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世界，徹底遺忘我。」

世界樹下，漾著迷幻彩光的葉瓣漫天飄蕩，織成絢爛雨簾，是在為那位慈愛的王，譜著別離的哀歌吧？

那位慈愛的王啊，她將要離去。守了五百個花開花落的使命，也曾迷游于無邊痛苦的深淵，也曾失陷于混沌癲狂的霧霾，但卻不曾動搖她的初心。如今，她的任務(wù)也到了盡頭，她將離去，她已為世界做的夠多，也該是她享得一夜好夢的時候了。

「她」引導(dǎo)著，有著同樣外貌的另一個自己，正逐漸向任務(wù)的終點跨步前去。她牽著對方的手，向胸口輕輕撫去，無形的匕首劃破單薄的衫衣、撕開白雪的肌膚。

「我是命題之人，亦是求解之人?！?/p>

「以世人之夢挽救世界，曾是我的答案。」

「而今，你們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答案?！?/p>

「我會將所有的夢歸還世人?！?/p>

「須彌的子民啊，再見了?！?/p>

「愿你們，今晚得享美夢?！?/p>

身形逐漸消散，只有她一人孤軍奮戰(zhàn)的，五百年的使命也終于完成。然而，卻有人不甘于這般結(jié)局。

憑什么，這樣高潔的靈魂，卻只配得上落寞的終局啊？

憑什么啊？雙拳緊握，指甲嵌進(jìn)掌心肉，撐大的瞳孔之中，狂怒與悲憤滿溢而出。

這算什么啊？ 「求仁得仁，有何怨乎？」乎你媽啊，那種解釋可忽悠不了我。

「空??？」派蒙望向旅行者，滿眼盡是驚詫。

若是前方的納西妲注意到身后動靜，多半會轉(zhuǎn)而過來制止，但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暇顧及。只見空身周迸發(fā)狂猛氣浪，威勢絲毫不亞于面對至今任何強敵的狀態(tài)，足見其心中情緒波動之強烈。

（我，要去救她。）

嘴唇微動，派蒙從唇語中讀出上述訊息。

空自憤慨卻毫無作為，可不是那金發(fā)的旅者的作風(fēng)。他有力量，他也有決心。于他而言，再如何撲朔迷離的命題，缺的終究也是一步起手。

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樹王的意識已然失去具象，瀕臨消散，而意識的消散，也代表著——真正的消亡。

所以，沒有時間考慮了，能做的只剩下追上去。只要追上了，一切就都有希望。

所幸作為旅者、作為冒險家，素行孟浪便是他平日里屢戰(zhàn)屢勝之所依賴。于是他化作燦金的流星，越過彩葉漫天紛飛，越過巨木參天屹立，他伸手向前，心中所想只有一念：救她。

再度睜眼，身周是無垠虛空，適才眼前景色已然不知所蹤，雖只剎那，卻恍如隔世。

「??成功了？」

「呃嗯，不是很清楚你本來的目的為何，但我猜??是成功了？」

無人回應(yīng)，本該如此，但虛空中卻有人突兀的回應(yīng)了空的呢喃。

空詫然抬頭，但除了訝異外，還帶著更多欣喜：握中牢牢扣住的，正是屬于那位慈愛的王的手掌。

「我想，是的?！?/p>

「那真是太好了。但話說回來，是什么事成功了？」

「追上了，真是太好了?！?/p>

「追上？」大慈樹王略微不解：「追的是??我嗎？」

頷首，空隨即手上猛然用力，將大慈樹王的身軀強硬擁進(jìn)懷中，就像要將對方占為己有，不再讓其離去一般：「是，能在最后一刻趕上，實在是太好了?！?/p>

即便是在親手執(zhí)政的當(dāng)時，包括同一時期的眾神在內(nèi)，也未曾有人得以觸碰樹王的身體，四肢的接觸自不必解釋，軀干的親密接觸更不在話下，這般逾矩的舉動于她也是首次經(jīng)驗。

但她并不厭惡，反而還感到有些新鮮。

「真是大膽，明明我們算是第一次見面吧？」

「妳不討厭就沒關(guān)系了?！?/p>

「好吧，也是?！篃o從反駁的大慈樹王只得苦笑。

「說起來，『旅行者』，是該用這個稱呼沒錯吧？你追到這地方來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為別的，我要帶妳回去。」

「帶我回去嗎？」她苦笑，「旅行者，你塵歌壺里都收了這么多漂亮女孩了，還要打我這已逝之人的主意，不覺得有點貪心過頭了嗎？」

給揭了老底的旅行者臉上陡的一紅，「那、那才不是重點，而且妳別曲解我的意思?！?/p>

「好吧好吧，不想開玩笑的話，就說重點吧?！勾蟠葮渫跤谑菃柕溃骸甘紫?，旅行者，你能具體說出這是什么地方嗎？」

「??不知道?！?/p>

「是嗎，那你究竟怎么進(jìn)來的？不過，既然你來自于異世，能不受世界法則的束縛似乎也不奇怪。總之，讓我先解釋一下吧?！?/p>

「姑且稱這里為死與生的交界，你應(yīng)該清楚『輪回』的概念為何，生死并非獨立，兩者相輔相成、相生相依，生之死為死，死之死又為生。在這個世界里，萬物逝去后，意識都集中到此，最終都將再度轉(zhuǎn)入輪回，打個比方，這里就像是死后與活著的世界之間的中繼站?！?/p>

「接下來說說，意識本身，或者說靈魂，是如何經(jīng)歷輪回的?！?/p>

「直接解釋或許有些復(fù)雜，就用空瓶作為比喻吧。每個人降生到世界之初，都好似一個潔凈的瓶子一般，里頭空空如也，隨著成長，會逐漸裝進(jìn)各式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就是這個人的人格、記憶和學(xué)習(xí)的各種知識。最終，誰都會走向死亡，爾后這個瓶子會被洗凈，并再繼續(xù)投入使用，但瓶子不一定會被徹底潔凈，于是某些人在看見某些物件，或者讀到書上的某些史事時會出現(xiàn)莫名的熟悉感，便是這個緣故了?！?/p>

「——不會被徹底洗凈，是嗎？」

空精確的擷取大慈樹王藏在長篇資訊中的關(guān)鍵，于是陷入了沉默。

「是啊，不會被徹底潔凈?！勾蟠葮渫跽f道。

「既然我還能在這里被你追上，就代表我，這個名為大慈樹王的靈魂，尚未經(jīng)過洗凈的程序，就這么回去，豈不是白費了之前的努力？再說，禁忌知識所污染的，既是世界樹，也是『我』的存在本身，因此，代表我的這個空瓶，無論如何不能再進(jìn)入輪回，不能再被世界樹所記錄。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啦，真是抱歉。」

「在知曉這一切的前提下，也依然這么做了嗎？」

「旅行者這么說，是在懷疑我的決心嗎？好沒禮貌。」

「不，我不懷疑，我要問的也不是這個?！?/p>

「妳就甘于承受命運的不公，而不曾感到憤慨嗎？」

「妳做了這么多的犧牲，就甘于就此為世人遺忘，從此不再留名于世界？」

「是妳以生命換來的，欣欣向榮的須彌，難道就不對它的未來感到好奇、感到期待？」

「??怎么可能不呢？」僵硬了好一陣子，大慈樹王終于緩緩開口。

「我也想看著我的子民們成長茁壯啊，還有阿赫馬爾跟花神的，還等著他們走到一起的，倒是花神那家伙，比我先走一步了??」

「怎么可能，沒有期待呢？但我是神明啊，守護(hù)子民是我的職責(zé)，他們愛戴著我，我也必須做出同等的回應(yīng)，不是嗎？」

「去他的職責(zé)??」

「但是，我現(xiàn)在很開心喔。在永遠(yuǎn)離開之前，還能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如此在意我，好像是額外的驚喜一樣，真的很開心喔?！?/p>

「是嗎??無論如何都不行嗎？哪怕任性一次也好？」

「真的，不行?！?/p>

「只要我觸碰到世界樹，仍在我身上的污染就會回流，那么，舍棄權(quán)能、切割與世界樹的連結(jié)，和之后所有的所作所為，包含你們在內(nèi)的所有付出，都將前功盡棄，所以，無論如何，不行。」

沉默，空只是將大慈樹王的「身軀」抱的更緊。

「好啦，別難過了?！瓜翊认榈哪赣H般，大慈樹王輕輕摸了摸空的腦袋，「別忘了，你可是將意識脫離軀體才到了這個地方，你要是再不回去，那副軀殼也是多少會出問題的喔？」

「無所謂，那副身體不會壞掉。」

「??好吧，那就多待一會也無妨?！?/p>

兩人無言相擁。

似乎是突然出現(xiàn)的變數(shù)，讓五百年來未曾動搖，鋼鐵般的意志產(chǎn)生了裂卻，她輕閉的眸竟?fàn)枬駶?，一顆晶瑩水珠順著她憔悴的頰緩緩滑落。

「我也想回去，真的很想，但是沒有辦法，所以，對不起??」

臨別之際，情感也無需再為百般雕琢的文字所掩藏。脫口而出的呢喃，是她毫無修飾，最為真誠的想法。

空只是聽著，同時也在腦中飛速思考。他本就是賭著她的此一想法而來：既然她想回去，那只消想出個辦法就成。也因如此，全程他都在苦思著辦法，一個能逃過法則，逃過紀(jì)錄的辦法。

施肥、灌溉，催熟，爾后開花、結(jié)果。

「——那么，只要換個瓶子，就有可能，對吧？」

「我的瓶子很大，多裝另一個早就殘破的瓶子的內(nèi)容物也綽綽有余?！?/p>

「這個辦法，妳看怎么樣？」

大慈樹王猛的睜眼，她無法置信，眼前陌生的少年竟愿意為她作到如此程度。

「但是，你知道這么做的代價嗎？」

「照我的理解，不過就是出現(xiàn)第二個人格而已?！?/p>

「即便是這樣，也沒關(guān)系嗎？」

「無所謂，這第二個人格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吧?！?/p>

「??有道理?！?/p>

「那么，就當(dāng)作妳同意了？」

「好吧。」大慈樹王笑了。

「本來，七神之間有個不成文的約定，那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和異世訪客過于親近，為的就是維持這一世界的法則穩(wěn)定。我其實也該遵守這個約定的，別說是現(xiàn)在這樣，本來連表示親愛之情都不被允許?！?/p>

「但現(xiàn)在，草神的位子有另一個『我』去接替，而原本的我，如今甚至不再存在于世界的紀(jì)錄中，那么我想，我應(yīng)該不必再遵守約定了吧?！?/p>

「那就，讓我久違的任性一次吧?！?/p>

她的身形消散，化作光粒，爾后悉數(shù)流進(jìn)少年的身軀。

「那么，你的心愿已成，夢也該結(jié)束了喲?！?/p>

少年不再為她的消失而感到憂慮，取而代之的是心中充盈的暖意。濃厚睡意襲來，他不做抗拒，讓視線被黑暗籠罩。

「??空！」

「空！你醒醒??！」

「旅行者??不對，他靈魂怎么不見了??？」

「哎，小家伙這么不經(jīng)操，就這么離我們而去了，好難過呀嚶嚶嚶??」

「神子妳個王八蛋，空、空他可是要死了?。　?/p>

「哎呀哎呀，別緊張啦，他馬上要醒了妳信不信?！?/p>

「他要沒醒就換你死，烏鴉嘴。」

一如既往的喧鬧聲中，空醒了。但讓他一臉懵逼的是，為什么妳各位要全都穿著黑衣服站我床邊呢？

「那個，這是怎么回事？」

未等眾人回答，門外一陣「踏踏踏」的腳步聲急促傳入耳里，隨后房門被大力掀開，門外站著一名少女，銀發(fā)、藍(lán)瞳，不是別人，正是綾華。

「空??空！你醒了！」

空被一個飛撲又壓倒在床上。

「不是，那個，讓我先搞清楚狀況??」

「空，你都不知道去須彌干了什么好事，被送回來的時候就一直睡著，睡了好久，睡了好幾個月，我們、我們都以為??嗚嗚嗚??」

「我睡了這么久??？」小嬌妻哭的梨花帶雨的，空趕緊將她摟進(jìn)懷里輕聲安慰：「好啦，沒事了，我這不是醒了嗎?！?/p>

「啊，空從來都不這樣抱我，我酸了?！?/p>

「神子妳能不能稍微閉嘴，哪怕一秒?！?/p>

「影啊，妳酸妳也直說得了，就是妳這種悶騷性子，空才會晚上都不找妳嘛?！?/p>

「妳王八蛋啊——！」

《啊，我是不是忘了說，那個維度里的時間流動是完全隨機的，在那里體感的一天，相對于主世界的時間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好幾百年。 》

直到這個聲音傳入腦海，空方才想起這起騷動的根本原因。

（??是妳嗎？）

《啊??早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