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先生再醒的時候，已是下午了。身側的人已不在了，床鋪上并沒有別人的溫度，好像華先生不曾留過。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有些心慌，撐著身體下床。簡單地梳洗整理一下就要出門，華先生正好推門進來。他換了身新的西裝，矜貴得體，一只手提著食盒，另一只提著行李箱。華先生眼底含笑：“醒了？怎么起來了?！?/p>

颯先生看見他心安了很多：“醒來看不到你，就想去找你?！?/p>

華先生關好門，放好行李箱和食盒，走過去摸著他黑軟的頭發(fā)：“我回了趟家，收拾了些換洗的衣物和用品過來。你早飯和午飯都沒吃，這是母親做的，讓我?guī)н^來?！?/p>

“您母親做的？”颯先生打開食盒。華老夫人因為身體的原因很少下廚。食盒里是幾道家常菜，是颯先生平日里愛吃的。

“是。這些年一直是你在替我照顧我父母，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一直細心體貼，母親已經把你當家人看了。”華先生把筷子拿出來，塞進颯先生手里，“她還說，從前男子相戀是失德，只是時代在變，愚昧頑固的封建思想在慢慢成為過去。她也不是舊社會的人。母親說她喜歡你，也了解我心中所思，所以不會反對我們在一起。母親能親自下廚，是我都沒有的待遇?！?/p>

颯先生不知道該說什么，初到華家時，老先生脾氣大，百般為難，母親一開始也心里隔閡，不過得知他的來意后一直是以禮相待，不曾說過半句惡言，相處久了，母親對自己越來越好，時常一塊聊些瑣碎。老先生對他言語態(tài)度強硬的時候，母親還會責罵老先生。有時候她還笑著說，如果華先生能回來，看著兩個人好好地生活，她會覺得很歡喜。

偶爾颯先生會覺得奇怪。他從來不敢說自己是華先生的愛人，只是以友人身份自稱。不知為何華家從長姐到母親，都知曉二人關系。

颯先生心中百味陳雜。他夾了一口菜吃，家常的煙火味，很溫暖，在香港很少見，不免讓他想起幼時，自己的母親做菜也是這個味道。只是后來世道亂了，他再也沒有吃到過自己母親的菜。

他覺得自己貪心。又貪戀華先生，又貪戀能與華先生一樣擁有家人。他比誰都清醒地知曉，貪心是沒有好結果的。颯先生默默把心思與飯菜一起咽下。

華先生陪他吃完飯，問他要不要去海邊走走，順便看看孩子們。颯先生點頭，他難得出門，去換了身衣服，又理了理頭發(fā)，兩個人往海邊走。

孩子們的笑鬧聲逐漸清晰，海風吹來的濕咸在陽光下很好聞，颯先生不禁彎了眼眸：“他們玩的很開心。”

華先生看著颯先生眼中帶笑的模樣，也不禁帶上了笑意。

甘苦與共，人間有味，浮生清歡，足以渡茫茫余生。

孩子們見颯先生來了，一窩蜂地跑過來，神父年紀大了，不比孩子們有精力，沒追上，在原地無奈地搖頭，嘆歲月不饒人。

一個小女孩撲進颯先生懷里，颯先生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她把一朵狗尾巴草給颯先生，臉上浮起羞澀的紅暈：“送您的花！”這個年紀的孩子，想表達善意，又會不好意思。

華先生盯著那狗尾巴草：“……花？”

颯先生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傷孩子的心，蹲下身子接過了那根狗尾巴草：“謝謝?！?/p>

女孩的臉更紅了。颯先生是那么好看，那么溫柔，彈琴的樣子最吸引人了。好喜歡颯先生。她猝不及防地在颯先生臉上親了一口，然后飛快地跑走了。

女孩年紀很小，親颯先生只是表達喜歡，并沒有別的意思。颯先生彎著眼眸，提醒她慢點跑，不要摔了。華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颯先生手里的狗尾巴草，道：“我?guī)湍隳弥??！?/p>

孩子們圍著颯先生玩了一會，又去海邊撿貝殼了。華先生帶著颯先生找了塊礁石坐下，聽著海浪的翻涌聲。

兩人隨便聊了些東西，颯先生沒有問過他這些年怎么過的，華先生也沒問，華先生當年說自己結婚了的混賬話還歷歷在耳，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從前，只是聊了些華先生家里人的事情。比方說華小姐舉棋不定的婚事。

華小姐愛開玩笑，那日還感慨，要是華先生不回來了，她就嫁給颯先生湊合過過日子，愣是經歷慣了刀光血影和動蕩時代的風浪的華先生，聽到這萬分心悸，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連颯先生也沒夾穩(wěn)筷子，菜啪得掉到桌上。又聽說當年拋下華小姐跑了的未婚夫這陣子又回了香港，前不久還來找華小姐，被華小姐派人大棒子打了出去。

颯先生看著遠方的海岸，想事情入了神。直到華先生喚他：“颯颯?！?/p>

颯先生側過頭去看他。華先生攤開掌心，一只圓圓的用狗尾巴草編成的戒指。還是用剛才那女孩給的草。

颯先生笑彎了眉眼，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拿過來看看，華先生卻手一收，迅速地把草戒套進颯先生無名指上。

颯先生一愣，收回了手，抬手在陽光下看著那個并不好看的草戒，笑得開心。

西洋人的婚禮儀式，西風東漸后，國人也學得的。只是好歹西洋人用的都是些金屬戒指，華先生這玩笑似的草戒，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華先生見颯先生不懂，目光瞥向別處：“剛才那小姑娘送你這草，你讓她親了你?！?/p>

颯先生還未明白，漂亮的眼眸清淺，在海風盛蕩的此刻干凈又溫柔。

華先生低頭，落了一吻在他唇上。礁石后突然探出七八個小腦袋來，露出一雙雙清澈天真的眼睛，發(fā)出好奇的“哇”聲。

颯先生慌張地推開華先生看向礁石后邊，只見孩子們不知何時扮起了探取情報的特務，紛紛躲在后面看他們。

“羞羞！”幾個孩子大笑起來。

颯先生恨不得找個洞鉆。華先生見他羞赧，一把拎起其中一只小兔崽子當人質，笑著威脅。

“就許你們親颯先生，不許我親？”

“你又不是小孩子！”被拎起來的孩子憤憤不平，其他孩子也跟著起哄。

華先生笑著，從兜里掏出一把糖來。甜膩的香氣頓時讓起哄的孩子們安靜下來。他們是孤兒，每日能吃飽已是幸事，幾乎沒有吃過糖，紛紛瞪大了雙眼，口水都掉了下來，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

“吃吧?！比A先生很大方，朝他們伸手。

孩子們一開始還盯著華先生的臉色，生怕他耍他們玩，看了颯先生縱容的笑意，才伸手去拿，猛地往嘴里塞，爭拿的時候，沒搶到的和搶到的又鬧了起來。

華先生治理有方，再度笑著盤問：“那我可以親颯先生了嗎？”

孩子們猶豫了一會，華先生又掏出一把糖來。

孩子們見糖眼開，瞬間大聲叫嚷起來：“可以！可以！”

華先生無奈搖頭，把糖分給他們：“拿著糖自己去玩，不要來鬧颯先生了?！?/p>

孩子們鬧騰著走了。華先生轉過身去看颯先生，颯先生正笑著看他：“損失了兩把糖呢?！?/p>

華先生愁眉苦臉：“罷了罷了，不和小孩子置氣。”他的目光在海岸上轉了轉，落到不遠處的神父身上，神父正和一個孩子說著話。

“等我一下?！?/p>

華先生跑過去，把神父拉了來，當著颯先生的面又給了神父一把糖。

神父已經怕了這小子了，一大把年紀，一天到晚被他拉開拉去，看見一把甜膩的糖果，忙著罷手：“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吃糖干什么?！?/p>

華先生固執(zhí)地要他收下，又從上衣口袋里變戲法似得掏出幾顆花生糖塞颯先生手里：“你喜歡的，我一直留著?！?/p>

颯先生一愣，隨即揚起笑意，伸手去拿：“先生的口袋里，不知裝了多少呢?！?/p>

然著手還未碰到他的掌心，卻被華先生反握住，颯先生無名指上戴著的草戒被取下來，換上了一個銀色的戒指。

最為簡單樸素的設計，卻很襯颯先生的手指。銀色的光澤不顯露，不耀眼，不張揚，細水長流的溫和顏色。

華先生握著他的手，極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想帶你回家鄉(xiāng)?！?/p>

颯先生這會兒是真愣住了。神父也才反應過來華先生叫他來干什么。

神父神色復雜了起來，看了眼颯先生，又嘆了口氣，似妥協(xié)道：“颯先生，無論貧窮或富有，亦或是生老病死，你是否愿意與華先生共度余生，不離不棄？”

颯先生看著戒指，眼眶泛紅，難以言說的苦痛溢上心頭。

是我太貪心…太貪心了……

許是郁結難消，堵塞一身的苦痛。病痛在此時發(fā)作起來，他劇烈地咳嗽，身體從里到外徹骨地疼著，他難受地弓下身子。他緊緊地拽著戴著戒指的手，難忍痛苦。

華先生和神父大驚，趕忙蹲下去扶他。颯先生像一只蜷縮起來的病貓，竟是把自己用力地縮成一團，怎么也沒法扶起來。華先生臉色都白了，緊緊地把颯先生摟在懷里，動靜太大，花生糖從口袋里掉出來，撒了一地。

“好疼…好疼……”

他聽到颯先生細若蚊鳴的嗚咽，焦急到極點：“神父！這是怎么回事！”

神父的臉色也是很差，但他什么也沒說。

華先生已經急到發(fā)瘋，渾身的血液逐漸沸騰，燒得大腦白一瞬黑一瞬，幾乎看不清東西：“你說話！你不是說，他得的只是小病嗎?。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