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連綿不斷。

窗上映出她的身影。黑色的法袍自然敞開，自己的表情帶著嚴肅，又有些發(fā)怔。雨滴灑落，模糊了她的表情。斥罪伸出手去，觸摸到一塊冰涼的玻璃，將自己的房間同窗外陰沉的雨夜隔絕開來。

“晚上好，斥罪小姐。今天的天氣很涼快呢?！?/p>

“是的，很難得的雨天。”

一天的交際，應酬、推脫、宣告、陳述，或是她的心中所講和口中所言，在她同走廊中偶遇的同伴寒暄過后，就徹底結(jié)束了。在羅德島的房間里，她已不再需要為緊急狀況做個人的和額外的準備。在這扇被風吹得發(fā)涼的窗前，她所面對的只有她自己。敘拉古的雨往往飽含冷漠的怨訴，連同風聲一起，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掩蓋了無數(shù)她也許再也沒有機會探得真相的事情；在這里，清新的空氣將她從連日的炎熱中解脫出來。

而夜幕降臨，她已無心防備。厚重的黑袍由肩頭驟然落入手中，她伸手輕拍兩下，清掉呢料縫隙間蘊雜的灰塵。沒了袍子的襯托和掩映，她的身軀顯得意外生動可親，仿佛她既不再是法庭上坐在席后的雕像，也同工作中嚴謹深沉的模樣相去甚遠。

她脫去外套，摘下領(lǐng)巾，目光投向衣柜。她將寬厚的發(fā)辮放到身后，拿出自己的睡衣來。如果說平日里的外套和法袍是所謂的外殼，那這套睡衣薄得就像她的皮膚，吹彈可破。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疲倦沿著脊椎向上爬去，竭力要壓低她的身形。

浴室的鏡子映著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蒼白的臉。她清楚這種蒼白里或多或少有一些不健康的成分。同樣地，一般人在一天結(jié)束的入浴時分，不會想到自己將怎樣告別人世。但就她經(jīng)手的案宗來講，突如其來的死亡已經(jīng)是一種幸運。被水打濕的偏劉海緊貼著她的額頭，她皺皺眉，牽動眉頭上方的那點墨痣。

一天又過去了。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既稱不上教徒，對神也并非多么虔誠。她也并不像只蚊子一樣，口中翕動別人聽不懂的話。大多數(shù)時候，她堅守著那種寶貴的沉默，并以此讓她所吐露出的每一句話都具有非凡的重量和意義；但如果有人問起，她會承認，她私下里需要精神寄托，盡管旁人無法探聽她的心思以證實真?zhèn)巍?/p>

“‘你們聽訟，無論是弟兄彼此爭訟，是與同居的外人爭訟，都要按公義判斷?！?/p>

而事實是，如果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有一天必須審判自己，她知道自己不會是無罪的。有一個純樸誠實的理想是好事，也是幸福的事情；但它提供的多半只是情感價值。換句話講，當拉維妮婭沉沒在現(xiàn)實當中——從前是錯綜復雜的案件和家族關(guān)系，現(xiàn)在是簡單卻瑣碎的工作和生活——沒有改變的是那種孤寂和空虛。她清楚自己是如何踐行理想的，但同樣，她也必須在合適的時候吃飯、睡覺。就像現(xiàn)在，她將早上認真編好的發(fā)辮拆散，把長發(fā)綁在腦后，邁進浴缸。

水打濕了她的耳朵。她用一張紙巾擦干凈頭頂兩只耳朵的內(nèi)廓。水汽在鏡子上彌漫，在它吞沒視野之前，她看見耳朵中的絨毛顏色重新變得純凈。她抖動它，幾滴水從上面甩落。她豎瞳中的謹慎和深邃，在水漸漸漫過身體的時候也逐漸消退。那種真誠的困倦攀附著她，像藤蔓纏繞著樹枝。

或許她真的很寂寞。水流聲同門外沉悶的雨聲混雜在一起，她的額頭覆蓋上了一層汗水。她抬起手擦汗，將手重新放下，都引起一陣水聲。水從半空中落下，在浴缸中濺起微小的水花。拉維妮婭伸出手，將上面疊放著睡衣的椅子拉近了些。小指戴著的戒指，此刻正放在洗手臺上，溫暖的水漬在它四周蔓延開來。

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能分擔她的精神壓力呢？但拉維妮婭提醒自己——她所面對和處理的麻煩，并不比其他人多出許多。熱水環(huán)繞著她，雨聲催人入眠。她感到自己的精力正好能支撐一天的忙碌，一分不少，卻也不堪加增。

又如果她必須反省自己，那她能感覺到自己正陷入精神困境。后末日的頹廢似乎不曾染指敘拉古的陰雨，而那種荒涼不動聲色地蠶食著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從前她來不及思考，有太多違背本意選擇是她不得不做的，再去思考不過是徒增痛苦；盡管如此，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承認：繁復錯雜的思考實質(zhì)上是另一種逃避。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或許算不上一個苦行僧，她珍惜自己的生命，并不從虐待自己的肉體中祈求什么?？伤念^腦總在運轉(zhuǎn)，于是她的每一次平靜而莊重的呼吸都像是走上了窮途末路。常人會想盡辦法排解寂寞，有些人就此跌入自我折磨的泥沼。在旁人看來，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對此自有辦法。她只用一枚小指上的戒指，就天才般地把那些無用、雜亂又異想天開的思緒禁錮在這間小小的浴室中。

她邁出浴缸，用柔軟的毛巾擦干身體，換上睡衣。綁起的頭發(fā)重又放下，蘊含其中的潮氣墜散開來。她打開排氣扇，那股使人感到陰涼的潮濕慢慢褪去。

看看擺放在書架上的酒瓶，她想了想。算了。今天天氣不好。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下意識地扶著墻，走回床前，毫無新意地躺倒在床上。輕薄的被子蓋上她的身體，她跳過了中間太多步驟。有儀式感是好事，但這種儀式感的作用之一就是偶爾打破它，然后享受這種不同尋常。但她只是累了，并且在這張有些空落的床上越發(fā)疲憊。她能看到自己的身體伴隨著呼吸緩緩起伏，拉開在窗戶兩側(cè)的窗簾偶爾將閃電讓進房間。有那一瞬亮如白晝；緊接著便重新陷入黑暗，隆隆的雷聲霎時響起。疲憊，卻又難以入眠。

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在床上坐起身來。直到現(xiàn)在她仍然無法察覺自己是哪里有些異常。她至多只是隱約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一具空殼，皮膚似乎一戳可破，而她所應當感知到的心臟的跳動又仿佛無比遙遠。這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一種久違的煩悶和雜亂涌上心頭。

她重新望著那只酒瓶，瞥見閃電剎那間照亮它瓶身上的標志。半滿的金色液體在其中安靜地躺著，她想起冰箱里已沒有冰塊了。為此她拋棄了洛克杯，轉(zhuǎn)而從角落里找出一只小巧的烈酒杯來。她動作利落地將酒倒?jié)M，捏起杯子一飲而盡。細碎的劉海擋住她的右眼，她扶著書桌，感到暈眩。

這會有所幫助嗎？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并不經(jīng)常度過這樣的夜晚。她希望自己是平靜的，而非這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她將酒杯重新倒?jié)M，就仿佛是見到了什么從未見過的東西——一種空洞的情感，一具燃燒的身體，或是自己的眼淚。

來到羅德島后，她規(guī)律的作息使得夜晚格外漫長，冷氣又讓她感到頭痛。拉維妮婭·法爾科內(nèi)重新躺回床上。兩杯烈酒下肚，她看上去像一條待宰的魚。她十分清楚自己將不得不受到情緒的影響，這種情緒會向每個人索要相應的代價。她同樣清楚一點——在雨夜過去、明天到來之前，這種寂寞不會憑空消失。閃電自天空中落下時，仿佛要吞噬她的空虛和寂寞將在墻上映出自己的模樣。它們不會有實質(zhì)性的危害，只會始終緊跟著她，往復不止，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