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玧其|回聲(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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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渣預警??
文/Misa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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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潔如新的浴室變得雜亂不堪,地上是一盆破碎的花壇,棕黑色的泥土灑在被積水覆蓋的地面,洗漱臺混亂的像是打過仗一樣,破碎的鏡子里是一張面如死灰般男人的臉。
吱——
老舊水龍頭里流出白嘩嘩的自來水,響亮的水聲蓋住浴室原本的寂靜,他雙手撐在洗漱臺上,淺淺笑著,似乎很享受這種巨大水流聲從耳膜穿透的聲音。
他需要一點聲音,需要制造一些聲音,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到,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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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您就別為難小的了,我知道您心里難過,但人活著飯總是要吃的?!?/span>
管家老莊在門外雙膝跪著,年過半百的年紀,手里還端著一碗剛做好的面條。
壓抑的靜默之中,浴室的門被緩緩打開。
“少爺?”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剛才臉上的憤恨消失不見,變得溫和平靜,嘴角微笑著看向身邊的人。
“老莊,再讓廚房做一碗吧,她愛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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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學上稱之為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他沒有目睹她的死亡,但卻比親眼目睹她離開還要更加絕望。
17歲,他從一個男人手里買下了她,男人說是她的父親,實際上只是繼父,她母親嫁給這個男人以后生了一個兒子,繼父對兒子寵愛有加,卻對這個女兒百般嫌棄。后來繼父染上了賭,輸?shù)镁?。兒子念書需要錢,繼父打算讓這個女兒賣藝為生。
那個年代,改嫁的女人一般沒什么話語權(quán),而她為了補貼家用,被迫走上了賣藝的道路。
他在圍觀的人群里解救了她,并將她帶回家,老爺夫人強烈反對,他以閔家獨苗為威脅,將她固執(zhí)地留在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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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
“一個人怎么可能沒名字呢?”他拿出紙和筆,示意她寫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握著筆又顫抖著放下。
“我叫美咲,我不會寫字……”
“美咲……”他輕輕念著。
“美咲?!彼粗χ?。
“我的命是少爺救的,少爺盡管吩咐。”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你就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問老莊,他是看著我長大的?!?/span>
“少爺……你為什么要救我?”她問他。
“沒什么,就覺得這么好看的女孩像擺件一樣被人圍觀,有點可惜。”
“謝謝少爺……”她又說,“您和其他有錢人不一樣?!?/span>
“有什么不一樣?!彼χ?/span>
“你放心,我很乖的,我特別會照顧人,我不會給少爺添麻煩的。”
“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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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zhèn)上,閔家算得上有頭有臉的商業(yè)大戶,閔玧其是三代單傳,也是閔老爺和閔夫人最疼愛的兒子。他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人善良正義。她來到閔家,雖不受人待見,但也因為有他的庇佑而活得尊嚴了些。
他是受人愛戴的少爺,她是低賤的女仆。和他相處的時間里,他教會她寫自己的名字,給她念書,帶她品茶論道,教她人際交往的禮儀世故。
她悟性高學得快,不僅學會了如何寫自己的名字,還偷偷學著寫他的名字。
不一會兒,整張紙都被他的名字填滿。
“你什么時候?qū)W會寫我的名字的?”
“對不起少爺……”她緊緊握著筆害怕得不敢抬頭。
“為什么只寫我的名字?”
他沒有生氣,拿起被筆墨覆蓋的紙笑著問。
“我一個女孩子學那么多字沒用,少爺對我有恩,只希望能記住少爺?shù)拿郑员憬窈蟮靡詧蠖??!?/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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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閔玧其。
她又在紙上寫下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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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現(xiàn)幻覺的那一刻起,他的靈魂好像也被抽走了。他開始每天對著一堆空氣微笑、自言自語,偶爾還會對著空氣讀書,大家都知道少爺精神出了問題,卻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來。
大家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一樣對待,尤其是老莊,每次給少爺送飯的時候都會說:“少爺,今天廚房做了姑娘最愛吃的桂花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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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咲,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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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20歲生日這天,閔老爺擅自將林府的小女兒許配給他,他當場拒絕了。閔林兩家屬世交,為了子女的婚事也算操了不少心,場面一度很尷尬,林家小姐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他全然不顧是自己的生日局,以喝酒頭暈為由,提前離開了會場。
回到房間,她沏了杯醒酒茶走進來,他看到她,眼睛里突然閃著光,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借著酒勁兒將她拉到面前。
茶杯不慎掉落碎了一地,她面帶驚恐地看著他,又羞紅著臉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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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你喝多了?!?/span>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碎片殘渣一邊小聲的回應。
他皺眉,俯下身將她拉起來。
“我沒有喝醉,我很認真?!?/span>
“少爺,剛才在宴會上的事我聽說了,您要是不高興我可以陪陪您,但您別開這樣的玩笑。”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她驚訝的抬起頭,對上了他那雙堅定的雙眼。
她很緊張,于是又低下頭摳著手指,全身僵直一動不敢動。短暫的沉默,他悶聲一笑走上前,挑起她的下巴,溫和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
“父親說過,老婆就是來照顧人的,林家小姐生性嬌貴不適合我,你陪了我這么久,我想,沒有人比你照顧得更好了?!?/span>
“少爺……我只是個下人?!彼е嵛嵴f。
“那又如何?”他沒聽清問了一句。
“少爺……下人是沒有身份的?!?/span>
他把她拉到身邊,一陣風吹過,臥室的門被嘭的關(guān)上。她從未見過他眼里這般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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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我,你就有了身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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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家少爺要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下人,這事要是傳出去那就是鬧了笑話。
可是,閔老爺閔夫人拗不過他們這倔強的兒子,若是不答應,他很可能會跟著做貿(mào)易的舅舅一起出海,海上危機四伏,多少人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為了能留住兒子,閔老爺和閔夫人破例答應了他這個要求,但前提是,他必須在下個月也將林家小姐以正室娶回家,延續(xù)閔家的傳承。
而他和她的婚禮,不能有任何號外,結(jié)婚儀式也一切從簡。
夜里寒風瀟肅,兩人穿著單薄地坐在床邊。他們都不懂男女之事,她也只在深夜碰巧撞見過繼父和母親在床上纏綿的畫面,第一反應只覺得惡心。
她以為這就是夫妻之間的同房儀式,不知者總是勇敢的,她比他更主動,揭開胸前的衣服,一點點脫去,最后只剩下貼身內(nèi)衣,她面對他,喊了聲“少爺?!?/span>
他紅著臉轉(zhuǎn)過頭,把床上的被褥蓋在她了身上。
“少爺……”
“把衣服穿好!”
“可是……夫妻之間不都是要這樣嗎?”
“不……不用了……”
他再次別過臉,竟然比她還要害羞。
“我明白了……是我太廉價了,怎能隨意玷污了少爺之身。況且,像我這樣的人,少爺作為男子也不會有任何欲望?!?/span>
“你……”他被懟的得啞口無言,只能生著悶氣地看著她,說:“你這都是哪里聽來的話!”
“男女之事,小女不懂。少爺念過書,肯定比我們這些沒碰過筆墨的下人懂得多?!彼拖骂^淡淡地笑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被人碰過嗎?”
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似乎對此很介意。
“沒有……”她緊張兮兮的看著前方,雙手捏緊被褥的邊角。
“你放心,我不是懷疑你什么,我只是想說,我讓你嫁給我不是為了這些男女之事,我只是不想娶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span>
“況且我說過,你會比她們更懂得如何照顧我?!?/span>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傲嬌,她知道他在安慰她,她怎么可能會生他的氣。他不僅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生命里唯一一個愿意相信她的人。
“少爺,從今往后我是你的人,你不用對我這么客氣的?!?/span>
他看著她,一張小巧精致的臉卻透著幾分強忍的成熟。他笑著搖搖頭,將她連同包裹著的被褥一起抱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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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不要再說這種話?!彼粗吐涞纳袂椋盅a了一句:“我會心疼?!?/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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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衣柜面前,選了兩套西裝不停的在鏡子前比擬。
“你說,我穿那套比較好?”
房間沒有人,他卻看著身旁的空位說到。
—— “你穿哪一套都好看?!?/span>
“你怎么老是敷衍我。”
他雖然沒有聽到答案,卻開心地笑了。
就算別人說那是幻覺,他并不認為。
他認為那就是她,不然他為何能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他還能看到她的模樣,有時候穿得比較邋遢,有時候穿得朝氣明朗,有時候也會淑女溫婉。他還特地讓裁縫給她做了一條西洋裙,放進了她的衣柜里。
“我想看你你穿上這條裙子,我們還沒拍過婚紗照呢?!?/span>
他給了她一個能夠站在身邊的身份,卻沒能給她一場完整的婚禮。
“玧其,你怎么又忘了,我穿不了了。”
“美咲?!?/span>
他放下那條西洋裙,淚流滿面地轉(zhuǎn)身卻看著她,“你可以再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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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為閔家少爺二太太的日子里,并沒有享受到一個妾室該有的待遇。閔老太太對她百般挑剔,她雖變了身份,但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有一回他出差回來,看到她滿頭大汗的在洗衣房里干活,頓時勃然大怒,從洗衣房里帶出她走到閔夫人面前,質(zhì)問為什么要讓她做這些事。
“我們是答應你娶她,但可從沒說過,她可以從一個下人變成真正的主人?!?/span>
“我不管,以后只要我在這個家,沒有人可以動她一分一毫!”
“閔玧其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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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固執(zhí)讓她為難,因為她明白,她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他的庇護之下存活。
“少爺……”
“我說過多少次了!叫我名字!叫我名字!你就這么想當一個下人嗎!”
他激進的情緒讓她更加明白,她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可是現(xiàn)在,她還沒有資格。
“少爺,別生氣了,這些事我做慣了,偶爾做一做也沒事,你別跟夫人較真?!?/span>
“美咲,我給你身份是為了讓你抬起頭做人?!?/span>
“少爺,您喜歡我嗎?”
他怔住了,沒有回答。在那個年代,男女關(guān)系沒有想象中那么直接,喜歡藏在心里,婚姻由父母做主,很多人結(jié)婚大半輩子,都不知道真正的喜歡是什么。
“前些天林小姐跟我說,她很喜歡少爺,可是少爺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她心里很難過。”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所以我想問,少爺對我這么好,是因為少爺喜歡我,還是覺得我可憐?!?/span>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至少在她這里,他的回答至關(guān)重要。問題拋出后并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他神情黯然,緩緩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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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當做是一種習慣性的依賴,從她來到他身邊那一刻,她就做好了為他赴湯蹈火的準備。
沒想到,她竟然嫁給了他,成為了她的妻子。
可是,他甚至都不明白,一個男人成婚后應該怎么做,他還停留在帶她回家的那一天,像個孩子一樣的占有她,她是他的,誰都奪不走。
他從小就沒有什么朋友,閔老爺閔夫人對他管教極嚴,所以造就了他心里的這份倔強,以她為籌碼,去和他們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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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終會發(fā)生改變,雖然他們從來沒有過過一日真正的夫妻生活,但她早已陷入他的世界無法自拔。這份喜歡不敢公開,只能暗戳戳地通過其他行動和少量言語去表達。
更讓她窒息的,是他從未拒絕過她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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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爆發(fā)時,全國上下開始大面積征兵。
每家每戶必須出一名男丁,而閔家唯一符合上戰(zhàn)場的就是閔玧其。
征兵前,她將自己繡了幾個晚上的平安符贈予他。
贈與之前,她聽聞平安符必須要去鎮(zhèn)上最靈驗的觀音廟開光祈求才會作效,天一亮她就穿上衣服帶著一大堆祈福的東西跑去了觀音廟。
離開時遇見閔夫人和林小姐,林小姐拎著親手做好的佳肴,挽著閔夫人的手,看到你還不忘落落大方的打了聲招呼。
“誰允許你來拜觀音的?你也好意思光明正大地跑來這里,不知廉恥!”夫人毫不留情的當場呵斥她,她無言以對,低著頭沉默不語。
“老夫人,我看二太太也只是思夫心切,玧其這一去兇多吉少,大家都是為了玧其的平安才來,咱們就別計較了?!?/span>
“沒大沒小,果然是卑賤的丫頭!”離開前,老夫人又憤憤不平的念叨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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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賤。
這么久了。她依然逃脫不了卑賤的命運。
當初他好心給她一個身份,如今也只能停留在卑賤的字眼里,她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為自己沒能因為他的庇佑而改變而難過。
說到底,是她拖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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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家前一晚,和家里人用完晚餐便迅速回到房間。
“玧其,這個是我在觀音廟祈福的平安符,我知道我沒有林小姐手巧,這平安符樣子雖有些丑陋,但多一個平安符也能保佑你多一份平安?!?/span>
他接過她手里的平安符,攤在掌心細看。
“別看了,做得不好看?!?/span>
她用手掌蓋上去,他卻一把握住那只手。
“好看,我最喜歡了。”
他把她拉到身邊,雙手環(huán)住她的肩膀,她慢慢靠在他身上,回應握緊那只手閉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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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玧其,答應我,一定要平安?!?/span>
“我會的,你一定要等我回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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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她提出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他能與她同房。
他娶了她,去一直從未碰她。唯一有過的親密接觸也只有一個額頭吻。他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想傷害她。他的家族世代都被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所限制,他先打破了條例,從把她帶回家開始。
脫去沐浴后僅剩的衣裳,她赤身裸體站在他面前,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手掌握成拳撐在床邊,她走上前,他便側(cè)過頭,她吻過來,他刻意躲閃。
前些天她聽到閔夫人對林小姐說:“你得加油啊,雖然這么說不太吉祥,可我們家三代單傳,萬一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咱們可不能無后??!”
她規(guī)矩地坐在床邊,小聲地說:“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害怕你這一去便不再回來,我……我想為你留下些什么?!?/span>
她說的,是一個孩子。
一個承載他血液的生命。
他的雙唇微微顫抖,第一次在她面前也沒了反駁的理由,他們同床共枕這么久,他差點忘了自己是一個男人,而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
他用他的方式護她周全,她也想用她的方式替他延續(xù)。
那晚他無聲的妥協(xié)給了她一個答案。他將她壓在身下,她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男人的身體好像突然被什么東西喚醒,渾身變得愈加發(fā)熱。
...(略)
兩人身體都出了汗,纏綿床褥下的汗流浹背,她將他摟的更緊了。
...(略)
纏綿過后,他們依偎在一起,他擦去她眼角的淚,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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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疼你,你知道嗎?”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你,我愿意愛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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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期間,鎮(zhèn)上每天都會送來不同的信件,里面有戰(zhàn)士的烽火家書,也有及時匯報的戰(zhàn)死名單。每到夜晚,總能聽到女人的哭泣聲。
他給她寄來的信件都被她完整無損地保存在柜子里,每天早上都會帶著那些充滿他氣味的信件來到觀音廟,替他祈福。
得知懷孕的時候已經(jīng)兩個月了。老夫人聽聞并沒有感到開心,迎接她的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她錯了,她錯就錯在太過自以為是。
身體里多了一個人的存在,行動不便,沒了他的庇佑,府里上下對她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
閔夫人下令攔截了他寄給她的所有信件,收不到來信的她開始整日愁苦,茶飯不思。
當老夫人將一碗黑色藥水送到她面前時,她還地以為這是閔夫人特地為她熬制的保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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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肚子痛,捂著小腹渾身冒汗,她使出最大的力氣爬到門口,大聲呼喊“救救我”。
她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開門聲音,又很快一一關(guān)上。
“玧其……”
“玧其啊……救救我……”
月光從半敞開的房門透進來,照在顆粒分明的水泥地上,還有她裸露的大腿上。
鮮紅的液體從她下體流出,像一條蜿蜒的蛇慢慢滑向地面。心臟深處的跳動也隨著蟲鳴慢慢走向靜止,所有的期待、悔恨和不甘都在那一刻淹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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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葬禮和婚禮一樣,一切從簡。
閔夫人留給她最后的尊嚴,是在她的墓碑旁寫上了閔氏之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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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車子已經(jīng)到了,你決定好帶什么酒了嗎?”
“帶……”
—— “少爺,你胃不好,少喝點酒?!?/span>
“你看,她又開始說我了。”他低頭笑了笑,無奈搖搖頭。
“不帶了吧。”
老莊看了看閔玧其空無一人的身后,溫和地笑著,“這么多年了,少爺還是最聽姑娘的話?!?/span>
“嘮嘮叨叨的習慣改不掉,老莊,沒想到我居然怕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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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平安歸來。
那一年他25歲,仗打了兩年。
清秀白凈的少年面龐已經(jīng)變得灰頭土臉,滄桑而悲涼。
“美咲!”
他第一時間呼喚她的名字,推開房門卻是一陣陰冷的風。
“美咲?”無人回應的房子愈加顯得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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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什么?”
當閔夫人拿出那個寫有她名字的墓牌,他兩眼呆滯,瞳孔放大。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當他看到墓牌上的名字,還有老莊在整理遺物時保存的寫滿他名字的一沓紙,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少爺,姑娘走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才3個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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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為你留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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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到這里,他都會情不自禁的流淚。
他向她承諾過,他會永遠保護她,所以他不顧一切將她留在身邊,只為了護她周全??墒菫槭裁矗④?,保家衛(wèi)國,回來卻告訴他,他失去了此生最愛的人。
她說過要留下的東西,和她一起在大火中焚燒,消失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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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先生的幻覺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
“大概兩年前吧,那個女人走了之后?!遍h夫人依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她一如既往的恨她,將所有的罪都怪罪于她。
“真是見鬼了,死了還不放過他!”
“老夫人,我們是西醫(yī),我們崇尚科學,現(xiàn)在我們需要了解閔先生與這位小姐的關(guān)系,幻覺屬于精神上的一種映射問題,還請你多多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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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鈴還需系鈴人。
心病還需心藥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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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回聲總是出現(xiàn)在耳畔,有時候是溫柔地呼喊,有時候是疑惑的質(zhì)問,他聽得斷斷續(xù)續(xù),腦袋也漲的生疼。
—— 少爺,少爺。
—— 如果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就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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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他被一個溫柔的聲音喚醒,陰風陣陣,身體的汗毛也跟著豎了起來。
他開始喊她的名字,從小聲到大喊。
最后整個府里的人都被他喊醒,他發(fā)了瘋似的跑出屋子,身上還穿著著睡衣,追尋著耳朵里的回聲跑到庭院。
他停下來,雙唇發(fā)顫,眼睛目視前方。他看到了她,她穿著第一次見他時那套沾滿油脂灰塵的衣服,對他溫柔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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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咲?”
“美咲……是你嗎?”
“美咲——!”
他朝她撲過去,結(jié)果腳下一滑落了水。
這可把閔夫人嚇得不輕,當場暈了過去。
府里的仆人把他救上來,他嗆了水睡在沒有她存在的屋子里。落水后的身子受了風寒,他大病一場,醒來后精神便出現(xiàn)了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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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會等我回來的嗎?你去哪兒了???”
—— “少爺,我一直在你身邊啊?!?/span>
“你騙人,她們說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丟下我的?!?/span>
“美咲……”他伸出手對著空氣撲了撲,“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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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好想你?!?/span>
—— 我好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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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躲在屋子里喝酒了。
—— “少爺,你不能這么任性,年前才做了腸胃手術(shù),不是答應我要好好吃飯不喝酒的嗎?”
“沒事我身體好著呢?!?/span>
——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別拿身子折磨。”
“那你就出現(xiàn)!別站在這里說風涼話!”
他提高了聲音,虛無的人影閃了閃,他突然緊張起來。
“美咲?美咲!”
“我錯了,我不該沖你那么大聲,求求你別走,別走好不好……”他捂著臉跪在地上,眼淚從指縫里流出。
—— “玧其……”
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
她伸出手在他的頭頂摸了摸,透明的手掌穿透他的身體,她嘆氣而笑。
—— “玧其,我要走了……這次,我真的不能再陪你了。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好活下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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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玧其,謝謝你愛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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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天堂和地獄,有時候僅僅是幾句言語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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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是美好的期待,也是沉重的夢魘,她是他內(nèi)心的恐懼、不安和焦慮,也是他心底的不甘、懊惱和憤恨。
他比誰都清楚,她離開的意義,只是這些年間他不斷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去了解,去感受。
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熾熱的火堆里,變成一潭死水,變成一堆灰燼。
他最終沒能保護他,或者說,是他所謂的堅持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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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主任!閔先生又出現(xiàn)幻覺了?!?/span>
這是鎮(zhèn)上唯一一所可以治療神經(jīng)科的西洋醫(yī)院,他躺在獨立病房里被兩名穿著白大褂的男人用力壓著。
“不行,得加大鎮(zhèn)定劑的用量……”
失控的情緒喚醒了丟失的記憶,他的眼淚和外面的暴雨一樣,嘩啦啦的傾斜而下。
“別讓她走……我求求你們了……”
他的聲音逐漸減弱,像山谷里不斷遠行的回聲。
“閔先生,麻煩你配合一下!”醫(yī)生一邊給他注射鎮(zhèn)定劑,一邊在他耳邊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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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刺入皮膚沒了同感,鎮(zhèn)定劑在血液里游走,他的思緒也逐漸變得清晰冷靜。
窗外陽光明媚,綠樹成蔭。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人們的生活開始走向富足和安穩(wěn),他心里的陰霾似乎也隨著腦海里模糊的記憶慢慢消失。
在昏睡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她。
她輕巧的手劃過他的掌心,一縷陽光照下來,映射在手掌的影子也隨之消失。
他張著嘴卻沒有再喊她。
看著她緩緩消失的身影,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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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你,我愿意愛你。
—— 若有來生,我愿與你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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