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的春天

一個春天
沈周的春天,始于二月。
天氣稍有回暖,他便更換衣物,乘舟駛向了西郊。向來不喜遠行的沈周,這次依然沒有遠行,此去之地,名為支硎( xíng )山,離相城居所不遠,觀山賞林之際,即可抵達。

支硎山,因東晉高僧支遁(號支硎)而得名,唐代《吳地記》有載:支硎山在吳縣西十五里,晉支遁,嘗隱于此。自晉至明,歷經(jīng)千余年,支硎山接納了眾多瞻賞者及隱世者,崖壁上也已布滿歷朝禪僧或高士的摩崖石刻,蔚為壯觀。
沈周游支硎山,意在拜謁,更為賞春。
一路上,他遠望僧人鐫刻下的文字詩詞,近察將要發(fā)芽的樹木與花草,愜意十分。他遇見了挑著花筐酒榼( kē?)的擔夫和沉醉美景而不急于趕路的旅人,悠然于春色間,晚霞與薄霧齊至,周遭的一切,似是沾染了仙意,他寫道:林蹊相值夕陽邊,跡似無官意有仙。

將要返還,林麓間隱隱見一士,及近乃知是故友楊循吉。
楊循吉曾為成化年間的進士,由于身體欠佳,弘治初年致仕歸家,結廬于支硎山下,以讀書著述為事。沈周長楊循吉 29 歲,性格豁達寬厚,楊循吉雖為晚輩,卻也不曾攀附于誰,生性耿直,古籍載:(楊循吉)性狷隘,好以學問窮人。
此次相遇,卓有意趣。他們先是遠遠地看見,隨后由難以識辨到近處相互認出,因是迫暮時分,兩位文人沒有交談,他們相對而立,一揖作別,各留余韻,猶如這淡淡的春意。

回到相城有竹居,稍作休整。翌日,沈周將這份趣事放在一片初春綠色里,作《支硎遇友圖》,并于畫末題:辛亥歲( 1491 年)二月二十一日記。
沈周的圖畫,隱含著靈動的春韻,定是感染到了乾隆。
得到此幅長卷畫后,這位帝王分別在四個春天,展卷題跋四次。1765 年,他甚至帶著《支硎遇友圖》,去到了支硎山。這個春日,他題下一首標榜自我的韻腳別扭的詩句,才算作罷:我豈似他閑逸者,觀民惟覺意中濕。

時至三月,玉蘭花開正盛,沈周的春天,又多了一抹素雅高潔之色。
唐宋以來,玉蘭就是可供培育的觀賞植物,古典園林中,它常被植于廳前院后或樓臺周圍,與翠柏相掩映,以展現(xiàn)一種瑩潔清麗的美感。
想來,沈周的有竹居,不僅有竹,或許還有玉蘭。晚年,他對景寫生,作圖二十頁,其中的《玉蘭圖》,最是動人:瘦硬的禿枝,依然帶著冬日的寒意,枝頭的玉蘭花顧不得其他,旁若無人地綻開著,沈周用淡墨勾出葉片輪廓,使花色變得更加圣潔,其溫和身姿,凝聚著一股從容,也彌漫著悠遠的清香,遙遠的明代春意,似是觸手可及。
畫畢,沈周自足地題道:明日小窗孤坐處,春風滿面此心微。

沈周的春天,豐富多樣,亦是少不了觀云。
僅是《春云疊嶂圖》,他就畫過兩次,且是在同一年的同一天所作。兩幅畫的最大不同是筆法的區(qū)別,較為暗淡的《春云疊嶂圖》,為沈周參照元代高克恭筆意而作,春云離離的氣氛盡顯,稍顯明亮的《春云疊嶂圖》,則是典型的沈周筆意,用筆蒼潤,春之暖意溢于畫外。

兩幅畫雖有不同,卻一同隱喻著春的多變及其如微風般的包容力。細讀《春云疊嶂圖》,會發(fā)覺春天的美好景致大抵相近——岸邊水波微漾,林中層巒疊秀,蒼松雜樹豐茂,山腰處云層疊起,包圍了寺觀與茅亭,好似仙境。
如此春景,實際并非記錄于春季。1490 年秋,沈周依然惦念著幾個月前的春色,一個午后,提筆作畫,《春云疊嶂圖》即成。只是,一幅畫一種云,終是難以涵蓋心中的春意,再作一幅,畫出這個時節(jié)的多彩,大致是完滿了。

沈周的春天,可游賞,可賞花,可觀云,但仍是少了一種?!对粕綀D》里,他的一句詩,道出了春之本意:我愛春朝眠不起。
春意和春景雖好,春困與春睡,同樣讓沈周流連。誰又不是呢。
作者:莫一奧,文字工作者,長期從事中西藝術史和人文歷史等泛文化內(nèi)容寫作,目前所有文章均發(fā)布在微信公眾號“LCA”和“莫一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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