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隕落（1）

園區(qū)里佇立著一座巨大的水塔，似乎有十五層樓高，在它身邊，是一座更加高聳的塔吊，高度已經達到了五十余米。兩座塔樓就像是雙子一般，俯瞰守護著安津工業(yè)園。

距離地面三十米的高空，牧知清仰著頭向上望，手腳并用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攀爬在塔吊的骨架中。心臟急速跳動著，呼吸變得急促，手掌也因為滲出了汗珠而有些抓不穩(wěn)冰冷的梯子。每一次他的移動，塔吊的連接處都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讓人心驚膽寒，生怕這里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從底座攀爬到塔吊操作室下的平臺花了五分多鐘的時間，再次腳踩鋼架平臺的牧知清兩色蒼白地半蹲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向遙遠的地面，一小群吸血鬼正朝著這里聚攏，所幸它們并不會攀爬，所以只是站在底座上抬著頭看著高處的他望眼欲穿，期待著他能夠失去平衡摔下來。

人類心中最深處對高空的恐懼開始慢慢顯現(xiàn)，牧知清的頭皮有些發(fā)麻，他收起了往下看的視線——比起在地面上被那些可怖的生物包圍，他寧愿忍受來自對高空的畏懼，唯一跟上他的，只有那一柄依舊高懸在他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天空中的月亮，開始繼續(xù)朝著塔吊臂攀爬。

當他真正登上塔吊的吊臂，才真正感受到高空的深邃與給人的恐慌。強勁的氣流猛烈地吹過，將外套下擺吹起胡亂擺動，甚至還要將他從吊臂上吹下，他不由得再次壓低重心，雙手摸索著鋼架，小心翼翼地朝著制高點邁進。雖然他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恐高癥狀，但是一旦想到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從這里墜落，他還是有些不寒而栗，越發(fā)地欽佩那些在高空表演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夜晚高空的強大氣流阻礙，讓一個普普通通，未經過訓練的人爬上塔吊的最高點，本身就是一個看起來無法完成的目標。在恐懼達到極限的時候，周圍的環(huán)境，身體自發(fā)的警告，失去力量的四肢，全都在發(fā)出要求離開這里的決定，只有自己的意識在強迫自己繼續(xù)攀爬。

肉體和精神都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與折磨，牧知清咬緊牙關，默默地忍耐著這一切，一步一步地朝著最高點挪動腳步。在這時如果稍微意志動搖或者體力不支，整個人可能就會失去平衡，從高塔上墜落。也許宮羽蘭說的“你最好多擔心一下自己”，就是因為他相較之下體力消耗更加多，身體隨時都有可能因為疲勞而停擺吧。終于他邁完最后一下腳步，來到最高點，看到了遠處依舊在燃燒的高爐塔，和近在眼前的巨大水塔頂端。

“今晚還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執(zhí)行如此瘋狂的任務?！?/p>

他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一種心情復雜，又仿佛是自嘲的微笑。

?

十分鐘前……

為了避免被結界破壞波及，兩人跑進了最近的一棟工廠廠房，然后關上了大門，耳邊的喧鬧立刻消失，廠房里寂靜得有些詭異。宮羽蘭靠在墻上抱著手，靴子的鞋跟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墻壁，看著彎著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的牧知清，用平穩(wěn)的聲音命令道：

“既然已經確定了我們的目標是那只黑鷹，那我們來商量一下怎么擊退它吧?！?/p>

牧知清抬起頭來，看著她一邊在整理凌亂的銀發(fā)，一邊嚴肅地看著自己，他有一種預感，對于他們兩人來說，接下來的這一場戰(zhàn)斗并不會比之前要輕松。

“那個……既然你剛才說你能打穿那個鐵柵欄，那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打掉那只黑鷹？而且破壞了命匣之后，廣場上那個巫妖怎么辦？我覺得那家伙不會自動消失吧……所以說我們之后還要去和巫妖打一架？”

他謹小慎微地詢問著，嚴格來說，今天晚上一直都是宮羽蘭在給予自己幫助，而他還搞砸了她在此之前囑托給他的事情——雖然宮羽蘭并未察覺他的失敗，所以他對自己是否能完成接下來的任務有些忐忑。

“直接把黑鷹轟下來有點困難，畢竟剛剛試射了一發(fā)，魔彈完全被它身邊的防御法術彈開了，而且那家伙飛起來也挺快，我自己如果沒有輔助的話，沒辦法瞄準。所以我準備在天上放個魔法陣?！?/p>

“魔法陣？在天上？”

宮羽蘭點了點頭，把手伸進大衣里，從腰上抽出一把匕首，麻利地割下了自己的一小撮頭發(fā)，牧知清看著這把匕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這把匕首看起來有點眼熟?！?/p>

“是啊，和你頭頂上那一把長得差不多，也是銀質的?！?/p>

“這兩把匕首應該有什么故事吧？”

宮羽蘭默默收起匕首，意味深長地看了牧知清一眼：

“這個，你現(xiàn)在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p>

牧知清低下頭，小聲地道歉。宮羽蘭沒有理會他，只是摘下了戴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把它用割下來的頭發(fā)繞了三圈，打上了一個節(jié)，然后遞給牧知清：

“你不必為了這個道歉，或許以后有一天我就會對你說這其中的故事了。但是現(xiàn)在，還是需要你去完成一件事情。說簡單也很簡單，待會兒出門你就能看到一臺塔吊，我需要你爬到最頂端，然后看我的信號，把這個扔出去，越高越遠越好?！?/p>

“這個？有什么用么？”

牧知清一臉不可思議。

“《圣經》提到過吧？有個叫參孫的巨人，有頭發(fā)時力大無窮，被剃光頭發(fā)之后就失去了所有力量。頭發(fā)是能給人帶來力量的，一部分的魔法師會把以太儲存在頭發(fā)中來彌補身體里魔力不足的問題，以備不時之需。這個待會兒就能展開成一個魔法陣，輔助我鎖定那只黑鷹?！?/p>

宮羽蘭一邊解釋著，一邊打開了大門。

“看到了么？就是那座塔吊，爬到頂端就行了?！?/p>

牧知清有些心里發(fā)毛，他小心翼翼地確認著：

“你確定是我們分頭行動，我要獨自一個人爬上那座塔吊？”

“不然呢？這里除了我們倆之外還有別的人么？那座塔吊是這附近最安全也是最高的地方了，按你的實力應該能爬到頂端的?！?/p>

宮羽蘭帶著一種“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么”的表情和語氣看著眼前的青年說道。

青年則是露出一副很為難的表情：

“那個……我能夠拒絕么？我覺得我做不來這種事情?！?/p>

宮羽蘭皺起眉頭，靠了過去，把牧知清逼到墻壁上，仿佛是要把他看穿一般盯著他。

“你還真是過分吶，之前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要幫我忙，轉眼間就反悔了？”

仿佛是一只可愛的小惡魔慢慢地出現(xiàn)在了牧知清的眼前，他嘆了口氣，然后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用同樣的語氣回應著：

“我倒覺得憑著對方在滿腔熱血時候做出的承諾，反過來強人所難，是一件能夠體現(xiàn)出一個人性格惡劣的事情?！?/p>

宮羽蘭收起了嚴肅的神情，站直身體遠離了墻壁，牧知清也摸著墻壁站定，把頭扭過去看著門外的塔吊。她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依舊嚴肅而平穩(wěn)：

“雖然我覺得這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我也沒有過分到那個地步……你轉過來，閉上眼睛，諭佳曾經教過我一個魔法，現(xiàn)在正好能夠用得上?！?/p>

牧知清選擇了繼續(xù)聽從宮羽蘭的話，他閉上眼睛，將身體面向近在咫尺的少女。額頭上傳來溫暖的氣息，溫柔地捋開他的劉海，輕輕地觸碰到前額，接著，嘴唇傳來一陣短暫的觸碰。

“這……你在……”

宮羽蘭打斷他的問題，示意讓他保持安靜，然后輕輕地念著：

「世の中に[1]、三日見ぬ間の、桜かな?！?/p>

輕盈的觸感接連出現(xiàn)在鼻尖，左右肩膀，最后是胸口，溫柔的聲音隨著空氣震動，源源不斷地傳到他的大腦，讓他回想起了存在于腦海里的那個發(fā)著白光的少女的身影。劇烈跳動的心臟逐漸放慢頻率，呼吸開始歸于平穩(wěn)，像是如同微風吹過一般，緊繃的神經開始放松，整具軀體都變得輕盈了起來。廠房外的樹木沙沙作響，前額的溫柔觸感持續(xù)了不到十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窮的回味與悵然若失。

“好了，這樣似乎就成功了，睜開眼睛吧。這個魔法能夠讓你身體更加輕盈，待會兒你攀爬起來會更加容易些，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被那群不死生物發(fā)現(xiàn)?！?

注釋：

[1] 此處宮羽蘭念錯了，正確的是「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の、桜かな」。大意見第一章幕間的第二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