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序

丙午冬，予渡江訪虞山劍門諸勝，得識遵王。遵王，錢牧齋先生老孫子也。入其門庭，見幾閣壁架間，縹緗粲然，茶碗酒盞，無非墨香，知其為人，讀書而外，顧無足好者。一日，指杜詩數(shù)帙，泣謂予曰：“此我牧翁箋注杜詩也。年四五十即隨筆記錄，極年八十書始成。得疾著牀，我朝夕守之，中少間，輒轉喉作聲曰：'杜詩某章某句尚有疑義。'口占析之以屬我，我執(zhí)筆登焉。成書而後，又千百條。臨屬纊，目張，老淚猶濕。我撫而拭之曰：'而之志有未終焉者乎？而在而手，而亡我手，我力之不足，而或有人焉足謀之，而何恨？'而然後瞑目受含?！?/p>

牧翁閱世者，於今三年，門生故舊，無有過而問其書者。予讀其書，部居州次，都非人間所讀本，而筆陣縱橫，甲乙牽連，目瞇志荒，不可辨別。遵王袞袞誦之，若數(shù)一二。蓋牧齋先生投老，晨夕棐幾，與聞後堂筦絃，老門生則馮子定遠、陸子敕先，而其家族子孫，雖冠帶得得，其與之共讀書者，則惟遵王一人。以是牧齋先生所讀書，遵王實能讀之。凡箋注中未及記錄，特標之曰具出某書某書，往往非人間所有，又獨遵王有之。遵王棄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補箋注之所未具。裝合輻輳，眉目井然，譬彼船釘秤星，移換不得，而後牧齋先生之書成，而後杜詩之精神愈出。人但知其能一弓，而不知其成之者三年；人但知其能三賦，而不知其成之者十年。後生輕薄，喜謗先輩，偶得一隅，乃敢奮筆，塗抹改竄，參臆逞私，號召於人曰：“我注杜詩矣！”是猶未能坐而學揖讓，未能立而學步趨，豈飲狂藥中風者之謂，亦不讀書而已矣！

嗟乎！牧齋先生仕宦垂五十年，生平精力，購古書百萬卷，作樓登而藏之，名曰絳雲(yún)。一旦弗戒於火，皆為祝融取去，拔劍擊闔，文武之道頓盡，而杜詩箋注巍然獨存於焦頭爛額之餘。杜曲浣花，拂水紅豆，千載而遙，精氣相感，默相呵護，有如是乎！丁未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日長志苦，遵王又矻矻數(shù)月，而後託梓人以傳焉。噫！斯幸矣。牧翁著述，自少至老，連屋疊牀。使非遵王篤信而死守之，其漫漶不可料理，縱免絳雲(yún)樓之一炬，亦將在白鷄棲牀之辰也。謀於予則獲，遵王真不負牧翁幽冥之中者哉！

康熙六年仲夏，泰興季振宜序。

〇草堂詩箋元本序

余為讀杜箋，應盧德水之請也。孟陽曰：“何不遂及其全？”於是取偽注之紕繆，舊注之蹐駮者，痛加繩削，文句字義，間有詮釋，藏諸篋衍，用備遺忘而已。吳江朱長孺，苦學強記，冥搜有年，請為余摭遺決滯，補其未逮，余聽然舉元本畀之。長孺力任不疑，再三削藁，余定其名曰《朱氏補注》，舉陸務觀注詩誠難之語，以為之序，而并及天西采玉門、求七祖二條，以道吾所以不敢輕言注杜之意。今年長孺以定本見眎，亟請梓，仍以椎輪歸功於余。余蹴然不敢當，為避席者久之。

蓋注杜之難，不但如務觀所云也。今人注書，動云吾效李善。善注文選，如頭陀寺碑一篇，三藏十二部，如缾瀉水。今人拾取，曾足當九牛一毛乎！顏之推言：“觀天下書未徧，不得妄下雌黃。”何況注詩，何況注杜？少陵間代英靈，目空終古，佔畢儒生，眼如針孔，尋撦字句，割剝章段，鑽研不出故紙，拈放皆成死句。旨趣滯膠，文義違反，呂向謂善注未能析理，增改舊文，唐人貶斥，比於虎狗鳳雞，寧可用罔，復蹈斯轍？樊晃小集出於亡逸之餘，初無次第。秦中蜀地，約略排纘。有識者聊可見其為事之早晚，才力之壯老。今師魯訔黃鶴之故智，鉤稽年月，穿穴璅碎，盡改樊吳之舊而後已。鼷鼠之食牛角也，其嚙愈專，其入愈深，其窮而無所出也滋甚，此亦魯訔輩之善喻也。

余既不敢居注杜之名，而又不欲重拂長孺之意，老歸空門，撥棄世間文字，何獨於此書護前鞭後，顧視而不舍？然長孺心力專勤，經(jīng)營慘淡，令其久錮不傳，必將有精芒光怪，下六丁而干南斗者。則莫如聽其流布，而余為馮軾寓目之人，不亦可乎？

族孫遵王謀諸同人曰：“草堂箋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廟》《洗兵馬》《入朝》《諸將》諸箋，鑿開鴻蒙，手洗日月，當大書特書，昭揭萬世。而今珠沈玉錮，晦昧於行墨之中，惜也！考舊注以正年譜，倣蘇注以立詩譜，地里姓氏，訂譌斥偽，皆吾夫子獨力創(chuàng)始，而今不復知出於誰手，傎也。句字詮釋，落落星布，取雅去俗，推腐致新。其存者可咀，其闕者可思。若夫類書讕語，掇拾補綴，吹花已萎，噦飯不甘，雖多，亦奚以為！今取箋注元本，孤行於世，以稱塞學士大夫之望。其有能補者續(xù)者，則聽客之所為。道可兩行，羅取眾目，瑜則相資，類無相及，庶幾不失讀杜之初指，而亦吾黨小子之所有事也?！?/p>

余曰：“有是哉！平原有言，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此千古通人之論也?！币蜥咦裢踔?，而重為之序，以申道余始終不敢注杜之意。

虞山蒙叟錢謙益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