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攬風(fēng)島

　　有一個廣東商人乘船在南海航行，來到一個小島上，看見桑葚累累，就上岸摘一些吃了，覺得味道不同于一般桑葚，就帶了一些想給同船人吃吃。忽然狂風(fēng)大作，船只離岸遠(yuǎn)去，不大一會兒就沒了蹤影。周圍是海浪洶涌，島上是山林沉寂，獨自一人，悲號萬分。俳徊到黃昏時分，害怕遇到虎狼毒蛇之類，想跳海一死。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不如走遍全島看看。

　　最初榛莽叢雜，無路可走；一里多以后，漸漸平坦，再往前三四里，看見遠(yuǎn)處燈光明亮，好像是個村子，心中暗喜又到了人間。朝著燈光走去，聽到茅屋里有人談話。商人敲門呼喚，有一個老人開門問道：“客人從哪里來？”商人述說遭遇，請求借宿。老人說：“這是緣分。此地名叫攬風(fēng)島，唯獨有仙緣的人能來到這里。我們這里有三個人，都是從前乘船航海，被丟在岸上的?，F(xiàn)在連你共有四個人了。”談話之間，又有老人從里面出來。老人衣冠瀟灑，一派仙人風(fēng)度。這位老人對商人說：“你認(rèn)識我嗎？我是你十九世堂祖父。”拉著商人走進(jìn)屋里，指著坐在中間的一位老人說；“這位是元丘公，比我先來七百年?！庇种钢_門的老人說：“這位是最后來的，也三百多年了。”商人看他們房中，沒有器皿，也沒有床鋪，墻上掛著燈，既不是油燈，也不是松明。老人說：“這是萬年脂。白天不亮，夜晚自行發(fā)光。我們?nèi)齻€人，不飲不食，也不睡覺。你剛來，餓了，可以吃山上野果，渴了，西邊山洞有泉水，味道像酒，可以解渴，卻醉不了。疲倦了，隨地可以睡，比臥床蓋被舒服。睡上十來天，或者幾個月，醒來以后，就再不必吃喝睡眠了?！鄙倘寺犃?，十分歡喜，認(rèn)為遇到了仙人，頓時忘掉塵世的優(yōu)愁。又問為什么名叫攬風(fēng)島。老人說：“風(fēng)刮起來，必須經(jīng)過這里，揪住風(fēng)，就可以頃刻之間游遍天地四方?？墒撬街帲剿拔?，大多比不上這個島；倘若不幸受到塵世干擾，反倒幾天不能平靜。所以通常并不愿意隨風(fēng)前往各地?！?/p>

　　第二天，三個老人領(lǐng)著商人登上一座小山，遙望海面。忽然看見，旌旗大纛簇?fù)碇粋€人，峨冠廣袖，虬髯濃眉，騎著黑虎，凌空而過。老人說：“這就是風(fēng)伯，也就是《山海經(jīng)》所說的‘折丹’，主管天下的雄風(fēng)。凡是狂風(fēng)呼嘯，白浪滔天，飛沙走石，房倒屋塌，都是這風(fēng)干的。”果然看見風(fēng)狂浪大，海潮洶涌，而老人的衣襟卻紋絲不動，就連商人也不覺得有風(fēng)吹過。不多時，笙管低奏，音樂輕柔，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騎著白鳶，手握紈扇，款款而來。身后有曲柄傘和各色旗幟跟隨，有濃烈的香氣向人撲來。商人不覺昏昏沉沉，跌倒在地，半天方才蘇醒。老人笑道：“封姨實在厲害?！鄙倘藛柺窃趺椿厥拢先苏f：“封姨年輕貌美，主管天下雌風(fēng)，多在柳堤花徑、煙波細(xì)雨之間往來，輕盈纖細(xì)，無孔不人，比風(fēng)伯更能挑逗人的神志，剛才襲人的香氣，是攝取百花之精形成的。若非修道極有功力，很難避免她的侵襲，你剛才跌倒，就是這個緣故。必須經(jīng)受這種香氣三四千天，才不怕它。再過上幾千天，才能揪住它，到遠(yuǎn)方游歷?！鄙倘吮忝刻斓胶＿叺群蚍庖探?jīng)過，日子長了。漸漸地就不跌倒了?？墒歉械叫幕蓬^暈，常常難以自我控制。又過了許多日子，才比較穩(wěn)定，同時也漸漸地不飲不食不睡覺了。

　　一天，老人對商人說：“你來到這里，家中人以為你死了，今天做法事超度你的魂靈，我們帶你去看看。到了家，見了家人，千萬別出聲，不然，可對你不利?！鄙倘舜饝?yīng)了。不多時，風(fēng)刮來了，三個老人讓商人閉住眼睛，挽著他的胳臂，乘風(fēng)而行。不多時，果然到了家，看見了祭壇和供品。他們便坐在壇上，家人也看不見他們。幾個和尚敲著法器，在壇前叩拜，口中誦經(jīng)，咿咿呀呀聽不懂。商人偷偷地笑，老人忙捂住他的嘴。接著妻子出來，身穿縞素，大放悲聲，商人不由得心酸落淚，走下祭壇，安慰她說：“我在這里?！逼拮訃樀锰颖堋；仡^再看三個老人，已經(jīng)不見了。商人懊悔不已，便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家人。從此和妻子相處，飲食睡覺和平常完全一樣。

88，蔣氏女

　　有個姓洪的大富翁，他有一個兒子非常聰明俊秀。十五歲，在外面的學(xué)堂就學(xué)，離家五、六里。一天從學(xué)校回來，路經(jīng)蔣家門前。忽有人用盆從屋里往外倒水，潑濕了他的衣服鞋子，抬頭一看，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他不認(rèn)為她是故意觸犯自己，笑一笑離開了。另一天從這里經(jīng)過，女子又朝他潑水，卻也算巧合。洪生這時很懷疑她是有意逗自己，因而胡思亂想。天黑后，徑直潛入那女子的臥室，而女子及她的父母這時都坐在廳里，一點都沒發(fā)覺。

　　這天夜里，女子關(guān)好門掀開蚊帳，忽然看見一個男子橫臥在床上，大吃一驚將要呼喊，洪生急忙起來捂住她的嘴，脅迫她說：“我兩次從你家門前過，你兩次用水澆我的衣服，這是引誘我來的意思。我有理由解釋，還怕喊人嗎？”女子冤枉透了，卻無法解釋。生請求成其歡好，并以山河發(fā)誓。女子也動了心，寬衣相從。此時剛?cè)肭?，殘暑未退，兩人恣情歡狎，狂蕩直到半夜，洪生感覺口渴得很，向女子要水喝，女子認(rèn)為深夜沒辦法弄到水，忽然想起床下有一個西瓜，就剖開來吃。吃完，昏然入睡。天將要亮，女子推他要他趕快離開，竟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女子彷徨無策，一直坐在那里捂著臉哭，直到中午房門始終沒有打開。父母覺得不對勁，破門而入?？吹饺绱饲樾?，又驚又怒，說：“洪翁娶三妻、納數(shù)妾，唯有這根獨苗，愛如掌上明珠?，F(xiàn)在竟然死在這里，怎么辦！怎么辦！”立即趕到洪翁那里報信。

　　洪翁極其悲哀憤懣，向縣令投訴，說蔣家女兒誘殺了自己的兒子。縣令看了訴狀，深感疑惑，說哪有少年少女鐘情成歡而又在床上殺人的呢？于是開庭審理，女子詳盡陳述了事情本末。說到吃瓜的事，縣令笑了，說：“是了。就好比激烈的戰(zhàn)斗剛剛結(jié)束正在休息，而盜賊突然闖進(jìn)來就殺，哪有不死的道理？”

　　此前蔣家女兒已受聘于李家，洪生也與寧家訂了婚，縣令于是就判將寧家女兒配李家兒子，而將蔣家女子判歸洪家去守寡。蔣家女子已有了身孕，生一遺腹子即為洪家后嗣。

?89，方伯孌童冢

　　一位勇武之人在山谷中打獵，獵獲兩只兔子，拴在馬后。此時日已黃昏，經(jīng)過一片松柏樹林，忽然有什么東西把兩只兔子搶走了。武人到處找不見，又生氣又害怕。往前走了幾十步，遠(yuǎn)遠(yuǎn)望見山角的草叢中有個白白的東西，高出草叢二尺左右。注視很久，看清那東西有雙腳拄在地上，像是朝這邊撅著的臀部。武人知到一定是鬼物，開弓射去，正中那東西的后竅。

　　撲哧一聲，那東西帶著箭羽消失了。武人于是馳馬回家。

　　第二天來到這個地方，在一個小小的墳堆上找到了昨天傍晚射的箭，已經(jīng)只剩下半截了。詢問附近居民，說是某權(quán)貴養(yǎng)的一個孌童三年前葬在此處。

90，黃衣丈夫

　　村里人林某，偶然在河畔行走，見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子貌美絕頂，于是打聽她的姓氏住處，用重金娶為妻子。女子溫柔賢慧，服侍公婆孝順恭謹(jǐn)，在姑子妯娌之中，因性情柔和得到大家的喜歡。唯獨對待自己的丈夫，竟比那些悍妒之婦更厲害。洗臉梳頭，必定由丈夫拿毛巾梳子；吃飯喝水，更由丈夫持勺遞筷。稍不如意，抄起家伙就打。丈夫唯有順受而不敢抗逆，也不敢逃走。甚至有時令丈夫長跪在床前榻板上，用火鉗燙他的臉，用錐子扎他身體；雖然將丈夫折騰得焦頭爛額、體無完膚，但婦人的怒氣仍不稍減。公公婆婆跑來勸解，才稍作收斂，公婆一離開，就接著肆虐。百般的慘毒，都無法形容。而婦人娘家的兄弟們，無賴到如狼似虎的程度，不可理喻。公公婆婆想將媳婦虐待丈夫的事向官府起訴，因害怕她娘家人的兇狠始終也不敢去告。外人見了，常為這位丈夫感到不平。有人問他為何屢遭妻子虐待？則回答說自己并不知道。有人給他講男兒當(dāng)自強的道理，不應(yīng)被婦人弄成這個樣子，他只是低頭長嘆而已。

　　一天，有個穿黃色衣服的漢子，體貌魁偉，來到他家對婦人說：“李益【唐傳奇《霍小玉傳》男主】固然用情不專，但數(shù)世以來已經(jīng)飽受了玉娘【唐傳奇《霍小玉傳》女主】的折磨，也該到此為止了。水浪中的泡沫無情，但落花當(dāng)自愛，盡可以看開了。為什么不回到長安你母親鄭夫人的曲坊，而頻頻在此與這個愚蠢的東西計較呢？”婦人笑著點點頭。

　　家人責(zé)怪黃衣人的胡言亂語，黃衣人說：“這是唐朝李益、霍小玉的數(shù)世冤孽。凈持夫人派我來接玉娘，現(xiàn)在要帶她一起走了?！奔胰烁J(rèn)為這是詭異之辭，將要喊人揍他。黃衣人撫掌大笑，轉(zhuǎn)眼之間刮起大風(fēng)，云霧迷空，婦人與黃衣人都不見了。

　　非非子說：我讀蔣防寫的《霍小玉傳》，每讀到李益負(fù)心的地方，總免不了怒發(fā)沖冠。再看長洲尤太史悔庵有“撲殺此獠”這樣的話，并將這件事記入《鈞天樂傳奇》中，心里感到很痛快。后來又聽說了本文記載的事，就對善惡終有報應(yīng)的說法有所領(lǐng)悟，從而能做到忍人之不可忍。寫完滿滿喝了一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