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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fēng)拂云，艷陽高照；天高氣朗，明光無限。春日一片姣好?；哪旧?，枯枝抽芽；莊稼育種，野草萌發(fā)。大地生機蓬勃。仿佛正氣凝結(jié)，陰霾渺渺散去，太虛清凈渾沌，回歸淳樸自然。人們歡欣鼓舞，迎接新春的到來。

此刻，李香秀正張羅年節(jié)，雖沒有往昔熱鬧，卻也是忙忙活活。山里沒那么多講究，不像村頭掛起了紅燈籠。香秀將小院收拾利落，用野草芳花圍成一圈，如同給人戴上新年禮帽般整潔。村里爆竹鳴響，香秀聽著高興，于是絞了些剪紙，大紅福字貼上窗欞，甭提有多喜慶。她心里念叨著，壯哥早日回家，姚叔安全無虞。至于爹嘛是不會有事的，等年初二擱家望望，兩句乖話便哄好啦。

正思襯著。大鍋里的水烏突突滾開了，李香秀放上一屜揉好的花糕，有嫩黃色與深紅色的兩種，其實是棒子面、高粱面與蕎麥面做成的。面粉和勻，反復(fù)揉捏，疊出一層層的花兒來，有棗子放些棗子，沒有就點綴上紅糖，紅彤彤的煞是好看。上屜一鍋，多半個鐘頭便熟了。雖有些燙嘴，但也要咬上一口，那種松軟緊致，甜滋滋繞上心間的味道，霎時就有了幸福的感覺。

2

? ? ? ? ? 濟寧州里也有了過年的氛圍。雄偉的城門樓子，掛滿各色彩燈，城內(nèi)十五座大小門樓齊齊開放，允許人們半月內(nèi)自由出入。商販奔忙于集市、廟會之間，熙來攘往，實在分外熱鬧。

最為壯觀的是，運河之上有條水龍，貨船絡(luò)繹不絕，條條首尾相接，仿佛數(shù)千米的巨龍在張牙舞爪般，圍繞著濟州城團團旋舞。龍頭便是大閘口，從西至東匯入古任城中心，流進龍腹阜橋口，據(jù)說龍尾是座龍王廟，在汶上魯橋一帶。

大運河水波蕩漾，景色怡人，秀麗之姿頗為動人心魄。康熙皇帝南巡時，于此流連忘返，興致高昂，便提詩一首：

濟水平分南北流，山桃花綻古墟頭。

粼粼碧浪層層樹，便覺春風(fēng)起卓漚。

春風(fēng)一度，萬物復(fù)蘇。尤如點點春雨灑遍人間，滋潤生命的勃發(fā)，繁華雍容瞬間綻放。商戶聚集一堂，紛紛相邀，將年貨大肆傾銷。濟寧州內(nèi)，從小閘口的魚市，小越河兩岸的糧市，到吉市口的各類飯鋪，竹竿巷、扁擔(dān)街的竹器、木器，再到東大寺的廟會，南門甕城底下的鞭炮市。可謂人頭攢動，川流不息，囂囂攘攘，喧喧鬧鬧。真是“車馬臨四達之衢，商賈集五都之市”。

3

? ? ? ? ? 正值此間。崔大壯牽了一條灰騾，隨著老管家與代班主去濟州牢城，接姚夔焯出獄。路經(jīng)觀音閣，向西轉(zhuǎn)過進士路，再跨越兩座河橋，抵達陳河口附近，四圍荒涼之地便是所在。

半月未見，斯人老矣。姚夔焯白發(fā)蒼蒼，神色遲滯，病容滿面，盡顯疲態(tài)。依扶于胞弟姚宗忻，勉力靠著崔大壯攙上騾子，眾人兢兢戰(zhàn)戰(zhàn)，唯恐他掉下鞍來。當(dāng)那一刻來臨，他回頭搖手，頹然笑笑，謝了大家的情誼。

灰騾顫悠悠，仿佛顛起許多愁，看不完的人生百態(tài)，風(fēng)土情貌留在心頭。小土山的落子唱響在耳畔，漁鼓說唱低聲吟誦。他想起少年時，師父的嚴(yán)厲呵斥，“磨得千般苦，方吃開口飯，臺下十年練，一朝始揚名?！彪m是民間藝人，但也想功成名就。姚家班在十里八村打響了，自己卻無聲的隱去，似乎一切歸于原點。

人生的眷戀，五味雜陳，不過一夕飽腹。瞧著飯鋪子里，糝湯咸香，甏肉肥美。稀哩呼嚕的口舌，張張饕鬄的吃相，吧唧吧唧嘴便丑態(tài)畢露。他頓覺淡而無味。

浮生虛若幻，百年盡皆空。

平生不值得，豈如樹影身。

姚夔焯惚恍中駕著灰騾，蹄疾奮起，騰躍于四海，輾挪于太虛。一忽兒是九霄云外，一忽兒是璀璨龍宮。幽幽渺渺，飄飄杳杳。似若卸下重負(fù)，蛻去萬斤軀殼，霎時覺得輕松。

其實，身子倒下來，他倒在西城門子底下，一領(lǐng)席子便裹了去。

4

? ? ? ? 這邊，姚老大騎著騾子在前面跑，眼瞅著沒了蹤影。那邊，姚宗忻急慌慌在后面追，等他們?nèi)粟s到西城樓下，只瞧見一群要飯的在野地里挖坑。

“死的倒利落，”“死了好啊，活著忒受罪。”“連飯都吃不上，活著干啥，”“死了干凈，他終于解脫嘍?！币律酪h褸的乞丐們七嘴八舌的吵吵。

老管家吳郗霖奔上前，一面打點要飯的散去，一面尋那領(lǐng)裹了尸的席子。轉(zhuǎn)而，朝向淚水漣漣的姚宗忻說道：“節(jié)哀順變，你哥總算走得安祥?！?/p>

崔大壯仿佛尚在夢中，似乎看到了姚班主又唱響《老邊庭》，楊繼業(yè)撞死李陵碑，忠臣蒙冤，身死心碎。鑼鼓點起，一聲高腔，喝破賊人胸膽：“呔！楊無敵在此，遼國韃子還不速速退去?。。　?/p>

流年似火，橘色染遍了天穹，好像人生燃盡芳華，光耀奪目?；馃朴朴频仫h動，尤如斜掛著一縷帷幕，緩緩遮蓋過世間的舞臺。生命杳杳散去，無聲無息，仿佛悲哀漸止，大戲便落幕，惟有那聲唱嘆永留心間........

5

? ? ? ? ?夏日午后，金光閃爍。于烈日炎炎中，仿佛火一樣燒烤著大地，無云的碧空下，尤顯灼熱。我這微小的生靈漫步于動物園，不知乍的非要今天去游玩，好像諾言過期不候，信賴無法保證般，急切地跟隨二舅前往。他那略略煩躁的心緒，使得加快了腳步，我便有些走馬觀花。

行過主路，穿越拱門，耳畔鳥鳴喳喳，偶聽得鶯聲燕語，難分辨東西遠近，轉(zhuǎn)個圈兒，就繞過百鳥園。向前跨越小石橋，聞到撲鼻馨香，眼前芳華遍地，各色花朵競相綻放，尚分不清花卉品種，便已草草遠去。二舅的速度概莫能及，大抵趕上時，他正在瞅著蛇島籠子里的一尾青黑色大蟒。

我定定時，喘喘氣，說道：“走得忒快啦，您慢點兒行不？”他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似乎不容分辯?！澳昙o(jì)輕輕的，這點體力都沒有？今兒個是挺熱，你在前面陰涼地兒等著，我去買塊雪糕來。”

卷曲著雙膝蹲在樹下，我仿佛是那條大蟒，擔(dān)心陽光的曝射，朝前挪一步皮膏便融化掉。假設(shè)成了冷血動物，那還會怕熱么？這問題超出了我的認(rèn)知范疇，我思索著不知所謂，觀察到大蟒蜷在角落里，它絲毫不想動彈，甘心屈服于人類的擺布，且沒有任何慍怒的意味。

二舅拿來雪糕，我吃到嘴里，頓時感覺涼爽愜意。他又加快了步伐，直奔“狼窩”而去。原來，窩里住著他的老相識。二舅喜歡逗弄那條禿尾巴老狼，每次它齜牙咧嘴，二舅都覺得格外好笑，似乎是在戲耍小丑般，將丑陋的異類踩于腳下，這簡直是在展現(xiàn)勝利者的姿態(tài)。悲慘于斯，我無心觀看。

然而，出乎意料。正當(dāng)二舅把手中的腰包，用作逗弄老狼的玩具，他興奮地?fù)]舞不停，口中還喋喋不休的發(fā)出嘖嘖聲。猛地，老狼憤怒不已，迸發(fā)出驚人的跳躍力，從兩米開外直躍到籠角邊，奮擊一爪就將腰包抓爛。二舅傻了，他只看見幾張一元的紙幣在空中飛散，幾乎嚇得不知所措。我趕緊扶住，拉起他遠離狼窩。心說，不堪被命運支配，野獸同樣會反抗。

6

? ? ? ? ?那么，人類的命運又如何？這往往分三種。打斷腿也要站起來的，分明跪著卻不肯承認(rèn)的，甘愿伏首忍耐現(xiàn)實的。此三類人，大體是權(quán)力上層，溫飽中層，無奈底層。第一種人，精明強干且野心勃勃，始終占據(jù)著利益；第二種人，自強向上欲要突破困境，但被圈在牢籠里動彈不得；第三種人，天生有著缺陷，本身自顧不暇，生活難以為繼，只能靠著勞力勉強生存度日。

千百年來，風(fēng)流云動，歷史變遷，政治更替。雖過往無限交織，但社會階層的分類從未變動過。要么是，中層竭力爬上去，打垮舊的政權(quán)，并產(chǎn)生新的上層階級。要么是，上層分化瓦解，利益集團爭斗不休，外族趁機侵入，再次形成社會金字塔。然而，底層從未覺醒過，牛馬牲畜似的勞動民眾，不過是任人宰割的工具，像噶韭菜般被接茬收割，他們生生不息便奉獻不止。

滿清一朝，歷經(jīng)二百多年，最大的危機有兩次。一次是，太平天國運動。洪秀全利用邪教樹立旗號，表面上是底層貧民對清廷統(tǒng)治者的反抗，實際上是中層煽動民憤企圖替代清朝政權(quán)。洪秀全是個落第的秀才，自身衣食無憂，卻打著平權(quán)、平田的旗號，妄想依靠神權(quán)建立政治地位。太平天國于南京立都，短短數(shù)月間，分封大小親王一千多個，導(dǎo)致南方各省苦不堪言，民眾陷入水深火熱。

另外一次是，戊戌變法。公車上書開啟光緒與慈禧的爭權(quán)序幕，大臣士子皆是利益集團的馬前卒。慈禧代表著八旗貴族的舊勢力，光緒則是皇權(quán)復(fù)興重生的象征。其實，兩者孰勝孰負(fù)皆與底層無干，戊戌六君子成了政治鍘刀的犧牲品。所以，當(dāng)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之時，更多的民眾是拍手稱快，因為，他們高興看到了滿清王朝的末日。

7

? ? ? ? ?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姚夔焯慘慘淡淡的走了，他斗不過壓在頭頂?shù)拿\，只得是甘拜下風(fēng)。李御慶本來蜷服于權(quán)力之下，混個無憂無慮，跑腿打雜挺好。他沒想過折騰，也折騰不起。然而，事與愿違，小小的風(fēng)波就葬送了前程，那鴉片生意百萬家產(chǎn)不值一提，關(guān)鍵是李家的利益被和盤托出，至此便地位不保，徹底退出社會紛爭。從中層跌落底層，世世代代困于生存，家族沒落難以興盛。

那夜，星月無光，伸手不見五指，房內(nèi)一片漆黑。李御慶覺得病好了些，就不愿麻煩他人伺候，自個兒起身小解。卻聽得屋外竊竊私語，說姚班主已過世。心中著急，尤如五內(nèi)俱焚，神色恍惚中便栽倒床下。從此大病不起，九姨太守在床前，端飯喂藥，日夜不絕。

經(jīng)崔大壯幾番勸導(dǎo)，李香秀回轉(zhuǎn)心意，終于歸返李宅。當(dāng)她看到父親神志不清的面龐，聽到那整宿整宿，嘔心瀝肺的咳欶聲，禁不住潸然淚下。

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親人之間本可互相體諒。溝通是聯(lián)絡(luò)親情最好的砝碼，何必因些雞毛蒜皮大動肝火？老輩人是有些封建，婚姻自由固然重要。然而，簡單的溝通理解便可解決的問題，非鬧得干戈四起離家出走么？

李香秀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事太沖動，過于幼稚。如今想要說聲道歉，病床上的父親羸若僵尸，懨懨無力，半天沒有答復(fù)，一句話也聽不懂。正所謂，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那種滋味，真正是痛徹肺腑。

8

? ? ? ? 床上的李御慶日漸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張皮包骨。沒有了往昔的精氣神兒，他噯噯戚戚有聲無力。動輒心悸，滿頭滿臉，虛汗四溢。好像掏去瓤的破瓢，軀殼裹在外頭，里面卻是空落落的，成了副沒有內(nèi)臟的爛皮囊。每次九姨太扶起他時，精神總在恍惚，一勺子藥喂在嘴里，半勺子湯瀝喇在腮幫子上，尤如尚未滿月的嬰兒般需要人悉心照顧。廣育堂的老中醫(yī)來切過脈，結(jié)論是患了中風(fēng)。

九姨太擦擦李老爺嘴邊的湯水，凄怨的哀嘆：“這就是命吶！俺爹就是死于中風(fēng)，八歲那年因為還不夠利錢，惡霸逼死俺娘。俺爹怒氣攻心暈厥過去，半夜二更天便沒了生氣。俺被賣到杏芳閣，從此難見天日。若不是老爺，唉......！”

李香秀緊盯著父親的面龐。他那倔強的嘴角略略外勾，眼睛鼻子斜擰著，似乎有張丑角的面具掛在臉上，又像對荒誕的命運做著無稽的嘲諷。父親于靜默中，陷入時光逆流，生命回轉(zhuǎn)的那一刻，活力悄然逝去。

她回過頭來，不敢再瞧一眼，自言自語悠悠說道：“啥都晚嘞，養(yǎng)兒防老，孝不待親?；钪鴮崒俨灰?，豈是你我能掌控的？咱吶且行人事，好好反思。”

“人要靠自己，困境中頂過去，定能有所轉(zhuǎn)機。雖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不懂得獨立自強，等于任憑上天裁處，我還是不信命的。”

九姨太填滿一勺藥喂到李御慶嘴邊，艱難的灌下去，她誠懇的答復(fù)著。“嗐，大道理俺弄不明白，只知道苦命人由不得自己。想想老爺這輩子挺不容易，一邊操持李家生計，一邊奉迎豪貴生意，最后倒落得里外不是人。而今主心骨塌了，直教俺們咋個活喲！”言畢，潸然淚下。

李香秀很想安慰她，口里卻講出強硬的話來，“您不能多想，我爹是病了，即便他老人家不在了，這個家依然得您撐著，更何況還有我和大壯幫襯。咱們站出來頂一頂，以后會有希望的?！?/p>

9

? ? ? ? ?而今的情況絕非香秀想的如此簡單。大煙生意交接給王知州，實際打理人則是熊師爺。一通操作下來，李家的煙館、賭場被釜底抽薪，熊七帶著人無孔不入，三五天便用黑道手段全方位接管。

李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被斬斷，余下收入自然不足以維持。畢竟李家大院養(yǎng)著九位姨太太，二十多個傭仆，還有百十畝地中數(shù)十名長工，以及綢緞、布匹莊子里的伙計要開工錢。老管家合計過，大概每月支出兩萬多銀子，然而，濟南府與濟寧州所有李家生意加在一起，凈利潤攏共不過四萬兩。這簡直是開玩笑，生計艱難了。

倘若僅是錢的問題，老管家尚有法子解決，但誰能料到困境還在后面。據(jù)小道消息說，一天夜里，有賊人摸進李家在大閘口的倉庫，于神不知鬼不覺中便走了水。兩批將要出庫的魯錦，一批是過新疆前往歐洲，一批是經(jīng)西藏販賣印度，結(jié)果統(tǒng)統(tǒng)被大火吞噬，燒得干干凈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李家人真真欲哭無淚。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李家實力不再，怪事便層出不窮。崔大壯陪著李香秀住進大院的第二天，就有護院的家丁滿屋嚷嚷，二奶奶的丫鬟卷了珠寶首飾跑路咯，那可是跟了主子十幾年的人吶。崔大壯問香秀，要不要把她抓回來？香秀便瞧二太太的意思，哪知二太太哭天抹淚地說，我不心疼東西，我只在乎人的情誼。李香秀只好就此作罷。

10

? ? ? ? ? 第三天晚間，清冷的月兒影入檐廊，隱隱的星光閃爍銀河，仿佛天穹近在咫尺，萬物期待著宇宙回響，整座四合院也寂寞無聲。

崔大壯起夜小解，忽覺渾身酸痛，于是有心活泛活泛筋骨，便掏出包袱里的七節(jié)鞭來。正欲揮練，哪知李香秀跟在身后，險些失手打到她。

“你咋起來啦？”

“怎么可能睡踏實？心里煩得慌！”

“煩也沒用，一個疙瘩一個扣兒，”

“我爹的病絲毫不見輕，生意難做愈來愈差，家里亂成一鍋粥，你說咋辦吶？”香秀瞅著大壯，眼淚汪汪的。

“老爺子的病是頭等大事，賺錢可以慢慢去打理，至于家務(wù)事嘛，依我看你解決不了的，要找個幫手。”崔大壯逐步分析。

“找誰合適？”李香秀思索片刻，脫口而出。“陳素秋如何？”她喊出九姨太的名字。

“嗯，跟我想一塊兒去了，”大壯捏捏手中鞭梢，彎腰放在地上，隨即繼續(xù)說。“九姨媽來管家，有三個好處。一，她是剛過門的媳婦，仗著老爺寵幸，倒有些威望。二，她年輕有精力，沒有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不怕得罪人。三，她是受過苦見過世面的，日子難捱要靠窮人，那些富貴窩里的女人根本頂不住?！?/p>

“額，我和老管家是不能參與過多，老管家畢竟是外人，而且要抓生意，我一個晚輩訓(xùn)斥誰都不合適。好，好，就這么定了！讓九姨媽管家，我來相機輔助?！?/p>

11

? ? ? ? 正高興間，西邊兒跨院忽傳來聲響。崔大壯在前，李香秀于后，二人好奇便轉(zhuǎn)去瞧瞧。遠遠瞅見，三五個黑影在窗沿底下欶欶亂動。大壯貓著腰，悄聲摸去，走到跟前起手便摁住一個。其余的正欲喊叫，回頭一望是大壯與香秀，就不敢吱聲。

他們穩(wěn)住，且聽。屋內(nèi)傳來緊密不均的喘息，間隙中似乎伴隨著兩人“咿咿噢噢”的聲響。香秀靈光一閃，緋紅了臉。偷偷拉扯大壯的褂子，意思是“我們走吧”。大壯卻會錯了意，猛地站起身，三步兩步奔到門口，一腳便踹開來。

頓時，萬分尷尬，無地自容。眾人驚愕，面紅心跳。所有眼光齊刷刷望去，只瞧見粉床之上，兩副油光水滑的身子，尤像兩條魚一般糾扯著，又如蛇樣的首尾相接。霎時明白，五姨太竟然偷漢子。

容不得解釋?！皼]啥好說的，綁了交老爺發(fā)落?！北娙伺暗?。

“慢著，先等等，把他們押進柴房！”崔大壯高叫一聲，否決了大家意見。

先是一愣，而后眾人不約而同地，緊盯著李香秀。“嗯，關(guān)入柴房，等候發(fā)落！”崔大壯全無威信，李家人還是看香秀眼色行事。

轉(zhuǎn)而，背過人去，大壯小聲對香秀嘀咕?！澳愕≈?，此時發(fā)難，保不準(zhǔn)兒老爺子會氣死。得想清楚嘍，千萬別沖動?！?/p>

李香秀狠命咬了咬嘴唇，氣得牙根癢癢，內(nèi)心卻失了主張。“你說咋辦，交給誰處置？”

“咱倆才商量的，你忘啦？剛好讓九姨太立威，拿這事兒開刀正是時機?！?/p>

“額，好吧?！?/p>

李香秀口里答應(yīng)著，心中不免猶疑彷徨。家里出這檔子大事，放誰也沒了主心骨。

12

? ? ? ? 陳素秋雖出身青樓，卻是個守本分的女人。五姨太與干活的長工勾勾搭搭，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是一天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早就傳到陳素秋的耳朵里。但老爺?shù)纳眢w要緊，她不能多生事端。

當(dāng)李香秀把守在床頭的九姨太拉到角落里，一五一十的告訴事情經(jīng)過，并且將柴房中的“狗男女”交由她處置時，陳素秋相當(dāng)沉默。她沒有表現(xiàn)得氣急敗壞，也沒有怨婦似的惡語相加。而是冷靜得出奇。

她說，香秀，咱到我房里來聊。進了房，陳素秋不慌不忙掏出鋪底下的旱煙桿，放上些煙葉，點著了火兒，依然是有條不紊。

李香秀沒見過女人吸煙，頗有些厭惡。趕忙捂著鼻子連連躲閃。

陳素秋笑笑，哈出個裊裊煙圈兒。徐徐上升，悠悠消散，她慢聲細語的解釋，“館子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窯姐兒都會這個，改不了嘍?！?/p>

“快說咋辦？您倒是出個主意，”

“兩條路，一則報官，二則按族里規(guī)矩。”

“報官不行，李家丟不起那人，再者姚叔的事就是例子，官府靠不住的?！崩钕阈愣伦×说谝粭l路。

“我的意思按族里規(guī)矩走。但不通過族中老人，這是為了保全李家名聲，咱悄悄地辦，該沉塘沉塘，該逐出家門立馬攆出去?！?/p>

“好，那就這樣，我看行！”

兩人商量穩(wěn)妥，決定趁早實施。

轉(zhuǎn)出房門，李香秀邊走邊琢磨。原來，陳素秋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這女人不簡單，堪比漢子有擔(dān)當(dāng)，值得佩服。

13

? ? ? ? ?煙韻繚繞，塵霧蒙蒙，往事如縷，不可斷絕。陳素秋盯著緩緩飛散的煙絲，禁不住斜倚著床鋪愣神兒。似乎每一縷上升的煙氣，隨著層層擴大的漣漪激蕩起心胸。生活陷入沉迷，舊事惝恍，仿佛依稀于夢中。

那年，潘家紅樓選花魁，粉裙青衣艷美人，一朝出了杏芳閣，濟州城內(nèi)驚天人。李御慶與陳素秋相識于此。她還記得，中年男人乘著一頂小轎，錦衣款款，落落大方，入了閣談生意，顯得從容宜體。并無半分懸念，自然選中了他。于是，素秋也乘了小轎，悠悠蕩蕩，顛著晃著，于朦朧惚恍中，在不經(jīng)意間，便成了李御慶的外宅。

許多年過去，李家養(yǎng)著青樓女子，幾乎是無人不知。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里。她雖然背著婊子的名頭，卻從來沒有后悔過。真心相待，何必糾結(jié)？素秋相信他，因為李御慶頂著各方壓力，族中親屬的刁難，始終想給她一個正當(dāng)名分。所以，當(dāng)村頭擺起流水席，嗩吶歡快地迎接著九姨太，陳素秋便認(rèn)定自己的好日子來臨。

哪知世事無常，老爺一夕病重，李家房倒屋塌，紛紛作鳥獸散。更有落井下石者，正如五姨太這般，昧著良心，不知廉恥為何物！陳素秋豈能不恨，有氣無處放，咬碎鋼牙往肚里咽罷了。更何況要穩(wěn)住大局，她只能低調(diào)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