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墨杯”TIME格子社周年紀(jì)念活動

讓我們拾起舊年似水柔情，掇三兩新日繁華歡。?

墨色染春，書香憶情，TIME格子社誠邀您在這里與我們共賞盛景。

以“她年輕時，風(fēng)情萬種，舉手投足便能引來萬千目光”為開頭

?“她依然風(fēng)光無限”為結(jié)尾，寫一篇be

*勿上升

A篇

【左航】十八與

她年輕時，風(fēng)情萬種，舉手投足便能引來萬千目光。

/

十歲那年的一場大火，把我原本姣好的面容燒了大半，被夫人撿回去細(xì)細(xì)養(yǎng)了幾年，疤痕才慢慢淡去。

那是個冬日，夫人將我?guī)Щ貥抢?，待我的手慢慢回暖，找了個大夫?yàn)槲裔t(yī)治。

“我們樓里的姑娘從七八歲便開始學(xué)藝，你如今已是晚的?！彼贿厼槲疑纤帲贿叞盐业暮蟀肷才藕?。

我也不想逃，有個冤種愿意收留我還給我發(fā)工資，我跑什么。我應(yīng)下，起身行了個大禮，她把我扶起就出去了。門外圍著不少姑娘，眼里皆是好奇，但目光落在我涂著膏藥的臉上后，又暗自竊喜。

“我這張臉雖不算風(fēng)華絕代，可卻比她好了不少?！?br>
一身青衣的姑娘小聲開口，引來眾人的附和，直到夫人下了門禁才慢慢散去，我關(guān)上門，臉上的藥膏慢慢風(fēng)干。

/

十六歲，我第一次見到左航。

他是朝堂上的新貴，最近風(fēng)光無限。我依舊以面紗示人，自從之前差點(diǎn)被茶杯碎片劃傷臉后我還特地把面紗加厚一點(diǎn)。

當(dāng)然，砸杯子的是左航。

武將嘛，難免粗魯一點(diǎn)。他也算前朝元老，只是因?yàn)槟且浑p異瞳，惹人忌憚，新帝登基后才被重用。

據(jù)我所知，世間有著異瞳的無非兩種人，一是通靈師，二是與通靈師結(jié)契的人，通靈師與生俱來的異瞳會轉(zhuǎn)移到契約人身上。

但是左航怎么看也不像一個通靈師，那他是結(jié)契了？通靈師世間難得，不說萬里挑一，起碼我是沒見到除我以外的第二個。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是天生疾病吧。

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回憶里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仔細(xì)算來也不過是四年前。十二歲，夫人因?yàn)槲易牧税⒁舻哪樥椅艺勗?，然后我就躲在門外聽她怎樣利用我。

“半人半妖的樹精，死不了，你只管拿錢辦事。”

那時我才知道她收留我是為了拿我做咒，保她會音樓生生不息的咒。院子中間的那棵梨樹就是我，我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永遠(yuǎn)出不去。

某天我眼睛干澀，再睜開眼就成了異瞳。她倒是輕易接受，絲毫沒想過我是通靈師。她沒說什么，只是不準(zhǔn)我再出房門，直到我生辰的前一天。不知她使了什么方法，我又變成了黑瞳，只是院子里的那棵梨樹上多了幾條紅繩。

/

“將軍喝茶?！庇懭藚挼陌⒁粲謥砹?，她一向喜歡攀高枝。別誤會，我也不想叫她叫得這么親密，但會音樓少有有名有姓的，大多都是一個小字叫到老。

我是個例外。

我名江枝南，倒也應(yīng)了我樹精的身份。我又聽到她在夸左航的異瞳，我回頭瞥了眼。

是挺好看的。

但他不太抬頭，每次見他都是低著頭，實(shí)在不像一個將軍。哦，又想起他砸杯子了。

我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左航。自從我將阿音的臉抓壞后她就盯上了我，事事都要和我搶，因她是夫人的女兒，沒人敢為了我得罪她，所以在她把我從位置上擠下去后也沒人把我扶起來，倒是左航饒有興致的掃她一眼，然后在她含情脈脈的眼神里將茶水澆了她一臉。

茶是我倒的，不燙。

她又梨花帶雨的哭起來，然后左航就把杯子砸了。這事驚動了夫人，不過她是個見錢眼開的主，見女兒沒什么事又心疼起茶杯。

青吳羅浮杯，挺值錢的，起碼比她女兒的臉值錢。她不敢直接要，就哭天抹淚的旁敲側(cè)擊，左航聽得不耐煩了把銀票一甩，她立馬帶著阿音走了，還指了兩個丫鬟收拾碎片。

“你們會音樓的姑娘都這么矯揉造作嗎？”

“。別把我們和她混為一談?！?br>
我很不高興，莫說我，整個樓里都找不出比阿音更有病的人，整個人跟精神分裂一樣。

“好好好?！彼D(zhuǎn)移了話題，“你們院子里的那棵梨樹倒是枝葉繁茂，不像我府里的怎么也養(yǎng)不活?！?br>
為了這樹，夫人還專門找了個巫師，有事沒事就圍著樹做法，不知道有沒有效，肯定圈了不少錢。

“是夫人每天澆水，就是不知道樹上的紅繩是用來干嘛的?！?br>
左航眸色一暗，敲了敲杯壁。我立馬續(xù)茶，又在心里懊悔，早知道多看兩眼《做會聊天的女人》，也不至于尷尬的氣氛在我們周邊蔓延。

好在他沒待多久，將茶一飲而盡準(zhǔn)備離開卻喝到了茶葉沫子。

“將軍贖罪?！蔽抑敝惫蛳拢?zé)問自己為什么要逃課，搖錢樹不會生氣要砍了我吧。

“起來吧。”他好像不甚在意，拿起那把和我差不多高的劍，臨走前和夫人說了什么，然后我的日子就好過起來了。

/

第二次見左航是現(xiàn)在，阿音在一邊用那令人作嘔的甜膩嗓音發(fā)嗲，我在旁邊陪新來的蘇公子。

蘇公子看起來體弱多病，只是點(diǎn)我說說話，左航似乎被煩的不行了，點(diǎn)名要我過去。

我怎么過去，人家蘇公子還沒死呢。

“阿南，過去吧?！彼鹕硪馗冶鞠胨退介T外，卻被夫人攔下，無奈轉(zhuǎn)身。

“左將軍?！蔽乙?guī)規(guī)矩矩行禮，阿音不樂意，但由不得她，被夫人拽著，邁著凌亂的步子走了。

“你們很熟嗎？”我愣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問的是誰。

“不熟，第一次見?！?br>
“呵?！彼湫?，“不信?！?br>
我還以為他能說出什么狠話，自顧自的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回了句哦。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一杯一杯的喝著，然后又急著找茅廁。

“將軍慢走哦。”我微笑揮手告別?；貞?yīng)我的是一個著急忙慌的背影。

粗香燃了差不多一半，左航還沒回來。我怕他迷路想去尋他，結(jié)果看見他在梨樹下發(fā)呆。

“將軍在看什么。”

現(xiàn)在是秋天，樹都落葉了，實(shí)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樹上的紅繩，能送我嗎？”

“那是夫人做的……”但我不想拒絕他，就偷偷拽下一根，“收好，別讓夫人發(fā)現(xiàn)。”

/

第三次見面，左航的藍(lán)眸越發(fā)亮了，已經(jīng)是不容忽視的存在，他也不總低頭了，心情很好，看來是在朝堂上順風(fēng)順?biāo)?。只是我沒想到，他要給我贖身。

“夫人不會同意的?！币菗Q作十二歲時，也許我會開心，但過了四年，我清楚的知道夫人不會放我走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br>
我依舊搖搖頭，他不知道。

我逃不出去。

最后，左航果然沒談攏，背影都透露著一絲生氣?？礃幼影l(fā)生了爭執(zhí)，夫人甚至提早歇業(yè)。

/

從那之后，左航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過，聽說是去邊關(guān)打仗了。

我的眼睛愈發(fā)疼了。我日日拿銅鏡看，依舊是一雙黑瞳，沒有任何異樣，可皮囊下，仿佛蠱蟲在往眼睛里鉆，鉆心的痛。

這一仗打得極為漫長，直到秋末，我得到左航凱旋而歸的消息。

他回來的這一天下著雨，他來找我，手上還系著那根紅繩，是刺眼的紅。他說他要帶我回家，帶我去江南。

/

府里的布局和會音樓是截然不同的，不過相同的是，院子的正中央又是一棵梨樹，形成一個“困”字。

又是一個拿我做咒的。不過念在他做了我這么久的搖錢樹的份上，幫幫他也不是不行。

只是，可能因?yàn)樗敛环?，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日日著夢魘。左航又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府里沒有主事的人，偏逢戰(zhàn)亂，曾經(jīng)的將軍府一時衰敗。

直到下一年的秋天，皇帝急詔，他又走了，再也沒回來。

我把所有人的賣身契都燒了，放他們離府，獨(dú)自一人守著這諾大的府宅。某天我路過書房，才想起來這間房好像被遺忘了很久，推開門，一地狼籍。

但在桌子上，方方正正的擺著一本日志。被牛皮紙包著，許多零落的散頁蓋在上面，似是不想被發(fā)現(xiàn)。

/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院子中央的這棵樹是為保我真身才移栽的，因?yàn)樗麤]有人寰，有了人寰做保才能使世家世代興旺，他沒有利用我。

而所謂人寰，就是隨便找個人，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把人活埋在樹下，怨氣與邪氣對沖，雖然有效，但是禁術(shù)。所以大多使用此咒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左航確實(shí)與通靈師結(jié)契，不巧，那個通靈師就是我。他誤打誤撞拿走了用我血染紅的繩子，許愿，結(jié)契。

解除契約的唯一方式就是兩人取一，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死一個。他走后不過三個月，我就能起身了。當(dāng)時我還以為是好兆頭，特地去寺廟拜了拜。

誰知，這只是我的好運(yùn)。

夫人不同意我來江南原因有二，一是我走了不能再保她榮華富貴，二是京城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靈氣自然比這里充沛。也正是因?yàn)槟强美鏄?，我才沒被榨干。

否則契約、困咒，加在一起足夠壓死我。

不過現(xiàn)在，左航死了，獨(dú)留我一人守在江南?；蛟S我們合該如此，按照命運(yùn)之書的謄寫一分不差的相遇，然后分開。

好像我這一生都是苦的，仔細(xì)算算，真正快樂的日子不過兩三年，之后迎接我的便是深淵。從細(xì)小的裂縫開始，一步一步引誘我，到最后發(fā)現(xiàn)，即使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泥濘，卻不再想離開。

/

我可能生來冰冷，這一輩子也沒流過淚。十幾年后，我依舊待在江南，當(dāng)初的將軍府被我賣了，樹也被我親手砍斷。

現(xiàn)在，我在一個小漁村生活。本質(zhì)上我是喜歡小孩子的，他們不會因?yàn)槲颐婕喲谏w下的面容而心生厭惡，只會想我今天又為他們準(zhǔn)備了什么好吃的。

如果左航也在，他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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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風(fēng)光無限。

B篇 *民國

【左航】過春

? ??“她年輕時，風(fēng)情萬種，舉手投足便能引來萬千目光?！?/span>

? ?這是那輩人對她評價最多的一句話。

? ?民國十五年夏末，北伐將勝，滬城詞清訟簡。

? ?大到日日清閑的上流大款，小到閑暇無事的黎民百姓，甚至是鄉(xiāng)農(nóng)也趁農(nóng)閑來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為的就是一睹百川戲園新興優(yōu)伶的風(fēng)采。

? ?傳聞這位優(yōu)伶，花腔哀婉，音色清絕，嬉笑怒罵都藏在唱腔里，顰笑間最攝人心魄。

? ?只要有她出演的曲目，當(dāng)天戲園便是一票難求，座無虛席。

? ? “阿玲幫我拿碗雪梨湯?！蔽覄偝曜詈笠荒?，還未去妝，來后臺喝些東西潤潤嗓。

? ? “來了來了?！卑⒘岫酥脒^來，“阿盼姐姐唱得真好，妝臺上的花又快堆不下了呢。”

? ? 我用調(diào)羹將雪梨塊撥到碗邊，語氣帶上三分譏誚：“都是些喜歡沾花惹草的老爺們送的爛俗玩意兒，有什么好夸耀的?！?/span>

? ? 喝罷，眼里又生出一絲惋惜來：“只可惜了這玫瑰，那么新鮮的花，只能放墻角爛掉。”

? ? 阿玲在旁邊托著腮：“可不嗎，處理起來還不方便。阿盼姐姐碗給我收拾吧?！?/span>

? ? 潤完嗓子，我隨意將臉清洗一番，又換上簡單的衣服，開始清理那一堆花。

? ? 艷麗奪目的紅玫瑰一側(cè)，安靜地擱置著一束白花，清香馥郁。

? ? “阿玲，這、”我一時手足無措，這哪里像是老爺們的做派。

? ? 阿玲走過來一看，驚喜道：“這是木香花，我老家院子里都種這個，很香的?！?/span>

? ? 接著，她又捧起來看了看，聞了聞，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好久沒見了，這是好東西啊?！?/span>

? ? 花下壓著一盒糕點(diǎn)，我打開一看，原來是綠豆糕。

? ? 天氣黏熱，綠豆消暑最好不過了。

? ? 我忍不住從心里發(fā)出一聲笑：“用心了。”

? ? 其實(shí)，今天的曲子里，我扮的角兒便叫木香。

? ? 不知道是哪家風(fēng)流公子，肯花費(fèi)這番心思。

? ? 第二日登臺，我多下了幾分功夫，算是對那一盒綠豆糕的答謝。

? ? 妝臺上那一束不尋?；ㄅc點(diǎn)心也日日不斷。

? ? 而就在今日，一下臺，阿玲就跑過來：“阿盼姐姐，今天的玫瑰花好大一束，但是……”

? ? 我本滿懷期待的心一沉，“你意思是，今天沒有糕點(diǎn)配花了？”“是?！?/span>

? ? 唱了一天精疲力盡，我不想多說話，坐下來摘掉頭飾珠墜。

? ? 望著鏡中那張濃妝艷抹的臉，我沒由來的煩躁，手邊正巧摸到商業(yè)大亨李先生送的花，又想到他那副丑惡嘴臉，氣上心頭，一揚(yáng)手干脆扔了。

? ? 奉承討好的男人中，我最厭惡的就是李先生，死纏爛打，自命不凡。

? ? 我又那么討厭玫瑰，討厭這么糜爛的花。

? ? 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清朗的男聲：“居小姐若不喜，也別扔啊，多可惜?！?/span>

? ? 我滿臉驚異地回頭，眼前站著一位年輕男子，約莫大我兩三歲，眉眼天生帶笑，給人十足的親切與熱情。

? ? 他微微弓下身：“在下左航，冒昧闖進(jìn)后臺打擾，還請居小姐見諒?！?/span>

? ? 想起自己妝還未卸，我有些慌亂，不敢看左航的眼睛：“無礙，左先生有什么事嗎？”

? ? “居小姐的戲名震滬城，我仰慕已久，特意來送些禮物。居小姐前幾日應(yīng)該都有收到，只不過今天有事來晚了?！?/span>

? ? 說完，他掏出一個熟悉的盒子，正是我心心念念的綠豆糕。

? ? 我想說的話剎不住車，跑了出來：“原來是你啊?！?/span>

? ? 左航輕笑道：“看來居小姐很喜歡？”

? ? 我與阿玲相視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迎上他的視線。

? ?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大概是城南左家的二少。

? ? 左家是正經(jīng)的書香門第，祖父輩的人均前清考中進(jìn)士，家世顯赫。滬城人盡皆知左家不問世事，偏出了個不著調(diào)的二少爺。除逛窯以外，聽曲逗鳥樣樣精通，市井朋友更是結(jié)交了不少。

? ? 聽說這位二少前幾個月定親，結(jié)果以“舊式包辦婚姻不再符合倫理綱常”這個理由生生退了。

? ??這么說也難怪，送禮都如此別出心裁，除他以外也不會有第二人了。?

? ??左航的笑像是止不住，唇角勾起好半天。

? ? 而他這笑，也不是我熟悉不過的，看精美器具般滿意的笑，而是不帶目的的欣賞，甚至可以看出喜悅。

? ? “居小姐若是喜歡，不妨說些愛吃的，明天我去沁蓮齋專門挑?！?/span>

? ?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只是將點(diǎn)心盒攬在懷里，并措辭禮貌地請他早點(diǎn)回去。

? ? 左航走后，阿玲扯扯我：“阿盼姐姐，你不應(yīng)該點(diǎn)頭的，萬一他像那個李先生一樣纏著你不放怎么辦？”

? ??做我們這一行，要想保身就得酒水均不沾。

? ? 可是剛才看著左航，明明“不必了”三個字已經(jīng)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 ? 是因?yàn)閯偛潘驹谶@，從始至終都與我們保持距離；還是他與我說話時，眼神毫不亂轉(zhuǎn)；還是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任感嗎。

? ? 可這些話總歸是說不出來的。

? ? 我看著阿玲未長開的臉，試探道：“阿玲，明天能和你換個場序嗎？”

? ? “可以啊。阿盼姐姐是還想見他吧?！?/span>

? ??

??

?? ?我沒有猜錯，左航不但來了，還來的格外早。

? ? 我剛脫下戲服，后臺門便被人打開。

? ? “我說怎么今兒出場早，原來是次序調(diào)了?！弊蠛娇粗倚Α?/span>

? ? 我平日里愛穿藍(lán)色，這身旗袍又是倒大袖，我知道我現(xiàn)在看起來像個女學(xué)生，和臺上的俏佳人可不同。

? ? 不出所料，左航夸贊起我的穿著：“居小姐還是素雅些漂亮?！?/span>

? ? 我羞赧一笑，邀請他坐下。

? ? 他今天帶的是早桂，應(yīng)該是途中折的，清甜的香氣里還有外面塵土的味道。

? ? 食盒打開，那氣味一模一樣。

? ? “沁蓮齋一向趕早，你看，上午剛開的早桂，下午桂花糕便出爐了?！弊蠛綄⒑凶臃旁谖沂掷铩?/span>

? ??“多謝左先生?！蔽夷砥鹨粔K，小小咬上一口，眉目舒展開來。

? ? 香甜不膩，清涼可口，實(shí)屬珍品。

? ? 我只客氣這么一下就大快朵頤。

? ? 左航支起下巴看著我，“看來居小姐對吃食還是情有獨(dú)鐘的。”

? ? 我沒有否認(rèn)，而是問他我今天唱得好不好。

? ? “那是自然，我隔座還有位先生和我說，他一天不看您的戲便坐不住?！?/span>

? ? 這是恭維話。

? ? 又一塊桂花糕落肚，我輕輕撣去指尖碎屑，道：“左先生，您送的糕點(diǎn)很好。不過，若是您也這么問我，我只會說很好，不會扯上別人?！?/span>

? ? 左航又是笑：“居小姐的性子真是捉摸不透，這是責(zé)怪我呢，還是不把我當(dāng)外人呢？”

? ? “不把您當(dāng)外人，才這么與您說?！?/span>

? ? 左航臉上滑過片刻驚異，繼而轉(zhuǎn)為喜色：“那是在下的榮幸?！?/span>

? ? 我余光一直暗暗觀察，確保他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竊喜后，心底一松。

? ? 既然不當(dāng)外人，那也算是朋友。

? ? 好久沒有哪個男人這么面對面和我坐著，不礙身份，說些再尋常不過的話了。

? ? 他與我扯家常，問到什么時候開始的唱戲。

? ? 有點(diǎn)不記得了，我原本不是滬城人，七歲時老家發(fā)了大水，沖走了爹娘，跟村里人逃難來這的。后來在街頭賣唱，因?yàn)槌挠行┠?，便有好心人把我薦來百川戲園。

? ??“那你喜歡唱戲嗎？”左航又問，不加刻意的敬稱的話聽起來真的很舒服。

? ? “喜歡?！蔽覜]有半點(diǎn)猶豫。

? ? 如果不是喜歡，僅憑一點(diǎn)天賦，又被扣上三教九流末端戲子這一頭銜的我又怎么會唱出如今這番成就。

? ? “也難怪你的戲別人沒法比，聽著分外使人動情，看來是注入了感情在的?！?/span>

? ? “嗯?！蔽尹c(diǎn)點(diǎn)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這種真誠的夸贊。? ??

? ? 前臺還在謝幕，喝彩聲隔得不遠(yuǎn)，越發(fā)襯的后臺安靜。

? ? 我們聊了許久。

? ??左航有一句話我記得尤牢：“你天天給人家唱戲，有沒有聽人家給你唱過？”

? ??簡簡單單的問題令我細(xì)數(shù)了不少過往。

? ??然而最后是沒有。

? ? 左航下巴微揚(yáng)，信誓旦旦“下回等你清閑了，我?guī)闳タ??！?/span>

? ? 我瞇起眼，估算接下去的演出場次。

? ? “下個月初九。”

? ? 見他滿口答應(yīng)的高興樣子，我心里也跟著明朗。

? ??

? ??“阿盼姐姐最近愛笑不少?！?/span>

? ? 這日阿玲同我一起上妝，隨口嘀咕道。

? ? “話也多了，對吧?！蔽翼樦脑捴v。

? ? “對啊。不過這樣也好，您從前可太寂寞了?！?/span>

? ? 是寂寞。追捧的人一多，真心的人就少；戲園規(guī)矩又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我名氣打響以后，昔日好友疏遠(yuǎn)的疏遠(yuǎn)，反目的反目。

? ? 與左航相識前，我只有阿玲可以說說話。

? ? 好在現(xiàn)在和她與左航見過數(shù)次面，戒備也放下了不少。

? ? “左先生是個能相與的人?！卑⒘嵩@么和我講。

? ? 我知道她是放心的意思。

? ? 畢竟我看見左航第一眼，就滿心滿眼這么覺得。

? ? 離上臺還有段時間，我盯著妝臺上的胭脂盒發(fā)呆，輕哼著一會兒唱的詞。

? ? 后臺破舊的木板門突然嘎吱一響。

? ? 我和阿玲都以為是左航，忙站起身。

? ? 來者摘下黑帽，稀疏的頭發(fā)與臉上的油光令我狠狠噎住，許久未有的惡心感涌入喉間。

? ? 阿玲迎上前一步，將我別到身后：“李先生您有什么事嗎？”

? ? 對方咧開嘴，一口牙被煙熏的發(fā)黃：“好些日子沒見了，是吧居小姐?！?/span>

? ? 我暗中拉住阿玲往后一塊向后退，陪著笑臉道：“是，李先生今兒怎么有空，還勞煩您親自過來?！?/span>

? ? 男人笑容滿面，大步走上前，一雙手搭上我肩頭，一張口噴出的酒肉臭氣幾乎難以忍受：“就是來看看你，老在臺下太沒意思了，居小姐花容月貌，還得近些欣賞才有味道?！闭f罷，那手就朝我臉覆來。

? ? 我偏頭避開，拼命克制住干嘔，道：“李先生莫要碰，這臉上都是脂粉，可洗不干凈。”

? ? 他這才放開我。

? ? 我正正衣冠，故作無事發(fā)生。

? ? 李先生擦擦手，并不急著走：“說來，不知上會和居小姐說的解約一事，考慮的怎么樣了？”

? ? 他指的是我與百川戲園的賣身契將到限期一事。

? ? 我這時有些沉不住氣了，打算拿上次的理由搪塞，他又給我當(dāng)頭一棒：“這事兒我可是和你們班主也提過的?！?/span>

? ? 我攥緊衣角，足足尬笑半分鐘，才答道：“李先生見諒，百川戲園培養(yǎng)我這么多年，如今有些起色，就急著解約，豈不成了白眼兒狼?！?/span>

? ? 男人面露不快：“這唱戲吃的就是青春飯，戲園里有的是年輕小旦，難道沒了你就開不下去了嗎？再說了，來我府上當(dāng)三姨太吃喝不愁，我定不虧待你，不比干這行快活？”

? ? 他語氣里有慍怒之意，連這些話一起，聽得我脊背有點(diǎn)發(fā)涼：“先不提這事，戲快開場了，還請李先生快些去前面入座。”

? ? 阿玲忙幫腔：“是啊，阿盼姐姐馬上要登臺了，今兒可是出好戲，李先生莫要耽擱了?！?/span>

? ? 一番話下來，終于送走了這尊大佛。

? ? 還沒上臺我便筋疲力盡，癱在角落，整個人心煩意亂的。

? ? 阿玲氣得不輕，罵罵咧咧的：“當(dāng)他娘的三姨太，成日花天酒地，一個大男人纏人算什么本事？”

? ? 我捏捏眉心，剛剛蹙太久了。

? ? “阿盼姐姐放心好了，班主肯定不會讓您走的，咱們雖然是戲子，也不是做小的命?！?/span>

? ? 阿玲還小，小臉稚氣未脫，一掐都能出水似的。?

? ? 身逢亂世，我們這些人都是浮萍。獻(xiàn)媚討好是存活的手段，是我們的擅長，也是招牌，卻唯獨(dú)不是喜好。

? ? 只是時間一長，本該是被逼迫的無奈與苦楚，外頭的人就看不見了，成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

? ? 戲子哪里來的賤？只是困在里頭，那籠子就叫賤。

? ? 下個月初九很快就到了。

? ? 為了和左航出去，我試了半天的衣服。

? ? 最后穿了一件月牙色盤扣旗袍，還是阿玲幫忙挑的。

? ? 我們約在百川戲園后門，左航提早了一刻鐘。

? ? 他一身長衫，顏色與我相似，儒雅筆挺。

? ? 見到我第一句話是問我等了多久。

? ? “剛出來呢。”我笑著遞上手絹，“你怕不是跑來的，額頭都是汗。”

? ? 左航不好意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擦汗時只用了手絹一角。手里還拎著食盒，大概是又去沁蓮齋了。

? ? 我們看戲的地方不是百川，而是一個普通會館，外地來的戲班子臨時搭臺唱的。

? ? 我起先還納悶，一看曲名，竟然是越劇《西廂記》。

? ? 一回頭，左航的表情仿佛就等著給我解釋。

? ? “左航，你這是、”“你不是說過，你是老家發(fā)大水逃荒來的嗎？我問過阿玲姑娘，她說你是鄞縣人，那便帶你來重溫故園的名曲嘍?！?/span>

? ? 原來真的有這般細(xì)膩周到的人！我掩面錯開喜悅，心底撫開一陣溫柔的弦。

?? ?左航把食盒放到座位中間：“我沒來這里聽過，所以不知道他們唱的能不能和你比，你將就著聽?！? ??

? ? 我搖搖頭，輕聲與他道謝。

? ? “謝什么，快嘗嘗這紅豆糕，還熱乎的呢。”

? ? 正好來時外面風(fēng)大，我打開盒蓋，先將手放上面烘了烘。

? ? “冷嗎？”左航伸出手將我包在里面，手背突然滾燙的溫度使我一頓。

? ? 好在他馬上意識到不妥，松開了。

? ? 這出《西廂記》很精彩，原汁原味的越劇對本地人更好入戲，我的思緒隨著故事一同悲喜，看到長亭送別處，不知不覺已是淚盈滿眶。

? ? “傾盼、傾盼？”左航喊我，聲音湊在耳邊，癢絲絲的。

? ? 我還沒醒神，下意識往那邊看，險些與他相撞。

? ? 我們此刻距離不到一尺，他的眼里隱約可以看見我的倒影，睫毛清晰可數(shù)。

? ? “怎、么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 ? “沒，”左航雙眼眨巴著看向一旁，似乎有點(diǎn)緊張：“就是看你哭了，想問怎么了?！?/span>

? ? 我松懈下來，半開玩笑地嗔怪他：“你怎么不專心看戲??？”

? ? 左航摸摸鼻子，沒有回答。

? ? 我不知怎么，突然難過起來：“是聽不懂，還是聽不進(jìn)去？”

? ? 他被我問住了。

? ? 我嘆了口氣，心想，大概就是這樣吧。

? ? 臺上悲歡離合都唱盡了，臺下又怎么會懂?；蛟S看戲看的就是這笙歌婉轉(zhuǎn)，曲調(diào)悠揚(yáng)，而這滋味，總歸是無人會品的。

? ? 他們是看客，他們聽的只是曲而已。

? ? 左航注意到我的失落，欲言又止，長衫下擺的布料都快被揉皺了。

? ? 氣氛僵硬住，我靈機(jī)一動，捏起一塊紅豆糕塞到他嘴里：“多好吃的點(diǎn)心，可別浪費(fèi)啊?！?/span>

? ? 左航邊吃嘴里的邊揀衣服上的碎屑，含糊道：“不是有你在嗎？”

? ? “你也吃點(diǎn)。”

? ??

? ? 看完戲已經(jīng)很晚，左航說要送我回去，我沒拒絕。

? ? 街上人不多，都行色匆匆的。

? ? 左航走在我前面，他膚色白皙，路燈光柔柔地印上一道，側(cè)臉越發(fā)顯得立體。

? ? 說真的，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 ? 輪廓俊美無雙，比女人還要清秀，又不失英氣。尤其是那雙眼睛，總莫名讓我想到十五的滿月，又圓又亮。

? ? “是這里嗎？”

? ? 前面是條小巷，左航停下來問我。

? ? 我點(diǎn)點(diǎn)頭。

? ? 巷子里只有一盞燈，閃爍著微弱的燈光。墻后面住了人，好像有幾個男人的聲音，粗魯?shù)慕辛R里混雜了碰撞聲。

? ? 我有些害怕，步子不自主放緩。左航注意到了，走過來向我伸出手，是要拉著我走的意思。

? ? 我沖他笑笑，大方牽了上去。

? ? 他的手掌像會館里一樣寬大溫暖。

? ? 走了一半，剛好到路燈下，墻那頭傳來一聲重重的瓷器破碎響，我們被嚇了一跳。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被左航抱懷里了。

? ? 我抬起頭，是他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清俊的臉。

? ? ?他喉間滾動了一下。

? ? 我們之間的手還沒松，隔著指尖我仿佛可以聽見他驟然加快的心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 ? 四目相對，數(shù)不清的不知名事物在眼神中交替流轉(zhuǎn)。

? ?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yīng)該是要吻上來。

? ? 果然，他不被察覺地俯下身，快碰到時睫毛顫了顫，好像下一秒就會后悔似的。

? ? 在最后一刻，我主動仰起頭，遂了他的愿。

? ? 他渾身一僵，下一秒，修長的手指滑入指縫，轉(zhuǎn)為十指相扣，虛虛地搭在腰側(cè)。

? ? 因?yàn)槭堑谝淮?，我嘴唇都在發(fā)抖；

? ? 他應(yīng)該也是，因?yàn)樗苍诙丁?/span>

? ? 陰濕的巷子里，孤燈下，我們心跳紊亂，鼻息糾纏，至死不休。

? ? 我感覺我的身心在這一刻與他徹底沉淪，踏入太虛幻境，在迷亂與情動中漸漸失去理智。

?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我只記得在一片悶熱中，他含糊不清地一遍遍重復(fù)著“我愛你”。

? ??

? ??他說的每一遍我都點(diǎn)了頭。

? ? 而他，仿佛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的“我愛你”都說盡了。

? ??

? ? 天氣慢慢轉(zhuǎn)寒，來看戲的客人穿著厚棉襖，坐在原先的位子上都變得有些擠。

? ? ?百川戲園的班主待我不薄，如果沒有場次或者輪休，去哪管得很寬。

? ? 于是我一有空就和左航出去。

? ? 他對吃食很講究，這點(diǎn)與我不同，他不僅是愛吃，還有造詣。他口味又偏川渝，比較嗜辣，和他一塊兒，我總能嘗到些新鮮菜。

? ? 十一月月底，我們說好去吃涮銅鍋?zhàn)印?/span>

? ? 我下了妝就去找他，地點(diǎn)是茶樓。

? ? 我?guī)е苫笤儐柫瞬铇腔镉嫞瑏淼剿陌鼛T口，里面有人在說話。

? ? 聽出是男聲，我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 ? 這門到底敲還是不敲呢？

? ? 正想著，迎面走來另一個店伙計，扯著嗓門喊：“這位小姐，您是找人還是要預(yù)定包廂?。俊?/span>

? ? 包廂瞬間安靜下來。

? ? 門打開，是一位陌生的男子，他看見我，先是吃驚，接著拱手作揖并道：“小姐，請問您找誰？”

? ? 我不明所以，隨口應(yīng)著，往里面探頭探腦。

? ? 左航這才出來，當(dāng)著人家面，像往常一樣環(huán)住我的腰：“來找我的。今天就到這吧，仲堯你早些回去?！?/span>

? ? 叫仲堯的男子朝我微微頷首，拎著公文包大步下樓。

? ? “他是誰？”我好奇地問。

? ? “朋友?！?/span>

? ? “我是不是，打斷你們了？”

? ? “沒有，本來就談得差不多了?！弊蠛綄櫮绲毓瘟斯挝冶亲?，“走啊，去吃銅鍋?zhàn)??！?/span>

? ? 銅鍋店生意興隆，比外面暖和多了。

? ??左航點(diǎn)了一桌子菜，我們中間是熱騰騰的鍋，大團(tuán)的熱氣把人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只能看見他不斷往鍋里伸的長筷。

? ? 連他臉都看不著，這飯吃著有什么意思？

? ? 我一不做二不休，拿了碗筷醬碟坐到他那邊去。

? ? 左航停止下菜：“傾盼你夾不到嗎？”

? ? 他這會兒怎么遲笨起來？我心生不悅，低頭擺弄蔥蒜醬不理睬。

? ? 左航還算聰明，一看這樣就明白了，夾起一塊魚肉蘸蘸料，拿手托著下面遞到我嘴邊。

? ? 我故作冷淡，淺淺一瞥：“干什么？”

? ? “張口?！?/span>

? ? “我偏不?！?/span>

? ? “難不成還得我嚼碎了喂你？”

? ? 我忙一口咬進(jìn)嘴，嗔怪道：“說的什么話，害不害臊？”

? ? 左航看著我只是個笑。

? ? “你這般看我做甚？”

? ? “不做甚，就是覺得你今天衣服真好看?！?/span>

? ? 我下意識抬手捂住盤紐，言語帶了些刻意：“那是自然?！?/span>

? ? 左航拉開我的手，指著那兩枚扣子：“你不是最喜歡纏絲盤扣嗎，怎么縫成一字了？這可是男裝常用的款式?！?/span>

? ? 心思被戳穿，我還不太想承認(rèn)：“這都被你發(fā)現(xiàn)了？”

? ? “你那么多件旗袍穿下來，我還能不明白？是不是專門為我改的？”

? ? “我哪有？”“你就是?！?/span>

? ? 被他一語道破。

? ? 我別過頭去專心吃東西，不再理會。

? ? “好了好了，咱專心吃飯?！?/span>

? ? 左航放軟腔調(diào)，不斷往我碗里夾菜。

? ? 剛出鍋的毛肚蘸上他秘制的辣醬，香氣勾人，我是最禁不住吃食誘惑的，沒吃幾片就把脾氣甩腦后了。

? ? “傾盼，”“怎了？”

? ? “在你眼里，我和吃食還有唱戲比，能排第幾位？”

? ? 我咬著毛肚欣賞左航此時的不茍言笑，越看越覺得有趣。

? ? 他還挺急：“你倒是快說呀?！?/span>

? ? “吃食哪能和你比?！蔽伊x正嚴(yán)辭。

? ? “真的？那，那唱戲呢？”

? ? 看他一臉期待，我偏要逗他：“那當(dāng)然是唱戲排前頭?！?/span>

? ? 這下輪到他不做聲了。

? ? 我放下筷子，“左航？”

? ? 他轉(zhuǎn)頭看我，

? ? 我湊上去在他嘴角親了一下。

? ?“不過我最愛的是愛你。”我沖他俏皮地眨眨眼。

? ? 他沒遭住。

? ??

? ??

? ??我原以為我和左航足夠低調(diào)，除阿玲外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誰料人算不如天算。

? ? 還是姓李的那位。

? ? 他那日氣沖沖地來闖進(jìn)百川戲園，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和左航多久了。

? ? 我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與他視線相平。

? ? 左航真的給了我好多安全感，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怕面前這個男人。

? ? “你是嫌我哪一點(diǎn)比不上左航？放著好好的三姨太不做，居然去和一個小赤佬鬼混？”

? ? 我覺得好笑：“李先生這番話，聽著怪提輩分的。怎的，我和左航一塊兒還需向您匯報嗎？”

? ? 他瞪著雙渾濁的眼珠子半天說不出話。

? ?“李先生今日來若是只為這件事，那便請回吧，我可沒福分當(dāng)什么三姨太?！?/span>

? ? 男人卻突然笑了，彎下腰慢慢靠近我的臉。

? ? 我警覺后退：“李先生這是何意？”

? ? “居傾盼，你可知，那左航是什么人？”

? ? 分明是問句，“什么”二字咬音卻格外重。

? ? 我不吭聲。

? ? “他結(jié)交的那些朋友，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這點(diǎn)你可要搞清楚?！?/span>

? ??我有些不耐煩：“李先生不是做生意的嗎，怎么別人的家長里短都那么了解？”

? ? “總之你好自為之，這些人早晚要鬧出動靜來。”

? ? 我不以為然：“如今北伐勝利在望，世道安穩(wěn)，李先生莫要說些反調(diào)的話?！?/span>

? ? 男人笑容越發(fā)狂放，“安穩(wěn)？居小姐，你可別太天真了。”

? ? 見我不解，他上前拍拍肩膀，弄得我閃身躲開：“別看現(xiàn)在風(fēng)平浪靜，這滬城啊，馬上要變天了……”

? ? 說完，他收手而去。

? ?? ??

? ? 那次過后，我總是放心不下。

? ??一想到上次在茶樓里看見的那個舉止文雅的男子，我就覺得李先生是空穴來風(fēng)；可是無風(fēng)不起浪，他倒也不至于編這么個理由來威脅我。

? ? 我還特意去問了左航。

? ? 他聽完我的問題先一愣，接著捧起我的臉作咬牙切齒狀：“這是哪個野男人告訴你的，可不許再與他見面了?！?/span>

? ? 我踮起腳都沒法與他一般高，便抓住他肩膀道：“可他要來找我怎么辦？”

? ? “告訴我，我去教訓(xùn)他。”

? ? 男人啊，這點(diǎn)好勝心真是天生的。

? ? 我由他擺弄我的臉，不再提此事。

? ? 我們一同去逛沁蓮齋，左航給我指點(diǎn)哪個餡好吃?？墒羌t豆糕太甜，糯米條子粉多，塊糕更是一點(diǎn)味道也沒有。

? ? 我咽下最后一口，氣呼呼地質(zhì)問左航：“你是不是帶我來了別的點(diǎn)心鋪？”

? ? “不是啊，就是這家?！?/span>

? ? 我順著他的視線向上看，“沁蓮齋”三個大字就在我們頭頂。

? ? “可是和你帶給我吃的味道不一樣?！?/span>

? ? “因?yàn)槭俏規(guī)Ыo你的，所以才覺得稀罕覺得好吃吧？自己可就沒那味道了?！?/span>

? ? 好像是這么個道理。

? ? 我不再叫嚷，而是乖巧地接來他遞的糯米條。

? ? 今天是臘月廿四，南方的小年。

? ? 街坊四鄰忙里忙外準(zhǔn)備年貨，雜食鋪?zhàn)娱T口圍滿了孩童，連滿大街的黃包車也掛上了紅綢子。

? ? 眼瞧著滬城熱熱鬧鬧，我和左航倒有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

? ?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又要過年了呢。”

? ? “是啊?！蔽倚睦锊亓嗽?，局促不安地望他一眼，想想還是說出來。

? ? “左航，明年中旬，我在百川的賣身契可就到頭了?！?/span>

?? 說這話時我緊張的不行，手都抓不住東西。生怕他明白不了我意思，但又羞于讓他明白。

? ? 幸好他是聰明人。

? ? “來年初夏，我請人做媒，早日下婚書，再擇吉日把你娶回家?！?/span>

? ? 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竟像個已過門的新婦般羞澀起來了。

? ? “可是，左老爺他……”“祖父那里我自會去說，你安心等著即可?！?/span>

? ? “這下可好，娶了個戲子，你又得被世人詬病了，可別拖累了你們左家。”

? ? “那又怎樣，和你過一輩子的人是我，干他們何事。話又說回來，要不是你契約到期就是自由人，我娶你還打算以百川戲園名伶的身份呢?！?/span>

? ? 我捂住他嘴：“行了行了，別說那么大聲?！?/span>

? ? 天冷，蝕骨的風(fēng)里帶著潮意，刮進(jìn)皮膚隱隱作痛。

? ? 左航細(xì)細(xì)焐著我的手，一點(diǎn)邊角都不放過。

? ? “對了，正月你們家應(yīng)該管得嚴(yán)，戲園又不關(guān)門，我們大抵有些時日不能見面了。”

? ? “嗯，你放心，元宵一過我便來找你?！?/span>

? ? “好?！?/span>

? ? 我們就這么約定好了。

? ??

? ? 這大概是滬城開放以來最熱鬧的一個年。

? ??光是戲園，日日人滿為患，除了熟悉的面孔外，還有不少政圈的人大駕光臨。

? ? 這些人不只是稀客，也是惹不起的角色。

? ? 聽說初七的時候，隔壁戲園有人打起來了，還誤傷一名戲子。消息傳過來，百川人心惶惶。

? ? 班主叮囑我們只管好好唱，不要做出格。

? ? 至于左航，似乎遇上了什么事，約定的時間一推再推，待終于見面，已是遍地春暖。

? ? 但依舊匆匆而別。

? ? 我們在公園門口相擁，我將臉埋入他的胸前，感受那久違的心跳與溫度。

? ? “我很想你?！蔽胰讨耷唬M量保持平靜。

? ? “我也是?！彼逍『核频呐闹业暮蟊场?/span>

? ?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左老爺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們了？”

? ? 左航搖頭，“他沒有，是因?yàn)閯e的，不過不方便告訴你?！?/span>

? ? “很棘手嗎？”

? ? “……嗯?！?/span>

? ? 聯(lián)系正月里的所見所聞，一種前所未有的害怕與擔(dān)憂涌上心頭，我感覺我快要哭出來了。

? ? “過些日子可能會有點(diǎn)亂，不過你不要怕，好好唱戲，別的千萬不要去管。”

? ? 我在他懷里用力點(diǎn)頭。

? ? “我愛你?！弊蠛秸f道。

? ? 我盯著他，與他眼中的那個我相視而笑。

? ? 他最后一次吻上我，卻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不管不顧的。

? ? 喘不上氣，快要悶死了我也沒有喊停。

? ??其實(shí)我心里是清楚的：左航，從來就不是外人眼里無所事事的敗家紈绔。

? ??

? ? 然而，就在我們見面的一個月后，國黨領(lǐng)事人在滬城突然爆發(fā)反革命政變，國共合作破裂，并且大肆屠殺共黨群眾，城中上下轉(zhuǎn)眼間一片烏煙瘴氣。

? ? 國黨的軍隊(duì)在滿城搜索，不時響起的槍聲，抄家鬧出的動亂，滿街紛飛的報紙鬧得人人心神不寧。

? ? 戲園觀眾急劇減少，班主也擔(dān)心演到一半軍隊(duì)沖進(jìn)來抓人的事情發(fā)生，故干脆減少場次，我們我們一下子都清閑下來。

? ? 我整日無聊，不是坐著發(fā)呆便是看著外面操心。

? ? 思緒遠(yuǎn)遠(yuǎn)飄走，寄托了思念與擔(dān)憂，不知道能否穿越喧鬧混亂的街角，送到他的窗頭。

? ? 我甚至學(xué)著教堂里那些修女一般禱告。

? ? 天上的那位主，會憐憫我這個名不副實(shí)的信徒嗎？? ??

? ? 五月初，我應(yīng)約去裁縫店拿補(bǔ)好的戲服。

? ? 本來下這么大雨不打算去了，無奈明早就得穿上登臺，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出門。

? ? 黃包車在一個偏僻的街角轉(zhuǎn)彎，路過一套燈火通明的大宅，里面人影攢動，像是起了爭執(zhí)。

? ? “師傅，這是誰家??？”過了下一個轉(zhuǎn)角，我隨口問。?

? ? “哦，這是城南左家，一直沒什么聲響的，今兒怎么——誒姑娘！”

? ? 還沒說完，我已經(jīng)跳下車，還險些滑倒。

? ? 錢已經(jīng)放座位上了，我只顧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 ?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兩個背槍的男人從屋里出來，雨太大模糊了視線，但依稀可以辨別出中間架著第三個人。

? ? 那個人穿著月白衫，背影說不出的眼熟。

? ? 我不敢相信，憑感覺雙手撐墻慢慢往外探，瞇著眼卻什么也看不見。

? ? 屋里傳來哭聲，那兩個人回頭向里看，目光掃過我這兒，我嚇得一個激靈，又因?yàn)閴ι隙际怯晁?，右手沒抓牢，半個身子就這么往前栽去。

? ? 額頭磕到墻角，發(fā)出悶重的聲響。

? ? 更要命的是我不小心喊了出來。

? ? “誰在那？！”

? ? 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爬起來趕緊跑，鞋子踩進(jìn)水坑，鞋襪濕成一團(tuán)。

? ? 身后的追趕越來越近，我完全顧不上別的，只知道一個勁兒往巷子里鉆，心跳快得要蹦出來。

? ?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點(diǎn)在臉上胡亂拍著。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漸漸什么都看不見，四肢也開始酸軟無力，整個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 ? “砰！”一個沒留意，我腦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撞上了墻。

? ? 頭暈?zāi)垦ＶH，我發(fā)覺這是個死胡同。

? ? “人呢？”“肯定在這附近，跑不遠(yuǎn)的！”

? ? 聲音順著雨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 ? 我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得，將要崩潰的一瞬間膝蓋又碰到一個木箱。

? ? 我擦擦眼里的雨水，才看清楚這一片的情況：墻不高，堆放著很多雜物，還有個大木箱。

? ? 來不及多考慮，我手腳并用，也不知道踩著什么東西，反正爬上了箱頂。接著，我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

? ??懸空的失重感與濺起的淤泥和想象中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唯一沒預(yù)料的是落地那一刻再次滑倒，后腦著地，我兩眼一黑便暈了過去。

? ??

? ??

? ? 其實(shí)迷迷糊糊間，我是醒來過好幾次的，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也有人來喂水和葡萄糖。

? ? 但只要一清醒，頭部撕裂般的疼痛就促使我又昏睡過去。

? ?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 ? 亂七八糟的夢都是關(guān)于左航，好像每一個都有固定的指向，但就是看不真切，也沒有勇氣承認(rèn)。

? ? 在最后一個夢里，那個月白衫的挺拔身影被風(fēng)刮斷了。

? ? 我也因此驚醒。

? ? “居小姐！居小姐您醒了？先生！先生居小姐醒了！”

? ? 眼睛太久沒睜開，被頭頂那盞燈刺得酸脹生疼。

? ? 這是在哪兒啊？

? ? “傾盼你可算是醒了，快，快讓我好好看看?！狈块g另一頭闖進(jìn)來一個黑色身影。

? ? 我茫然地看著他，看到的只有模糊一片。

? ? 他又是搭額頭又是摸臉，嘴里嘰嘰咕咕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 ? 他摸我的臉，他是左航嗎？

? ? 見我拼命眨眼，他又關(guān)切地問：“傾盼，你眼睛不舒服嗎？”

? ? 是煙味、

? ? 他不是左航！

? ? 我的心猛然一縮，全身像是被針扎了般一陣刺痛，伴隨著一聲驚叫彈開。

? ? “你滾開！別碰我！”

? ? 他為何還要過來？！

? ? 我?guī)缀跬撕粑奶?，只知道撲騰手腳逼他離我遠(yuǎn)點(diǎn)。過度的恐慌和拉扯使腦袋又疼痛起來，我完全沒了力氣，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 ? 左航你在哪兒啊，我好害怕……

? ??然而，我的反抗引起了這個男人的不滿。他派兩個人按住我，說出來的話陰鷙又涼?。骸澳氵@是做甚，不認(rèn)得我了？”

? ? 我這才看清楚，是李先生。

? ? 這個身份更加讓我厭惡，我眼里由害怕轉(zhuǎn)為怨恨，咬緊牙關(guān)一字一句把話擺明：“你最好立刻放我走?！?/span>

? ? “放你走？是你自己翻墻昏倒在我側(cè)院的，用人救了你，我現(xiàn)在可是你的大恩人。”

? ? 記憶泛上心頭，我一下子忙亂起來：“左、左航呢？”

? ? “左航？你還想著他呢。”男人仿佛聽了大笑話，笑得直不起腰。

? ? 我手心攥緊床褥，恐懼層層疊加，“你把他怎么了？”

? ? “我？我可沒干什么?！?/span>

? ? “左航他到底怎么了？！”

? ? 我忍無可忍，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吼。

? ?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早已被我千刀萬剮。

? ? “左航？他呀，他被查出地下共黨身份，任憑嚴(yán)刑拷打不招供，昨天剛被處決?！?/span>

? ? 我雕塑般愣在原地，手腳冰涼，一個沒坐穩(wěn)向后跌。

? ? 左航、處決？

? ? 他是……死了嗎。

? ? 我閉上眼睛，心痛得發(fā)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 ? 《牡丹亭》中，杜麗娘可為情死，亦可為情生；《桃花扇》那位秦淮名妓，雖終身漱石枕流，好歹棲霞山一斬情緣，從此無憾。

? ??可是左航不是戲中人，沒有后人用筆替他還魂。

? ??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如桃花扇上那一樹桃花，待血腥氣散盡，斑駁的英烈不再有人知曉，成了畫師筆下的精品。

? ? 我捂住胸口，生怕哭狠了背過氣去。

? ? “居小姐，這下看清左航是個什么人了？是共黨，是逆黨叛賊。因?yàn)樗蝗耍麄€左家連夜被抄，左老爺那么一大把年紀(jì)，哪里受得住這般打擊？活生生給氣昏死過去?？纯矗€是個不孝子?！?/span>

? ? 他故作憐憫狀，盯著我額角的紗布嘖嘖搖頭：“再看看你，為了他把自個兒整成這副樣子，早些依了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當(dāng)三姨太多好?！?/span>

? ?我平生最恨這三個字眼，操起枕頭拼盡全力擲去，雙眼微紅：“我就是死也不會當(dāng)你的三姨太！”

? ? 無奈頭暈?zāi)垦?，枕頭軟塌塌地偏移位置，未傷他分毫。

? ? 他單膝跪上床，一手掐住我脖子：“一個月后，我親自去百川戲園，給你解約?！?/span>

? ? 我不管不顧地咬住他手腕，所有的痛恨從齒間發(fā)泄。

? ? 男人吃痛撒開，反手就是一耳光。

? ? “管家！”

? ? 進(jìn)來一個穿前清馬褂的上年紀(jì)的男人。

? ? “明日去云錦布行，令他們半月內(nèi)制成嫁衣，再給百川班主送些彩禮，讓他好生準(zhǔn)備嫁妝?！?/span>

? ? 管家低聲應(yīng)下，關(guān)門前看了我一眼，眉宇間滿是同情。

? ? 男人甩手而去，并落下一句：“你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養(yǎng)著。”

? ? 我不可能這么聽話。

? ? 一蹶不振兩天以后，我將接下來要做的清楚規(guī)劃。

? ? 逃出去，回百川。?

? ? 每日三餐前都會有用人送藥，盯著我喝完后再出去，這時屏障后面細(xì)碎的說話聲就會清晰可聞。

? ? 都是些用人嚼舌根的話，我卻聽出了不少有用消息。

? ? 比如從去年年底李先生就常帶奇怪的人回家，還有專門的房間供談話；生意越做越大，近幾日接了幾筆境外來的……還有說法是打算把二姨太送走，以此籠絡(luò)人心。

? ? 再聯(lián)系之前那些話，我越想越不對勁：他一個普通商人，是怎么提前知道要變天，又是怎么得到境外通商權(quán)？這可是需經(jīng)過上面嚴(yán)格批準(zhǔn)，指定商販才有的特權(quán)。

? ? 整個滬城商圈，又有誰能與他匹敵，甚至還得送出自己的女人？

? ? 只有一種可能，他有政圈人相助。

? ? 政商勾結(jié)，還不是為了利益，而且無論哪方獲益都是不小的。對任何一個商人而言，都是極大的誘惑。

? ? 但這說出去可不好聽。民國成立以來，對此事一直嚴(yán)查嚴(yán)打。

? ? 如果找到證據(jù)，我不但可以離開這里，還能讓姓李的那位拉下臺。

? ? 機(jī)會說來就來。第二日，那個男人來看望，我裝成傷勢大好，又對他百依百順。

? ? 他果然很高興，準(zhǔn)許我可以下床。

? ? 再根據(jù)準(zhǔn)三姨太的身份，我能在府里隨意走動。再加上畢竟有老本行撐著，獲得進(jìn)入書房這一資格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 ? 唯有在拉攏管家這方面，我花了不少功夫。

? ? 他是良人，我第一眼便看出來了。也正是因?yàn)檫@份忠良，使他違背內(nèi)心，為這戶人家盡心盡力。

? ? 好在良知換來清醒，他最終還是答應(yīng)替我完成計劃里的最后一步。

? ? 管家偷取證據(jù)的那個晚上，我渾身解數(shù)讓那個男人多留一會兒。

? ? 他骯臟的大手碰到我臉頰的那一刻，惡心與不適翻涌上來的那一刻，我有點(diǎn)恍惚。

? ? 左航是很喜歡揉我臉的，他總是先用屈起一根指頭碰碰，再兩手一起捧。他的手很暖和，剛好可以把我臉包住，力道也不重。我喜歡他一邊揉臉一邊笑，嘴角跟抹了蜜似的，怎么看都甜。

? ? 久違的悲痛一股一股回流，我別過臉，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往外流。

? ? “李先生先回去吧，我有點(diǎn)累?！?/span>

? ? 管家，應(yīng)該也得手了。

? ??

? ? 后面的事一帆風(fēng)順，管家托報童將證據(jù)秘密交給滬城最值得信賴的報社，他們自有定奪。

? ? 在一個月限期的最后三天，李府來了人。

? ? 就在第二日，一則加粗標(biāo)題的新聞登上滬城報刊，引起全城轟動。

? ? 李家倒臺，樹倒猢猻散。所幸我還未被他們公之于眾，故以用人身份被遣散。

? ? 踏出李府那一刻，我從未覺得滬城的空氣那么新鮮。

? ? 有人特意找我，看樣子是等候許久。

? ? 他約我在一間破旅館見面，露出臉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久違的親切。

? ? 是左航的好友，曾一面之緣的仲堯先生。?

?? ?提到左航時，他眼里陰云籠罩：“對于左航同志的犧牲，我們都很悲痛，他是一位很忠誠很優(yōu)秀的黨員。”

? ? 我苦澀一笑：“我知道。”

? ? “他被捕的那天，我也在現(xiàn)場，他掩護(hù)我逃跑，說能保一個是一個，而他卻留下來孤身面對那些特務(wù)?！?/span>

? ? 我眼眶紅了，低頭找手絹，也趁機(jī)掩飾快要掉下來的淚水。

? ? “臨走前，他從他的日記本里撕下一頁，讓我轉(zhuǎn)交給您?！?/span>

? ?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型牛皮紙袋。

? ? 我接過來，故作輕松道：“你們這些人真講究，一張紙也要這樣裝起來?！?/span>

? ? “烈士遺物，必然是要好好對待的?！?/span>

? ? “那，他葬在哪兒??？”

? ? “秘密殺害，尸體被國黨處理了，我方也不可以公開黨員資料，便在郊外修了個衣冠冢，無字的?！?/span>

? ? “好，好。”我抱著紙袋，努力扯著笑。?

? ? “居小姐，我馬上要去山東了，組織也需秘密遷移，所以就此跟您告別。也望您不要過于悲痛，節(jié)哀順變?！?/span>

? ? “嗯，祝您一路順風(fēng)?！?/span>

? ? 當(dāng)晚，我借著旅館的燈光，取出左航留給我的東西。

? ? 不是特意寫的，沒有長篇大論，字跡不算公正也不潦草：

? ? “亂世烽火，明哲保身，心存大義者甚多，乃救亡圖存之曙光?！?/span>

? ?我一字一字慢慢撫摩過去，努力勾織那個人認(rèn)真伏案的模樣。

? ??

? ? 看啊，這便是左航，

? ??那個別人口中，資質(zhì)平庸，一事無成的左家二公子。

? ??

? ? 回百川那天，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徑直去找班主。

? ? 班主正對一沓紙琢磨著什么，一抬頭見是我，神色驚異。

? ? “阿盼你這是……”

? ? “我是來找您續(xù)約的?！?/span>

? ? “這回，我想簽個終身?！?/span>

? ? 班主一向睿智，很快反應(yīng)過來。也沒多問關(guān)于我這一個月，而是笑著去拿紙。

? ? “阿盼，我早便知道你會回來。”

? ? “百川與傾盼而言，是家亦是歸宿，傾盼這輩子都不走了，留這里為百川效忠?！?/span>

? ? “對了，你那彩禮啊，沒處退，我尋思著全補(bǔ)給你好了，當(dāng)作是續(xù)約的酬金?！?/span>

? ? “不了，留給百川吧。”

? ? 班主正好寫完一份，抬頭看我一眼，笑了。

? ? “還得是我們阿盼。對了，我有打算把你們往西洋戲劇那行訓(xùn)練，這樣就算等這些陳年老戲不吃香了，我們也能經(jīng)營下去，有新的看頭。你看如何？”

? ? “那是極好?！?/span>

? ? 我接過契約書，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

? ??

后來，她以百川戲園名伶的身份二次登臺，一曲《桃花扇》重新出山，再次名震滬城。

? ? 再后來，話劇與電影盛行，在眾多戲園倒閉之時，百川拿出由戲曲改編的話劇重振旗鼓，并經(jīng)久不衰，成了那一輩人心中老滬城的記憶。

? ? 而她，也依舊是頭牌。

? ?世事流轉(zhuǎn)，無人再記得曾經(jīng)叱咤商圈，最終身敗名裂的李先生；

? ? 也無人記得左家放蕩墮落的二公子。

? ? 唯獨(dú)只有她，

? ??她依然風(fēng)光無限。

? ??

特此注明：文中的仲堯原型及名字為革命烈士鄧恩銘（190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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