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洶涌的平靜

古城月和原田平川在東京讀完高中后就開始工作了。先是做銷售，以撞上裂口女異常實體為契機，進入了基金會。七年前，二十一歲時，二人被調(diào)度到中國福建省一個名為“白井基地”的分站點。原田平川格外喜歡推理小說，一看見“白井”的漢字寫法就叫著：“有個新銳推理作家叫白井智之的來著?！钡@個名字取自基地的外形——圓柱形的建筑頗像銀白的水井。

白井基地的員工主要來自中國和日本。古城二人被調(diào)到這里前幾年，來自日本的上木理香剛成為高層管理。飛機落在機場上，因為過于興奮而一夜未眠的二人此刻才從飛機上的困覺中醒來，發(fā)現(xiàn)手機上多了一條通知。

通知是從白井基地那邊發(fā)來的。因為臺風，附近架設(shè)的電線被破壞了八成，基地的供電不足，內(nèi)部發(fā)電機僅能供放射天線和相關(guān)設(shè)備使用。本來就人手不足的基地因為人員抽調(diào)和維修工程的需要，剩下的人屈指可數(shù)。高層管理剩下上木理香和王政羲，工作人員剩禮河夏、禮河冬、江勤、白藥四人，再加上古城月、原田平川兩個調(diào)度來當職業(yè)顧問的，整個基地竟然只有八人。但就算只有八個人，基地內(nèi)部也并不空曠。臺風后山路泥濘，基地沒有來接送的人，兩人只好打了輛出租車到山下，自行上山。天色灰蒙蒙的，沒有雨，積滿了云，像隨時都會傾盆。

基地不在山頂，隱在密道通達的峭壁中。本以為少說要花上幾個小時，但繞了半小時就到了。過了被視覺錯覺遮住的通道，機械化的井狀建筑佇立在峭壁中，顯得格格不入。上方的遮蓋避免了登山者偶然看見這幢建筑的可能，但陽光依然淅淅瀝瀝地灑在其中。門口的六個人看見國際友人從山洞中出來，紛紛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原田平川像忽然加了燃料，高興地揮著右臂沖上去。

古城月注意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禮河夏。

按理說，明顯日本面容的上木理香理應(yīng)更吸引日本友人的注意。然而禮河夏的身形就在那里，深刻得像壁畫，而又像光污染般不能不吸引別人的眼光。在原田平川向上木理香一路小跑而去時，禮河夏猛然挪動了位置，如護崽的鷹，眼神恐怖地注視著原田平川。而她身后，則是長相幾乎一樣，但神態(tài)明顯自卑的禮河冬。

之后他就知道了，禮河夏是姐姐，禮河冬是妹妹。而她們之間微妙的距離，將會震蕩出一段被深埋的往事。

古城月朝六人走去，原田平川興奮地和上木理香握手，按順序一個個握過來。到禮河冬面前時，禮河夏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原田平川的手。一向粗枝大葉的原田平川并沒有注意到這點。此時古城月才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熱鬧的歡迎會卻出奇的寂靜。他向上木理香伸出來客的手時，只見上木理香報以像包涵了一切的微笑。古城月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剛剛原田平川和她握手時她有露出過那樣的笑容嗎？

但之后的事情，很快讓他忘掉了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

沉默的迎接會。古城月企圖從空氣中嗅到敵意和人際間錯雜的關(guān)系，但其他人的沉默似乎只是自然而然的為之，像話題聊盡后不由自主的沉默。只有一個人始終散發(fā)著可怖的敵意，并不針對任何人，但又如陰霾陰森森地籠在氣場之中——那個如鷹的姐姐禮河夏。原田平川可能講了個笑話，氣氛從白藥和江勤那側(cè)被調(diào)動起來。一行人慢慢蠕動進基地的大門。

到大門被掩起時，古城月聽到上木理香用日語輕聲而認真地告誡：“不要靠近禮河冬?！?/p>

基地內(nèi)部連燈都關(guān)得差不多了，一進去只有必要的幾盞在隱隱約約地照明，倒也能把光亮撒到該撒的地方。通知里說因為臺風造成的電力供應(yīng)不足，古城月問上木理香，既然電力不足到連開關(guān)燈都要斟酌的地步，為什么還要讓放射天線和相關(guān)設(shè)備維持充分的電量？

上木理香笑笑說，這是我的驕傲之作。

古城月沒聽懂。

上木理香把古城月領(lǐng)到相對空曠的走廊里，讓他坐到一側(cè)的椅子上，說：“日本的文字發(fā)源于中國，那你可曾有想過中國漢字最初來源于何處？”

“您是想說‘倉頡造字’的故事嗎？”古城月問，“據(jù)說倉頡創(chuàng)造了中國的漢字，古籍上有記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不過神話終究是神話，不論是哪個國家的文字，都是由一群人慢慢發(fā)明出來，在一個個時代中演變過來的。譬如漢字從甲骨文發(fā)展到而今的字體，譬如英文在無數(shù)英語使用者的推動下不斷壯大?！?/p>

“想象文字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代。”上木理香坐在另一側(cè)的椅子上，和他正面相對，“人們的交流只能粗淺地通過簡單的音節(jié)和手勢。而就算是拋卻文字而出現(xiàn)的語言，也能傳達比簡單的壁畫和石刻更高效的信息?！彼f著說著忽然笑了，“如果你是一個小說家，在你的小說中寫下這樣一句話：‘隕石撞擊了地球?！阈≌f中的世界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如果排除刻意誤導和虛假信息的情況，那將會真的有一顆隕石撞擊我小說世界的地球吧？”古城月說，“但是，這和‘你的驕傲之作’以及放射天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別急?！鄙夏纠硐泸湴恋匦α诵Γf，“倘若我們的宇宙也是高等文明的小說，我們之間的談話，我們身上衣服紋飾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會在那本小說中出現(xiàn)。那個高等文明隨意地寫下一句‘月球于明日爆炸’或者‘太陽發(fā)生氦閃’，我們這個宇宙也會發(fā)生相應(yīng)的事情吧？但可惜這并不成立，違背物理定律的拉普拉斯妖注定了不可能有這樣的‘宇宙套娃’。既然這樣，如果我們宇宙有那樣的小說家，也只能存在于我們的宇宙中?！?/p>

她停頓了一會兒，觀察古城月的反應(yīng)：“我觀測到了那個‘小說家’?！?/p>

一時間，古城月沒法把她前面的話很好地串聯(lián)起來。上木理香對自己講話的節(jié)奏相當有信心，只給了他五秒左右的反應(yīng)時間，就接著說下去：“SCP基金會觀測到的異常有小至不可觀，也有大至整個星系。而我觀測到的那個‘小說家’無疑也位列‘異常’的一種。我將它命名為‘氐星’?！?/p>

“氐星？”

“‘氐’，既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又是‘根源’的意思。有一層釋義說‘氐’是‘天根’，就是說宇宙的根源。整個宇宙誕生于氐星，氐星是這個宇宙的根源?！?/p>

“等等。”古城月腦子又亂了，“宇宙在大爆炸時只是奇點，往前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氐星又存在于哪里？”

“我稱呼它為‘星’可能確實容易讓人引起誤解。”上木理香摸了摸腦后扎起的丸子，“它并不是一個實體，而是信息的集合體，里面裝著最原初的故事。不論用什么語言，只要說出氐星中的‘原初故事’，故事中的事件就會真實發(fā)生。在信息的碰撞中能夠誕生語言，而最原初的語言誕生了宇宙；宇宙間最原初的空洞散發(fā)出聲音的回想，在大基數(shù)下，偶然成為必然，創(chuàng)造了其間的星球，并不斷運轉(zhuǎn)。慢慢地，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宇宙，就因為有一種語言講述了氐星中的故事，而慢慢成型?！?/p>

上木理香笑著說：“不論是具體還是抽象，不論是蘋果這樣的實在還是‘電場’這樣不可捉摸的客觀實在，總能被‘信息’這一中介翻譯成我們?nèi)祟惪梢哉J知的事物。那根發(fā)射天線平平無奇，但伴隨它的設(shè)備——觀測臺，就是我獨家的發(fā)明。觀測臺能夠讓你看見氐星蘊含的‘原初故事’，而且是所有的原初故事。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圖只存在于我的大腦里，這世界上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怎么制作?！?/p>

“你剛才說，宇宙最初的聲音講述了氐星中的故事，從而讓故事發(fā)生；如果我們?nèi)祟惾ブv述氐星中蘊含的故事，那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你聽說過《死亡筆記》嗎？那部漫畫中的死亡筆記，在上面寫下一系列可行的行為，可以讓目標對象執(zhí)行相應(yīng)的動作。氐星故事的作用原理與之類似，譬如你講述‘某某忽然跳了起來’，那個人將會跳起，但若他失去了雙腿則不行?！?/p>

“人造語言呢？”古城月說，“此刻我以日語為基準，讓‘高興’和‘悲傷’交換定義……”

“很敏銳的洞察力。”上木理香點點頭，“任何人類使用的語言，本質(zhì)上都是人造語言。而要用這個語言講述氐星故事并讓故事中的事情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則必須讓講述者本人使用這個語言累計720小時。”

古城月揣摩了一會兒她的話語：“我概括下你的意思：氐星是信息體的集合，包含了‘原初故事’，而用任意一門使用累計720小時的語言講述氐星上的故事，就能讓這個事件在可行的范疇內(nèi)發(fā)生；而你則發(fā)明了一臺機器，可以將接收到的信號轉(zhuǎn)換成人類認知領(lǐng)域內(nèi)的信息?！?/p>

“正是?！鄙夏纠硐阈α诵Γ拔疫€擔心我講的不太明白呢?！?/p>

“哪有?！惫懦窃滦奶摰卣f，暫且把這個問題拋之腦后，技術(shù)性的細節(jié)想必她也不會透露太多，不如點到為止。構(gòu)思怎么延續(xù)話題時，上木理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古城月正想著這場會面就先到這里結(jié)束，嘴卻快了一步：“那個，你剛剛說的‘不要靠近禮河冬’……是什么意思？”

上木理香懷著包容性的笑容，左手握在右臂關(guān)節(jié)正中，直接無視了這個問題。她的正式服飾像升到空中的旗子樣驟然抖開，古城月才意識到她高層管理的身份，忙說：“如果你還忙著工作的話……呃，那就先不打擾了?！?/p>

“沒有的事。白井基地清閑的很，我事情也不是很多?！鄙夏纠硐阈α诵?，身上的酒精味濃郁地傳開。她咬住從兜里摸出的軟香煙，眼神專注在香煙另一端，點火，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我正打算帶你去看看我的杰作——這個冗余的白井基地目前的核心。它在我的機器發(fā)明之前只是一盤散沙，是我的氐星觀測站給了它靈魂。不過要清晰地記住一點，在觀測前記得在口腔內(nèi)涂抹抑制劑，出了白井基地就要刪除掉看見的氐星故事的記憶?！?/p>

負責給基地內(nèi)工作人員涂抹抑制劑的是白藥，而抑制劑也是上木理香自主的發(fā)明。正常人用語言講述“氐星故事”會觸發(fā)氐星的異常效應(yīng)；而在口腔內(nèi)涂抹抑制劑，就無法再觸發(fā)。配套的還有“清洗劑”，用來清洗掉口腔內(nèi)部的“抑制劑”。這些藥劑均為管裝，在藥效發(fā)揮的前提下保持最低用量。上木理香說這是為了防止員工從藥劑中偷偷留下一兩滴，聚少成多，憑空湊出一管新的藥劑。而每天基地內(nèi)都會對員工口腔的抑制劑濃度進行監(jiān)測。

這些藥劑的來源和去向都被嚴格地記錄在上木理香的電腦中，而白藥也是認真負責的職員。古城月躺在醫(yī)院病房樣的單間內(nèi)的長椅上，白藥拿著牙醫(yī)用的工具，撐開古城月的口腔，仔細地涂抹抑制劑。還蠻像美容院的——古城月這樣不切實際地想著。白藥認真的面容和雙手嫻熟的動作都顯現(xiàn)出一種專業(yè)感，竟讓一路過來勞累奔波沒怎么休息的古城月感覺到被按摩的酥軟。五分鐘內(nèi)事情就解決了，舌頭上和口腔上都敷了薄薄一層黏液。古城月不太敢動舌頭，怕把抑制劑刮掉。當不注意舌頭的時候，通常舌頭在口中安靜地攤著；而一開始注意，就怎么放怎么不對勁。古城月的神態(tài)變得有些滑稽，白藥和上木理香都忍俊不禁。

上木理香驕傲地說：“不用擔心舔掉藥劑。只有清洗劑能夠破壞它的作用?！?/p>

古城月才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舔了舔口腔上層。確鑿沒有液體的痕跡，而異物感也很快消了下去。他不禁說：“這個不錯?！?/p>

“不錯吧？”上木理香笑著說，“白藥的手法也有三成功勞。別愣著了，走吧。”

“原田平川呢？”古城月環(huán)顧四周。

“他沒興趣看。倒是奇怪，那樣有活力一個小伙子，卻不想看看新事物?！?/p>

“大抵因為不想被抹上藥劑和被記憶刪除吧?！惫懦窃聦擂蔚匦χ八f記憶刪除傷大腦，一般都避免處于被記憶刪除的局面?！?/p>

上木理香咬住下唇，眼神往右上角飛著，思考了一會兒。

“也行?！彼詭卣f，“那你總想看看氐星吧。”

古城月不好意思地說：“抱歉，今天有些晚了，我身體有些吃不消，先去布置宿舍好了?！?/p>

“也行，也行——也行，也行?！鄙夏纠硐悴荒蜔┑卣f，扭頭朝白藥喊道，“白藥，帶他去宿舍?！?/p>

員工宿舍一概列在二樓。古城月和原田平川選了二人寢室，互相幫忙著清理床鋪上的灰塵和螨蟲。等一切安排妥當，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原田平川喘著氣脫掉羽絨服，抖著衣服下擺扇風。古城月干脆躺在剛清潔過的地板上，直呼涼快。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遠遠的卻好似有什么聲音從遠處傳過來。古城月以為是鋼筋老化或者值夜班的白藥的動作，仔細聽卻聽見人聲，再看原田平川——他也認真地聽著。

“外面是有什么動靜嗎？”古城月從地上坐起來。

原田平川笑了笑：“指不定有什么動靜——供電沒了，信號不良，封閉空間，這不就是暴風雪山莊嗎？”

古城月忙說：“推理小說看太多了吧，現(xiàn)實中哪有這樣的事情?！?/p>

“那你著急什么？”

“不吉利?！惫懦窃抡酒鹕恚暗昧?，不如出去看看，免得你一個推理迷腦補出一場大戲?！?/p>

原田平川提起羽絨服，想了想又放下了。推門一看，走廊的燈早早地暗了，只有月光從另一處輕微地照明。走廊對面一間雙人寢，門大大地開著，有兩個身影滾在地上，持續(xù)不斷發(fā)出接吻和衣服的摩擦聲。兩個女人的面容幾乎一樣，古城月馬上認出是白天看到的禮河夏和禮河冬——雙胞胎姐妹。但此刻她們的動作全然沒有白天的樣子——禮河冬白天的拘謹，禮河夏白天的兇狠，在夜晚清涼的地板上全變成了獸性。他沒辦法辨認誰是誰，勉強覺得禮河夏應(yīng)該是壓在上面、如貓弄老鼠般玩弄著底下的人的那個；而在下面任由擺布的則是禮河冬。原田平川小聲地咳嗽了聲，帶上門。古城月也紅著臉避開視線。

兩個大男人在二人寢的門口都找不出要說什么。古城月想起初中的自己面對一群女孩時的拘謹，聽到經(jīng)期、百合、同性戀這些詞時本能的退縮。平時總很活躍的原田平川也支支吾吾起來，盡管平時他也?？窗俸陷p小說和百合番，但到現(xiàn)實中看見時，總有種仿佛進了女廁所一樣的尷尬。衣服的摩擦聲和姐妹二人頭部時不時撞擊門框的聲音此刻反倒變成了不能忽視的音響，原田平川掏出手機，尷尬地說：“看個番吧？”

“看什么？”

“之前一起追的《狂賭之淵》，不還沒看完嗎？”原田平川操作著手機，忽然一拍腦門，“對了，忘了這里沒信號了?！?/p>

古城月打了個哈欠：“那還是睡覺吧?！?/p>

兩人洗漱完換了睡衣上床?；氐膯T工被褥因為長時間沒人用，并不如睡了很久的被子那樣柔軟，而是遍布褶皺。寒冷的冬天侵入被子，一躺下就能感受到寒冷的氣息從被單中冒出。枕頭也冷得出奇，躺了半天捂熱后，稍稍挪個位置，又很快回冷。原田平川脫下毛衣時劈里啪啦放了一連串藍色的靜電，電得他連連發(fā)叫。古城月就打趣說脫毛衣時靜電的電壓可是很強的。二人順著話題聊了會兒用毛衣取火的可行性，聊得興起時，二人都恰到了沒話可說的地步。床頭的電子鐘用五號電池勉強續(xù)命，幽幽地投射著零點三十幾的時間。一安靜下來，禮河夏和禮河冬交互的聲音反而更清澈，像玉米羹里插入根灌滿水的吸管那樣別扭。原田平川翻了個身，說：“我來這里之前，就聽說過禮河夏和禮河冬了?！?/p>

“嗯？”古城月也想翻身面對原田平川，但枕頭冷得他并不想動。

“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吧——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大致了解一下事情的基本情況。所以來白井基地之前我就找人打聽了這里員工的基本情況?！痹锲酱ㄉ岛鹾醯匦α藥茁暎拔矣袀€朋友曾經(jīng)和禮河夏禮河冬共事過，他說……他的印象里，禮河夏是一個相當恐怖的人。其他的事情她都無所謂，但只要涉及到禮河冬，她就會像護崽的鷹一樣警覺。”

“她到基金會之前，是做什么的？”

“入殮師?！?/p>

“入殮師？”古城月聽了這并不吉利的職業(yè)，不禁皺了眉頭。

“殯葬行業(yè)是容易引起這樣那樣的誤解。禮河夏是負責處理尸體的，包括復原尸體生前的狀況、縫合尸體、給尸體化妝等等。她大學是學醫(yī)學的，本身性格……嗯……又有點奇怪，在殯儀館工作時不能說認真，但確實超乎水準地完成所有分內(nèi)的事情。”

“那禮河冬呢？”

“沒有職業(yè)?！?/p>

“欸？那她大學呢？”

“也沒上大學。事實上高三在那件事發(fā)生后，禮河冬就一直退學在家。兩姐妹用家里留下的遺產(chǎn)和禮河夏做殯葬工作掙的錢度日?！?/p>

“父母呢？‘那件事’又是什么事情？”

“別急啊，正要說呢。”

原田平川咂著嘴組織語言，深夜又變得靜謐下來。古城月白天奔波留下的勞累又一瞬間涌上來，明明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里，疲勞感卻沒有消減太多。電子鐘現(xiàn)在走到了零點四十幾，外面的聲音似乎卻沒了。豎起耳朵聽也聽不到什么。山里本來就有風吹草動，說不定剛剛談天時，她們已經(jīng)回了房間。倒是……像原始的獸一樣互相糾纏在地上的景象，在古城月腦中變得愈發(fā)明顯。他竭力想要構(gòu)建出禮河冬的性格形象，卻仿佛一直陰翳在禮河夏的陰影中。

“禮家姐妹最開始是由母親撫養(yǎng)大的。父親在她們?nèi)龤q時就跑了，找了別的女人重組家庭。高三高考百日誓師后，父親也許是為了彌補一點過錯吧……其實更近似于對自己的心理安慰，騙自己說既然都來看女兒們了，上天總不應(yīng)該再對自己降下懲罰什么的。但是事情還是發(fā)生了?！?/p>

“事情是——”

“這不是正在講嗎？”

“啊，對不起。”

“好好聽就行了。父親到她們家后，提出要求說全家來一場旅行。正好對門的小孩來她們家玩，禮河夏說不需要了。父親執(zhí)拗地請求再三，但還是被禮河夏拒絕了。問禮河冬要不要自駕游在城里兜一圈，禮河夏說妹妹也不需要。最后父親和母親兩人開車出去。不料剛上路，車子就發(fā)生故障，一開始是車前蓋冒煙。因為上了高速，只能找應(yīng)急車道停車。可事情的發(fā)展速度超過了父親的反應(yīng)速度。煙霧冒出的速度過于恐怖，在不好的預感到來之前，車子當場失控，撞上護欄爆炸了?！?/p>

“啊，這是怎么回事——”

“對門來玩的小孩鉆進了車前蓋。父母二人都沒注意到，就開始發(fā)車了。”

“……怎么會……”古城月代入了小孩的身份，感受車前蓋下汽油的味道和發(fā)動機的作鳴，和封閉空間內(nèi)愈發(fā)上漲的悶熱，全身都仿佛受了針扎。

“因為禮家是那一帶的富庶人家，母親的全部遺產(chǎn)和父親的三成遺產(chǎn)都留給了兩姐妹，讓她們好長一段時間可以不用掙錢就在家里舒服度日。羨慕吧，畢竟是富家子弟，哪像我們工作族，不工作就沒辦法生活。”

“這樣說不好吧，畢竟是父母去世了?！惫懦窃掳櫫税櫭碱^。原田平川其他方面還挺機靈，就是情商一向很低，凡是為人處世的領(lǐng)域他都一塌糊涂。指望他能夠讀懂別人的心思，或者明白氣氛，簡直是一種奢望。

原田平川猛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古城月忽然擔心起傷到他的情感來，但轉(zhuǎn)念一想和他來往倒不必在乎這點，就也繼續(xù)往別的地方胡思亂想。眼看著電子鐘一分鐘一分鐘地走，熒光和星光閃啊閃的倒也越來越模糊，后來便也睡著了。

那場夢他睡得尤其累，似乎一瞬間就做了無數(shù)個夢，不同的故事拼命地往他腦中鉆。他的大腦碎成了石榴，每一個粒子都被打磨成光滑的鏡面。他聽見講故事的人在不斷述說，但總有的故事無法涉及；聽見講故事的人用冒昧而褻瀆的語言講述著最初始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人物逐漸顯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