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璃石嶺下，玉刃關(guān)前。夜色孤寒荒靜，幽幽遠(yuǎn)響偶爾回轉(zhuǎn)，分不清風(fēng)聲抑或鬼哭。舊日的關(guān)城已被焚為廢墟，漆黑垮塌的半身支離在平野。數(shù)日之前的激戰(zhàn)早已散去，所有活下來的人，都已離開。

??? ???方圓四里的砂礫地上，枕藉的尸骸結(jié)成荊棘。素文純深深地踏了進(jìn)去，極力邁開雙腿，跋涉著前行，無論看到什么，只是 頭也不回。

? ??? ?絕大部分是楚軍的尸首，四下流淌的血髓已經(jīng)干凝，整個天地間充斥著濃濃的腐臭。有幾片尸體被焚燒過，變成焦黑的炭堆；還有的點點片片斑駁白骨，夜出尋食的食腐犬在遠(yuǎn)處埋頭聳動，隱隱聽得見“吃吃”低叫，有似怪笑。

? ? ? ?許多人被洞穿胸腹，肢體不全，卻仍保持著緊握長戈，或卡死敵人脖頸的姿勢，僵硬如石。

? ??? ?“公子、公子！”寇倚風(fēng)跟在素文純身后，被落下老遠(yuǎn)，想大聲叫他，剛張開口，卻被惡臭熏得發(fā)不出聲音。

? ??? ?她顧不得許多，只得不停踢開，趟開，面前的尸骨向前追去，一番埋頭奮力之后，涼夜風(fēng)中汗如雨下，好容易靠前了幾步路，忽抬眼時，卻望見一幅凝固了般的景象。

? ??? ?穹天之下，星月如霜，無數(shù)死亡荊棘的堆叢中，一根粗壯的木樁立在那里。月如幽寒的鉤鐮，低得幾乎就好像掛在那柱頭；柱上懸掛著什么，高高離地。素文純公子在那里停住了腳步，屹立不動地抬頭仰望；他長長的亂發(fā)，寒白的單衣，反照月色，寂靜一時。

? ?? ??“公子......？”寇倚風(fēng)不知他在看什么，不覺間自己也出身，不再急切地向前跟進(jìn)。她看著他的身影，看著這望不見邊際的暗夜沙場，忽而心頭抽痛，捂住嘴，默默地落下淚來。

? ? ???素文純獨立在月下，仰首望著孤木柱上吊掛的那具遺骸。雖已遍布刀痕，仍可見俊健的線條，年輕壯美的肌骨，仿佛猶蘊藏著未盡的生命力量。他的頭顱不知去向，一條臂膀也已殘缺；暗色的血污盡了胸膛與肩膀，但那血污之間——那條昂首攀緣的豹的紋身，依舊隱現(xiàn)在皮膚肌理，盤繞腰背，爪按肩頭，狀似即將躍出濃霧，凝寒月色下，光澤潔白。

? ?? ??“豹隱于山野，以成其文章，是雄杰而未出也。”——許多天前的一個星夜，鎮(zhèn)國公府無人理會的角落里，他曾與他杯酒結(jié)交，同望著遠(yuǎn)天星辰，靜靜思量各自心中的孤憤。

? ??? ?素文純舉著頭，幽深的雙瞳黑暗無底，尸骸上的豹紋倒映眼中，也被那黑暗淹沒無跡。夜風(fēng)忽然凌厲地卷過，死寂卻好像更加死寂。

? ??? ?他看著，看著，直直地倒了下去。

? ?????素文純自踏勘玉刃關(guān)戰(zhàn)場時昏厥，之后接連昏迷了三日，其間幾度短暫醒轉(zhuǎn)，或是驚悸，或是嘔吐?？芤酗L(fēng)憂心如焚，帶著他遠(yuǎn)離璃石嶺山區(qū)南下楚國腹地，途中又是盜寇橫行、兵亂如潮，只得避人而行，盡量挑揀清凈的林泉山野趕路。然而公子昏迷移動不便，野道又難容馬車平穩(wěn)通過，縱使心急也于事無補。這三日來，她幾乎晝夜不眠，除了照顧、守護(hù)文純，還要劉鑫采集草藥與適合的食材，再加上，還有許多要緊的消息，必須每時每刻，沿途打探。

? ?? ? 到第四日清晨，公子的狀況似乎漸趨好轉(zhuǎn)。倚風(fēng)將他妥善安置在帳篷，而后獨自到大路上去問路，卻意外地探知了一個消息，不禁令她精神一振，頓時便急于想讓文純公子也知道。

? ??? ?她腳步輕快地奔回昨夜支起營帳的灌木叢中，卻瞧見帳篷的門簾敞開著，里面是空的，文純公子卻獨自坐在一旁的溪流邊，靜靜地翹首，看起來已完全清醒。

? ?? ? 公子竟已能起身了，倚風(fēng)心中更是欣喜。她剛要開口去叫，卻忽然怔住——不覺周身一緊，發(fā)根都乍立起來。

? ?? ??只見素文純面對著溪流側(cè)坐，仰面凝望著天空西北那道銀灰色的裂痕。大病三日令他消瘦得有些脫相，就連雙手也骨節(jié)尖出，皮膚之下都透出青色的血脈；而此一刻，他瘦細(xì)的十指緊緊握住那柄“斷意刀”的刀把——刀尖，對著他自己的胸前。

? ? ? ?單薄的褻衣在晨風(fēng)中拂動，領(lǐng)口都已被鋒銳至極的刀尖擦破。他固執(zhí)地注目那天裂，好像在挑戰(zhàn)什么參不透的謎題，良久良久，幽瞳未曾有一絲閃動......突然，雙手高舉起了利刃，鋒尖離身二尺，瞬間便要一力刺下！

? ?? ? 這一刻的寇倚風(fēng)，化作了一道疾風(fēng)。

? ??? ?她使出平生最極致的速度飛撲到公子面前，雙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驚人的怪力情急爆發(fā)，她劈手奪過斷意刀，一下掰斷了刀把，素文純的手腕上也留下兩道深青的淤痕，整個人被拖得跌倒在地?！澳愀墒裁矗　鄙倥@怒地大喊道，撇開斷刃，雙手死握住素文純雙肩，眼中綻出了驚急以至于悲憤的淚光。

? ?????四目相對，素文純的雙眸卻只如潭幽黑，蒼白的眼底，隱現(xiàn)著微微血色。他的薄唇緊緊閉合，臉色蕭蕭而冰冷，一如他以往做每一件事時那般決絕獨斷，不留余地。

? ??? ?任性，這真是舉世無比的任性。十六歲的少女望著他，不停地?fù)u頭，眼前這個比他年長數(shù)歲的男子，卻完全是一個她前所未遇，無法開導(dǎo)與勸喻的孩子。

? ?? ? “公子，公子......你不能這樣，我們要回去，要一起回去......”寇倚風(fēng)抓住素文純不敢放開，連聲說著就不禁抽泣起來，不知所措的淚水顆顆不停地滾落。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不禁目中閃出光亮，抓著文純雙肩搖晃，急急言道：“公子，我聽到了消息！陸廉，那個陸廉！果然如公子所料，他被唐國國主殺死了！”

? ??? ?她將這句話反復(fù)說了幾遍，不停搖晃著素文純的肩膀，好半晌后，他霜雪般冷素的臉上，干凝幽黑的眼睛終于眨動了一下，瞳仁移轉(zhuǎn)，對上了寇倚風(fēng)的雙眸。

? ??? ?陸廉日前死于唐國，這便是倚風(fēng)一大早從路人口中探聽來的消息。這消息就連離亂世中的草民也都聞知，是因為唐國國主公孫豫特意傳話布告天下，他不納叛國之臣，更不會包庇熟知楚國軍政內(nèi)情的逃犯——因為楚國如今已是大夏王管轄的地盤，而他自己，絕對絕對沒有覬覦夏王土地的興趣和野心。

? ?????楚王已死了，且死得國破家亡。陸廉也死了，且死得身敗名裂。

? ??? ?“侮辱過主人的人都死了......你看，欺負(fù)我們的人通通都死了！”寇倚風(fēng)搖著文純，含著淚，扯出一個勸慰的笑容，“我們一起回清江里去吧，好不好，公子？可以回去了，你說過的，我們回去找主人，找......找你的阿姊！她......現(xiàn)在還在那里呢......在那兒等著我們呢！”

? ??? ?素文純聽著，慢慢地垂了眼簾，垂了頭，慢慢地放松了緊緊糾結(jié)的十指。

? ?? ??“去......找她?！彼偷偷赝鲁隽巳齻€字。這是哪蒼白的嘴唇間數(shù)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像是靈魂從什么遙遠(yuǎn)的地方，又重新回到人間。

? ??? ?素文純的步履踏入楚都，那里已經(jīng)分不清內(nèi)城與外郊，坊里與街道，房屋與廢墟。亂影流動，煙塵凝頹，腳邊蜷縮著衣衫襤褸的哭泣之人，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天生的難民抑或新破落是親貴，是在乞求還是在謾罵與詛咒。

? ??? ?山河破碎，人命流離?！讹L(fēng)魔語》一頁一頁地應(yīng)驗，筆筆墨痕，郁結(jié)萬血。

? ?? ? 他散披著長發(fā)，怔怔地走著，消瘦的身體時而晃動難支，依仗寇倚風(fēng)的扶持，蹣跚前進(jìn)。

? ? ???踏過從前的璃石大街，他與阿姊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廢木焦土瓦舍，臨街店鋪被砸爛的錢箱。當(dāng)日的繁華殘影，哄笑殘聲，朦朧間火紅的衣裙溫涼玉手，轉(zhuǎn)瞬深入亂世，永不回頭。

? ??? ?這是一個寥落的凌晨，入秋一月，寒意開始盤上衣襟。天色不過剛剛擦白，一切還不能看得很真切；他走到城市的中央，瞇著纖長眼縫，舉頭望去——楚宮殿宇三千巍峨，幾柱焚燒留下的黑煙環(huán)繞中，“登仙閣”飛揚在淺銀色的云霧之巔。

? ?? ? 她，就在那里。

? ??? ?數(shù)百間殿宇的外層宮殿早已被洗劫一空，蜿蜒宮道如同荒蕪野路。內(nèi)宮城卻被里面的人緊緊鎖閉，周遭六道高大沉重的檀木宮門，經(jīng)歷了都城寇匪的無數(shù)猛力撞擊，依然堅固地挺立，只留下一些炭痕和漆皮的劃傷。

? ??? ?素文純主仆在正西向的“顥容門”前叫門，內(nèi)里明明有人在值守，卻硬是不肯開啟門鎖。叫過三次，寇倚風(fēng)不再說話，只突然憤怒地傾身猛推，古老的門樞吱嘎作響，墻磚縫隙中的泥土如雪而下，轉(zhuǎn)眼間門內(nèi)的粗木大門斷折，整個門扇轟然倒下，高大的內(nèi)城宮門洞開于文純公子的面前。

? ?? ? 幾名內(nèi)守衛(wèi)的執(zhí)戟士大驚巨愕，亂叫著奔逃而去。內(nèi)宮城中也大略是空蕩無人的，素文純望了一眼，垂首步入深宮。

? ? ? ?這般直行到“登仙閣”下的玉階平臺上，才看見一群內(nèi)監(jiān)的身影。他們恭恭敬敬排成四排俯跪，向著自外而來的白衣公子叩首行禮。為首的是曾經(jīng)貼侍楚王身邊的李吉，他將腰彎得與地面平行，碎步靠近到素文純面前，仰起頭來堆笑：“文純公子，小人候著已多時了?！?/p>

? ?? ??他的笑容坦然、自然，仿佛看見任何改變亦不足多怪?！靶∪酥?，公子非比凡俗，隆元殿的那天夜里，小人便知道了。大王也好，公子也好，總歸有人會回到這里，總歸，會需要小人看守著此處，伺候在此處?！彼胬卣f著，重新深彎下腰，謹(jǐn)慎地退步讓開道路，“公子啊，宮廷的絲竹器樂也備著呢。公子得勝而歸，是愿聽什么曲兒？”

? ?? ??素文純沒有理睬，只抬頭望著那棟高聳入云的宮殿，開步登上玉階。白色的衣襟漂移出視線，李吉自己干干的一笑，言道：“那便是《景韶華》吧?！彼f著，回身沖著俯跪的閹宦們一個招手，有兩排人便爬起身來，端起各色精美的樂器，合奏起這支含有已故楚王名諱的曲目。

? ?? ? 絲竹靡靡，是喜慶歡樂之音?？帐幍呐f宮殿飄揚回聲，驚飛了墻頭晨醒的烏鴉。

? ?????素文純獨自拾級直上，撐著虛軟的腳步，跨過總共一百八十級的臺階。登頂之時，整個楚宮，整個清江里城都在腳下，那一間永未竣工，從不曾有外人窺看過的極致宮殿，兩扇虛掩的鏤金殿門，在涼風(fēng)中微微翁張。他伸手推開它們，邁進(jìn)了高高的 門檻。

? ??? ?登仙閣中，滿布了縱橫盤繞的嫣紅。紅紗，紅綢，紅色的飄帶和絲線，繚繞雕梁，盤環(huán)玉柱，一條條垂下，一道道鋪展，如同幽深的密林，無盡的層云，隨風(fēng)輕輕地各自飄蕩，溫柔而濃艷，將闖入者的視線割斷成無數(shù)碎片。素文純撥開飄垂的紅紗，向殿閣最深處探索，不知繞過了幾多糾葛攀纏，終于，在這牽系滿閣的紅色線條匯聚凝結(jié)的中樞之處，看見了他一直在尋找的人。

? ?? ? 那個幾番九死一生的夢魘深處，驚鴻一瞥的，嫣紅的人。

? ?????陰邈赤裸著霜雪般的身體，被無數(shù)條紅紗緊緊纏繞，屈身俯臥在地上。捆縛著她的長紗牽結(jié)于宮殿的角角落落，不知所由，難分難解。她長發(fā)披散，素面無妝，豐滿的女子軀體，纖秀的腰肢，柔美無方的曲線，玉一般光潤的手與足——一切盡皆坦白地袒露，柔紅薄紗橫斜掩映。登仙閣，就如同一整朵纏綿綻放的嫣紅花朵，而她被黏在花蕊中心，被緊緊擁抱，牢固地挽留，窗外日升月沉，只這般孤身等待，等待著王的臨幸——

? ?????素文純狠狠抓破了身邊一道垂及地面的紅綢，指甲溢滿了紅絲，仿若溢血。

? ?? ??陰邈睜開雙眼，水痕滑動的絕美瞳眸，看見了充斥天地的紅之間那一襲單薄白衣。她看見他消瘦面龐，如玉蒙霜，淺白的唇，冰冷的指尖，太過年輕而充滿脆弱的眼睛。

? ??? ?這是她撿來的孩子，是她指掌教導(dǎo)過的阿弟。是她傾心信任，寄予厚望的絕世智者，是她苦心孤詣，編織守護(hù)的亂世傳奇。是個離家多日的少年，倔強得令人日夜懸心，卻又難免無限期待。是個歷劫歸來的孩子，傷痕累累，渴望著撫慰，又絕難撫慰。這是肆意顛覆了一國江山、鼓蕩亂世殺伐的瘋子。這是今日，來救她的男人。

? ??? ?她含著盈盈淚光，現(xiàn)出笑容，向著他伸出猶被束縛的手。

? ? ???素文純微張了雙唇，向前邁步，忽然脫力跌倒?！鞍㈡?.....”他喃喃念道，萬般委屈難訴。陰面極力地伸著手，碰觸他，攬住他，將他攬入自己柔軟的懷中。

? ?? ? “阿弟，阿弟?！北樯硎`的女子手掌攏住少年的后腦，指尖輕輕地拍動。“解開我......”沉柔話語，伴著淚滴悄悄涌出，她瞑目，微笑著說。

? ??? ?“解開我?！?/p>

? ??? ?瘦硬蒼白的手指滑過光潔裸背，顫抖著扯開緊縛的紅紗。滿閣紅影，風(fēng)舞波動，升騰零落。

? ? ? ?故王宮中最高的宮殿，云騰一點縹緲，下臨荒亂廢都。天光漸亮，東方嫣霞涌起，開啟亂世新的黎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