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隆史?

距三島由紀夫動機成謎的自殺已有50年，其獨特審美觀的作品至今仍吸引著全世界眾多讀者。本文將逐一介紹其代表作，帶領大家認識三島由紀夫的一生。 50年前，三島由紀夫高喊修憲主張、呼吁自衛(wèi)隊奮起后便切腹自殺，消息震撼全球。他是曾5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其死亡的消息使國內外許多人為之震驚，其真正意圖卻至今成謎。謎團愈滾愈大，半世紀后的現(xiàn)在，人們仍持續(xù)扣問著其文學及死亡的意義。 三島生于1925年，翌年日本年號便由大正改為昭和，因此三島的實歲與昭和的年數(shù)是相同的。太平洋戰(zhàn)爭結束的昭和20年（1945年）他20歲，自殺那年是昭和45年（1970年），他45歲。若把昭和這個時代粗略分為三個時期：前20年是持續(xù)多年戰(zhàn)爭最終導致前所未有的破滅、中間25年是從戰(zhàn)后的廢墟出發(fā)實現(xiàn)了高度經濟成長奇跡，以及其后的20年。那么，三島的一生正好與前兩期重迭。那是最具昭和特色的昭和年代，實際上，昭和時代幾乎是與泡沫經濟的崩潰一同落幕的，可以說三島先于時代，提前為昭和殉葬。 三島認為，文學作品應該表現(xiàn)一個時代，并偶爾提出異議，揭示一種新的歷史圖景。特別是在后述的《金閣寺》之后的作品中，他愈發(fā)彰顯了這種特色。日本近代文學以作家誠實書寫自身體驗或身邊事物的 “私小說”領域為主流，具有像三島這種創(chuàng)作意識的作家頗為罕見，但若放眼世界，舉凡巴爾札克、福樓拜、托馬斯?曼、托爾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等小說史上不朽的大作家們，總能夠捕捉時代、批判社會、提出前景。三島也屬于這個譜系。 16歲發(fā)表文壇出道作

三島生于東京四谷的一隅，這地區(qū)被稱為山手地區(qū)，1923年關東大震災后重建情況較為落后，風土民情不佳。三島祖母夏子是門第優(yōu)良的武家出身，對該地生活環(huán)境頗有不滿，特別是在時任樺太廳長官的三島祖父因貪污疑云被追究責任罷官后，夏子便對孫子三島百般溺愛，似乎是要彌補自己失去的夢想和粉碎的自尊。 由于夏子苦于坐骨神經痛，三島又從小孱弱多病，兩人常整天窩在病房中度日。三島喜讀童話與繪本，不久便在病房中展開想象力的雙翼，開始自己寫故事或畫畫。10歲時他完成原創(chuàng)童話《世界的驚異》，描寫美麗的極樂島在秋天來訪之后，蠟燭燭火盡皆熄滅、四周被黑暗籠罩的故事。 三島不算貴族世家，卻進入貴族子弟校的學習院就讀。初等科時期因體弱多病的因素，成績不甚良好，但中等科之后得遇良師，在學校內開始受到矚目。16歲那年，三島首次在校外雜志上發(fā)表小說，在文壇出道。這篇名為《鮮花盛開的森林》的小說發(fā)表于1941年，三島首次使用三島由紀夫這個筆名，小說敘事者“我”將自身放置到自己出生之前的時間之流當中，藉以重新發(fā)現(xiàn)生之源泉。1941年，也是太平洋戰(zhàn)爭開戰(zhàn)之年。 1944年，三島以榜首從學習院畢業(yè)，進入東京帝國大學（今東京大學）法學院就讀。時值戰(zhàn)爭末期，三島雖因身體孱弱而免去兵役，仍以出版遺作的心思出版了作品集《鮮花盛開的森林》（1944），收錄出道作以及另外4篇短篇小說。第二年8月日本戰(zhàn)敗，三島也面臨創(chuàng)作上的困難。這是因為許多在戰(zhàn)爭時期被迫沉默的年長作家，以及作為士兵往赴戰(zhàn)地的文學青年如決堤一般紛紛開始發(fā)表小說，使得雖年紀尚輕卻在戰(zhàn)爭時期小有活躍的三島，在文壇中失去了立足之地。大學畢業(yè)的三島不得不暫時放棄小說家這個職業(yè)，進入大藏?。ń褙攧帐。┕ぷ?，成為一名公務員。 但三島仍無法完全放棄作家夢，大藏省只做了9個月便離職，開始寫新的小說。這篇小說即《假面的告白》（1949），以三島本人為原型的敘事者，回顧了其發(fā)現(xiàn)并接受自身為同性戀者的心路歷程。小說中，敘事者看到圣巴斯弟盎殉教圖(*1)而首次感受到性興奮，這個場景描寫得特別精彩出色。但這篇小說并不是作者告白自身是同性戀者的出柜宣言，應該理解為作者從萬物皆“假面（面具）”的立場，朝著 “我”這一身份認同上無可質疑的天真感性澆了一盆冷水。正是這樣的反諷，與不得不在戰(zhàn)爭與戰(zhàn)后的混亂期設法求生的年輕人的扭曲心理產生共鳴，讓《假面的告白》獲得了眾多讀者。

三島由紀夫的未公開稿件。從十五六歲至二十幾歲所寫的小說、評論稿共183件，發(fā)現(xiàn)于2000年。攝于山梨縣山中湖村三島由紀夫文學館（時事社） 描寫戰(zhàn)后日本社會作品之成功與失算

在文壇重新出道的三島，又發(fā)表了描寫同盟國軍事占領日本時期的同性戀社會的《禁色》（1951～1953）、純樸男女的戀愛小說《潮騷》（1954），同時還編寫了將傳統(tǒng)能劇改編為現(xiàn)代劇的《近代能樂集》（1956），以及新創(chuàng)歌舞伎《鰯賣戀曳網(wǎng)》（1954）。接著1956年，31歲的三島發(fā)表了大作《金閣寺》（1956），這部小說以1950年一名僧人弟子對金閣寺縱火的事件為題材，被譯成多國語言，成為三島的代表作。 這部小說發(fā)表于高度經濟成長開始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一部描寫6年前的縱火事件的作品為何會廣獲讀者共鳴？從戰(zhàn)爭的陰影里浴火重生的日本，如今已逐漸邁向一個富裕的國家，但戰(zhàn)爭結束還只是10年前的事，戰(zhàn)時的晦暗記憶無法輕易抹滅，仍盤踞在許多人的精神底層。這樣的記憶從內部威脅著信仰戰(zhàn)后民主主義、努力邁向光明進步與繁榮的當時日本人的精神──沒錯，《金閣寺》正是代言了對戰(zhàn)后社會抱持疑問的人們內心的聲音。 若從內部來看，不論是戰(zhàn)后民主主義，或是高度經濟成長，這些都不過是 “假面”罷了。只要人們仍戴著這樣的假面，便會迷失存在的根源，而陷入虛無主義。以1955年前后的東京與紐約為舞臺，以4位過著孤獨人生的年輕人為主角的《鏡子之家》（1959），正是以此種虛無主義為主題的作品。

在記者會上朗讀 “關于中國文化大革命，務必保有學問與藝術的自律性”聲明文的作家（左起）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石川淳、川端康成等人。攝于東京千代田區(qū)帝國大飯店，1967年2月28日（時事社） 但這里卻有個大失算：同時代的讀者并不像《金閣寺》那般對《鏡子之家》產生共鳴。《鏡子之家》發(fā)表于1959年，當時的日本正處于超越神武景氣（1954年至1957年的經濟發(fā)展高潮）的巖戶景氣（1958年至1961年）中，人們在高度發(fā)展的經濟奇跡中正東奔西走忙碌不堪，沒人有興趣探討虛無主義的問題。對試圖在《鏡子之家》中描繪時代陰影的三島而言，這個失算造成深刻的打擊。 將最后一份稿件交給編輯后，于同日自殺

其后，三島在黑道電影《干風野郎》（導演：增村保造，1960）中擔任主演，又在細江英公攝影集《薔薇刑》（1963）中擔任模特兒，試圖摸索異于文學的新的存在依據(jù)。這些嘗試頗為成功，三島成為了媒體的寵兒。 但這也意味著三島選擇了迎合不理解《鏡子之家》的日本戰(zhàn)后社會，媒體愈是炒作，三島的自我否定感便愈發(fā)強烈。為了一改自己所處的狀況，三島必須捕捉時代、對歷史提出新的圖景，創(chuàng)作規(guī)模更為宏大的作品來一決勝負。這就是《豐饒之海》（1965-1971）。

努力修煉居合斬的三島由紀夫。攝于1970年7月3日（時事社） 《豐饒之?！窞樗牟孔?，描寫主角在明治、大正、昭和時代間屢次轉世的故事。小說開頭描寫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亡者追悼儀式的光景，其荒涼風景彌漫在《豐饒之?！啡珪髌肥澜绲谋尘爸?，這也暗示了侵蝕戰(zhàn)后社會的虛無主義，其原點其實肇端于明治時期。這些往復輪回的角色們，一面對抗著虛無主義，一面追尋著生之意義，最終于最后一本書的結尾，獲得幸福的體悟──原本該是這樣的。 但這樣的結局只是初期構想，在實際發(fā)表的第四本書中，結尾出現(xiàn)了大翻轉，讀者發(fā)現(xiàn)轉世輪回只是錯覺，故事于此告終。三島在1970年11月25日將這篇終稿交給編輯后便切腹自殺，帶給人們一片驚愕，其死亡真相至今成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三島在《豐饒之海》的結局里深刻描繪出了時代最終將抵達的虛無主義圖景，而我認為，三島的自殺正是為了督促我們每個人試圖去尋求解方、跨越此虛無主義，而采取的終極行動。 標題圖片：攝于1970年的三島由紀夫肖像照（時事社） 井上隆史

白百合女子大學教授，從事日本近代文學研究，尤以三島由紀夫為中心。1963年生于橫濱，東京大學畢業(yè)，東京大學博士課程修畢。歷任白百合女子大學講師、助理教授后，2008年起任現(xiàn)職。著有《追尋“另一個日本”：重讀三島由紀夫〈豐饒之?！怠罚ìF(xiàn)代書館，2018年）、《三島由紀夫〈豐饒之?！礦S野間宏〈青年之環(huán)〉：戰(zhàn)后文學與總體小說》（新典社，2015年）、《閱讀三島由紀夫的夢幻遺作：另一個〈豐饒之?！怠罚ü馕纳缧聲?014年）等書。曾協(xié)助編纂《決定版 三島由紀夫全集》共42卷（新潮社，2002～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