！背邪舱驹诶铌厣砗髣裎康?。

? ? 可是那站得筆直的白色身影，卻對承安的話充耳不聞。見他不說話，承安繼續(xù)說道：“殿下，這些甜品是御膳房新來的廚子做的。臣記得殿下喜甜，不妨邊用邊等。陛下已去了兩個時辰，也交代了回宮用膳，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宮了。”

? ? 窗外畫眉的鳴叫悅耳動聽，可此時卻是那般不解人意。李曦?zé)o心多言，他看看外面的已近正午的太陽，心中似被炙烤一般。正焦急間，便聽得院中侍從行禮道“陛下?！?/p>

? ? 行走間的風(fēng)帶起黑發(fā)飛揚，隱于其中的是多年不變的紅。“曦兒主動進(jìn)內(nèi)廷，這還是頭一遭吧。”李暮走進(jìn)殿中，狹長的眸子掃過李曦的發(fā)絲，淡淡說道。

? ? 李曦顧不得已經(jīng)站得有些發(fā)酸的雙腿，上前一步跪倒在李暮的面前?！俺酵醯钕逻@是何意??？”李暮示意侍從退下，邊疑惑地說道。

“陛下明察。老師他只是傷情過度，一時疏漏，絕無叛逆之心?！崩铌匦闹兄保沙隹诘脑掃€是有條不紊。“我朝揚武興文，百廢初興，文字之獄不可開?！?/p>

? ? 李暮看著他，那白衣上如玉的面容，在這沉悶的長生殿中，好似一道直墜心底的幽光?？蛇@道光，卻是為旁人而來。

“曦兒，先皇給你持劍上殿，面君不跪的特權(quán)，就是這樣用的？”沉默須臾的李暮，緩緩開口道?！盀榱伺匀恕！崩钅乎獠嚼@過他?！斑@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你該知道有些話是最不該由你來說的?！?/p>

“皇兄。”李曦的聲音急切?！懊鞔笕耸浅嫉氖跇I(yè)恩師，并非旁人。”

? ? 踱步間，李暮走到放置佩劍的架子前，將那許久不曾碰過的木質(zhì)劍鞘握在了掌心。這是父皇送與自己的生辰賀禮，可此劍卻無名。

? ? 因為來不及。

? ? 父皇的愛去的那樣快，讓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都如一場幻影泡沫。過了碎了，就是過了碎了，再也回不來了。即使那時的記憶再完整，也無濟(jì)于事。

? ? 晴朗的天氣，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剛剛還是耀眼奪目的日頭，此時卻只能透過烏云的縫隙，艱難的投射下來?！八脑鲁醢耸欠鹱嬲Q辰，大赦天下。禮部上表朕手書金剛經(jīng)奉于香案，以求國泰民安?！崩钅鹤叩嚼铌厣韨?cè)，握緊劍柄，寒光忽現(xiàn)，寶劍出鞘。

“曦兒可聽說，以血研墨抄經(jīng)是最大的虔誠?！?/p>

? ? 李曦沒有猶豫，他起身走到李暮面前，抬手間，連窗外的畫眉都停止了鳴叫，似乎也在害怕此時殿內(nèi)的氣氛。

“曦兒這是何意??？”被握住的劍身，阻擋了照進(jìn)眸中的寒光，現(xiàn)出背后的不屑。

“陛下萬金之體，不可有損?！闭f完，一股血腥的味道，便蓋過了一直靜靜燃燒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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