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別離

我的名字是J·埃爾斯納，擔任歐洲國際駐海森堡基地的指揮官。

年輕人。您怎么會這么驚訝？見到準將站在你面前讓你畏縮了嗎？不必害怕，您和我之間沒有隸屬關系，我們的部隊對待來訪人員是很周到的。怎樣，剛才的阿爾伯特同志讓您受怕了嗎？別客氣，我們……

您怎么了？都說了別害怕。我知道您是從西邊來的，那又怎么樣？我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我知道你們那邊把我們宣傳成了貧窮和恐怖的代名詞，這些都是子虛烏有。您看，您來到這座城市里，有感覺到什么不同嗎？沒有吧！當然不會有。我們之所以要接待你，就是為了消除這種強加給我們的印象。畢竟現(xiàn)在的基調(diào)是緩和嘛。一切都要緩和下來。我們沒有必要懷有這么大的敵意；你們那邊搞的星體大戰(zhàn)計劃也是，就好像你們要從地球上脫離出去一樣。我們都是地球上的居民，就用地球的方式，好好坐下來談一談不好嗎。

喂，您在說什么奇怪的話？您明明就是來問這個的，怎么會連這些都不知道！您該不會是前一天晚上伏特加喝多了吧？哦我明白了，一定是這幾天旅途太累，把您搞暈了吧。沒有關系，好好回憶一下。讓我來幫您理順：您是Nyantheland共和國派來的記者團代表，不是嗎？你們的國家也真是奇怪，明明有女王，卻叫什么共和國。這分明不就是……抱歉，要緩和。嗯，緩和。您是來參觀這座軍事基地的吧？這是我們國家最引以為傲的防御工程。「最終防御計劃」，這個名字你一定清楚。對，如同它的名字那樣，它的目的是「防御」——只不過是先發(fā)制人的那種。就是說，嗯，假如有一天爆發(fā)沖突的話。比如你們的偵察機飛到我們的領空，這種時候。請不要多想，我只是隨手舉一個例子。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fā)生，我想應該不會？但這個例子應該十分妥當，記者同志……叫女士吧。記者女士……真是稀奇，原來你們國家的女性也是可以當記者的嗎？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國家可以呢。您可以在報道中著重記錄。就是說，如果有一架高空偵察機飛過來，或者有什么人秘密潛入進來的話，這就是危機爆發(fā)的信號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能會出于自衛(wèi)的原則，啟動「最終防御計劃」。

我們邀請你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介紹這個計劃的內(nèi)容。因為要緩和嘛。如果有隱藏的東西，那就是誠意不足。所以我們準備將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您介紹。這可是關系到我們國家安全的大工程，您可以對它的重要性多加描寫，以體現(xiàn)出我們的誠意。我們這次沒有任何先決條件地邀請您過來，也沒有要求Nyantheland或合眾國披露任何對等的情報，就是為了這件事。那么，我要向您介紹最終防御計劃的內(nèi)容了。

總體來說，我們在邊境地帶布置了大量的核彈發(fā)射裝置。圍繞著邊境地帶、海峽沿岸、在北冰洋的凍土層下方，在任何你們能夠設想的地方，都存在我們的發(fā)射井，其數(shù)量大約有三位數(shù)。而位于海森堡的這處基地，在其中更是重中之重，因為它是最靠近范特霍夫的一處。從它發(fā)出的核彈可以超低空飛行；這樣范特霍夫的防空系統(tǒng)也很難攔截得到吧。在世界大戰(zhàn)期間，我們幾乎沒能突破范特霍夫的防空，但這種事情恐怕并不會長久。當然地，海森堡基地也一定會被你們列為最優(yōu)先打擊的目標。雖然Nyantheland共和國沒有核彈，但如果真的打算對我國有所動作的話，合眾國的軍艦一定會第一時間部署過來。你們不正是借助合眾國的保護才將局面維持到現(xiàn)在的嗎？抱歉，我又激動了。要緩和，不要在意。為了組織這種狀況的發(fā)生，我們特意為海森堡基地設計了極為強大的防護系統(tǒng)。一切都是全自動的。就是說，一旦有人輸入了啟動最終防御計劃的代碼，事態(tài)就不可挽回了。核彈會進入發(fā)射程序，向覆蓋范特霍夫全市的一百一十五個目標前進；與此同時這座軍事基地的墻壁內(nèi)會被灌注液態(tài)金屬。你說這多么神奇！我們的技術(shù)能將高強度的金屬轉(zhuǎn)化成像水一樣流動的液體，這樣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nèi)被塑造成各種想要的形狀。它們會在十五分鐘內(nèi)充滿整面墻壁，然后快速凝固，成為足以防御小行星撞擊的堅固壁壘。即使位于海峽的核彈在我們一方發(fā)射的同時升空，也無法在液態(tài)金屬凝固之前落到這里。在那之后，我們就是無法打破的了。這座基地里的補給足夠全體市民生活半年，儲備的核彈數(shù)量更是多到連用來生火做飯都不算可惜。在這些特殊金屬墻壁的保護下，我們可以向從海峽到太平洋東岸的范圍不間斷地發(fā)射核彈。記者女士，這些事情希望您能盡可能記錄下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提出緩和。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啟動防御的時候，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事吧。那么。

……

我。

記者女士，請您不要在意。我最近身體……

接待時間結(jié)束了。請您出去吧。

不要……不要扶我?？斓揭贿吶?！聽到?jīng)]有，快出去！

什么，你原來不是記者啊。那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聽到?jīng)]有，這是命令！快出去！警衛(wèi)員同志，快來……快來幫我把她叫走。不然——

什……么？

……

歐洲國際已經(jīng)不存在了啊。靜默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啊。

啊啊，原來是這樣。

沒關系，你不必這樣。我并不是因為傷心在流淚啊。因為。

我從來就沒有想要成為歐洲國際的軍官啊。

歐洲國際也好，合眾國也好，它們在靜默戰(zhàn)爭里誰占據(jù)優(yōu)勢跟我有什么關系！這簡直荒唐，為什么我要不得不那樣去說話啊。什么「緩和」，什么「防御」，不躲在這樣的借口下就說不出來話，不依靠著腳下的核彈就站不起來。怎么會有這么荒唐的事情！誰的核彈頭多、誰更能在幾分鐘內(nèi)把對方炸得稀爛，誰就更加文明？自詡文明的人怎么會用這么野蠻的方式較量！我們的文明建立在武器之上？明明是我們這些人、是那些在工廠里無時無刻不在勞動的工人、那些街道上的市民、那些有著亮閃閃的眼睛的孩子們、是他們的一舉一動支撐著人們把這些東西制造出來的，是人供養(yǎng)著武器，是這樣才對吧，怎么會反過來變成要靠著這些武器才能生活??！是它們供養(yǎng)著我們？不對！大錯特錯！我們每年要把不計其數(shù)的預算花在給它們保養(yǎng)上，與此同時連在睡夢中都會擔心它們一旦發(fā)生意外會怎么樣，說這樣的東西在供養(yǎng)著我們、保護著我們，這太奇怪了吧！而我還要不停地做出這種那種的預案，設計各種方法去把西邊的城市變成廢墟，還要一門心思去思考怎樣才能把這些東西表演給你們看。我從來沒有在戲劇學院待過一天，卻每天都要思考用怎樣的臺詞、怎樣的腳本才能讓你們最為心驚肉跳，這是怎樣的煉獄啊。這里是哪里？快告訴我，這里是哪里？是在海森堡？還是在其他地方？還是說我們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阿波羅宮里去了？歐洲國際毀滅了？合眾國毀滅了？地球毀滅了？啊啊，這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從一出生就是，我的一生都在逃離戰(zhàn)爭，為什么偏偏要把我丟到這種地方、偏偏要讓我執(zhí)掌戰(zhàn)爭的按鈕啊。

……

嘶——哈。

抱歉。那么，你是在向我詢問吧？我會告訴你的。請相信我；我時常會聽到「內(nèi)心的聲音」，雖然不清楚是怎樣一回事，但我信任那個聲音。除了它之外我沒有可以信任的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時刻冒著成為全天下最惡劣的殺人犯的風險，當然會想要尋求救贖。我不知道兩千年前的信徒們收到的啟示是否也是同樣，但我信仰內(nèi)心中偶爾會浮現(xiàn)的話語。而現(xiàn)在，這個聲音叫我向你講述自己知道的東西。所以，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剛才身體確實不太舒服，不過現(xiàn)在全好了。真的。我雖然已經(jīng)不算年輕，但身體素質(zhì)絕對一流。能在海森堡基地擔任那種職位的人，怎么可能是個病秧子？只不過偶爾會有些頭暈?？墒牵斈阏f到靜默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時，我的腦袋一下子就變得輕快了。你能看出我年輕時喜歡做什么嗎？登山！徒步！我最喜歡這些，沒有它們我簡直會瘋掉?？墒亲詮膩淼胶Ｉぶ缶驮僖矝]有機會了。如果阿爾卑斯山還在的話——看這樣子多半是已經(jīng)沒有了。如果它還在的話，我想我現(xiàn)在就能出發(fā)，到山頂上去滑雪。最好是夏天去；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如果我那時的日歷還能用的話。如果是夏天就再好不過了。沒有什么比夏天在雪山上攀登更讓人舒適了。我想了整整三十年！就連我內(nèi)心里的那個聲音也在想。不過他不太想去阿爾卑斯山；他更想去范特霍夫閑逛。這可真不得了，身為歐洲國際的軍官，卻想去Nyantheland共和國的首都閑逛。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如果在那里被抓住，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問他范特霍夫有什么好，他也說不出來。這個聲音可真是奇怪，盡指使我做一些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事情。你知道在這座基地里要怎么收發(fā)信件嗎？寫在紙上？那是不行的。那次記者招待會除外，平時就連用過的衛(wèi)生紙都不能隨便帶出去。要用有線電報。誰能想到無線電已經(jīng)普及這么久了，我們還是要守在電報線旁邊打字？如果使用無線電的話，電波被其他人收聽到就完了。所以我們都使用有線電報，電報線直接連到首都。在那里的電報員會將內(nèi)容用其他密碼本轉(zhuǎn)譯，然后再發(fā)送給目的地。在這種情況下，那個聲音居然要我到海森堡城里收發(fā)私人信件，可真夠讓人苦惱的。誰叫我信仰他呢？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可能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然后就再也不會有其他人出現(xiàn)在我的內(nèi)心中了。所以我只能根據(jù)他的指示行事。請假不行，一旦形成規(guī)律就會被發(fā)現(xiàn)。你猜我想了什么辦法？我搞了一套醫(yī)生的行頭。在那個年代的邊境地區(qū)，醫(yī)生是一種稀缺的職業(yè)，而人們對它的需求則比任何時候都高。于是呈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景象：同一個國家的每個城市之間、同一座城市的每個街區(qū)之間；教師與警察之間，警察與我們之間，都在對醫(yī)生展開著日漸激烈的爭奪。整日在水泥圍成的地下策劃著如何毀滅遠方的城市的人比起常人來說更需要醫(yī)生，而那時的常人比起現(xiàn)在的常人來說對醫(yī)生的需求同樣更甚。于是我喬裝成醫(yī)生，借著被人爭相追捧的效應大搖大擺地在基地與城市之間往返。誰能想到這座基地的長官會是一個冒牌的醫(yī)生呢？想要出門時就扮成醫(yī)生，回來后就改換成長官的樣貌，居然持續(xù)了多年沒有被發(fā)現(xiàn)。

我之前從來沒有受過醫(yī)學訓練，真要被抓去給人看病當然會立刻現(xiàn)行。遇到需要和人說話的場合時，我就將內(nèi)心的聲音叫出來，讓他代替我出聲，但遇到要展露身手時就不行了。在基地里，只要表現(xiàn)出神色匆忙的樣子，就不太會有人來打攪，而一旦到了外面，就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事情。衣衫襤褸的母親帶著嘴唇發(fā)紫的孩子在身前哭泣時，你會怎么做？我只好硬著頭皮將應急訓練時學來的心肺復蘇術(shù)用在了孩子身上，竟然奇跡般地讓他恢復了過來?；蛟S我有行醫(yī)的天分？這時的我暗想，或許應該去學習一點醫(yī)術(shù)，以便表現(xiàn)得與外觀更為相似。但我難以找到機會；我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必須在基地里以長官的身份行事，而且更不能表現(xiàn)出對醫(yī)學的絲毫興趣，否則就可能被人與神秘的醫(yī)生聯(lián)系起來。我至今都時常在想，如果我在來到海森堡之前先去了巴甫洛夫會如何；我可能會在那里成為一名醫(yī)學生而不是見習軍官，這樣我可能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不再謀劃如何毀滅，而是去謀劃如何拯救。但我又很清楚，即使是醫(yī)生，也是無法行真正的拯救的。當我讓那個嘴唇青紫的小孩子重新睜開眼睛時，我沒有感到高興，因為我無法確定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我內(nèi)心的聲音曾說，他認識的一個人一生都處在深淵之中，那個人出生在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年代，在大戰(zhàn)的最后一年、在從農(nóng)夫到貴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以被積雪勉強保存下來的干涸的草充饑的蕭瑟年代來到了歐洲?？墒桥c數(shù)十年如一日、望不到頭的靜默戰(zhàn)爭相比，世界大戰(zhàn)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這是一種慢性的酷刑。我聽說，在古代會有讓罪犯不眠不休的刑罰，每當他接近睡著時就會有恐怖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的耳邊。這是一種純精神性的刑罰，他的身體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就連最細小的傷口都不會允許出現(xiàn)，但只需要不出一周，他就會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這比拷打訊問要有用得多。靜默戰(zhàn)爭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處在深淵中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舉目皆是，我內(nèi)心中聲音所說的那個人又有什么特殊？因而每當他說起此人時，我就嘲笑起他見識短淺了。畢竟是常年被幽禁在我的心中，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見過，總會將某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物無限放大。每到這時，心中的聲音就消失了。這讓我感到不痛快，我依舊害怕自己言辭過激，將他惹怒，讓他再也不來。于是我之后就不再反駁，只是靜靜聽他講述。

?

他說，他和那個人一同工作了大約十年的時間。在范特霍夫的一座小樓里；起先他們各自只有一間辦公室，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工作愈發(fā)受到重視，聲勢也愈發(fā)浩大。逐漸地整座樓都被他們和為他們工作的人占據(jù)；再到后來，這座樓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于是他們搬遷了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地面之上總是會受到干擾，這是因為他們需要做極為精密的實驗。那是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20年，你可以想象那時正是電氣化城市飛速發(fā)展的年代。電波、電波，哪里都是電波。無論是逐漸充滿空氣每個角落的無線電信號，還是像蜘蛛網(wǎng)一樣蓋滿整座城市的線纜釋放出的微小的電波，甚至是數(shù)以百萬計的市民按下開關時不經(jīng)意間產(chǎn)生的電火花，都會對他們的工作產(chǎn)生干擾。他們就像是從那個年代開始盛行的癔病的集大成者，非得要絕對安靜、絕對清潔、絕對不受干擾才能工作。所以他們決定到地下去。他們修建了龐大的地下工程，以修建排水系統(tǒng)的名義在城市的下方挖掘密密麻麻的隧道，每一處都用金屬鑄成墻壁。簡直就和最終防御計劃如出一轍。聽他這樣講述時我震驚了；當我提出用液態(tài)金屬澆筑成鋼筋鐵壁時，以為這是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全新設想，沒想到居住在我內(nèi)心中的人早在十多年前都已經(jīng)付諸實施了。他解釋說，用金屬制成墻壁后，就可以將來自外界的電波徹底阻斷，從而為他們的實驗創(chuàng)造出理想的空間。我依舊憤憤不平，問他是怎樣想到這種做法的；他卻笑了笑說每個物理學家都能在第一時間想到。這個時候我又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去學習物理學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開始同情其我內(nèi)心的那個人。將自己封閉在整日不見陽光的銅墻鐵壁里，跟我的處境豈不是一模一樣？別看他意氣風發(fā)地指示我做這做那，叫我去城里取信件我就得喬裝出行，可他不也是這么可憐的嗎！而他卻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說，在那段時間里，他從未感到過沮喪。他說他相信自己正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yè)，和那個人一道；那個人的眼神是那么悲傷，長相是那么怪異，明明是這樣，在他面前時卻不會被這種悲傷傳染，反而會產(chǎn)生某種難以言說的動力。我不明白，這是怎樣的動力，足以支撐他在冰冷的地下掩體里生活十余年而感覺不到悲傷。

他說，那個人有著如同魔法一般的將動物的靈魂展現(xiàn)出來的技術(shù)。他們一開始用金魚做實驗，隨后將實驗對象擴展到青蛙、兔子、小狗上。青蛙的靈魂是無色的，可能是由于它們頭腦結(jié)構(gòu)簡單，什么都不想；兔子和小狗靈魂的顏色則根據(jù)情況不同。他們第一次用兔子做實驗時，將電極綁在兔子的耳朵上，似乎將它戳痛了。兔子猛然跳起，那個人在一旁下意識地躲閃，結(jié)果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在本就奇形怪狀的腦袋上留下了一個淺坑。與此同時，我腦海中的那個人說他通過儀器瞥見了令人不安的橙紅色，像是失去控制的火光。而在后來摸索出能讓兔子保持安靜的方法之后，分析得到的靈魂就是淺綠色了?？晌í毥痿~的靈魂是藍色的，如同望不見底的深海。他們起初懷疑是否所有魚類的靈魂都是藍色，于是用了斑馬魚做實驗，這是一種從熱帶引進的小魚，身上有著細細的條紋，像是刻意雕琢的工藝品?？墒撬鼈兊撵`魂就跟青蛙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顏色。他說每當見到金魚靈魂的顏色時，就會想起那個人的眼睛。

從那次兔子實驗的意外之后，他就給那個人買了一套輪椅。那個人過去一直拄著拐杖，再加上瘦弱的外形，讓人看起來就連維持平衡都吃力。他說他一直很自責，為什么沒有早點意識到這個問題。那個人在收到輪椅時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他好像并沒有特別高興，當然也沒有不想要的意思?？墒俏倚闹新曇舻闹魅怂坪踝⒁獾搅?，在放下拐杖、將重心完全交給輪椅的那一刻他眼睛中的天藍色仿佛變得黯淡了一些。

總體而言，換上輪椅對于他們來說是好事；他再也不需要在失去平衡的邊緣掙扎了，雙手也得到了完全的解放。他們的實驗當然不只是觀察靈魂的顏色這么簡單；他們在研究與時間相關的問題。那個聲音給我講了一些，但我并沒有聽得很懂。他說那個人是生物學家，所以是希望研究出一種能讓生物永葆青春的手段嗎？我這樣猜測，但他的回答模棱兩可。他進一步解釋說，他們在研究的東西已經(jīng)有了一個確切的名字，叫做「時空變換的不動點」。這其中所蘊含的力量比起讓某種生命體永葆青春還要強大千百倍；這是一種能夠超脫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橫跨全部的歷史，窮舉全部的可能性，將全部的世界線操縱于手中的技術(shù)。他這樣跟我打比方：人們常說沒有人能兩次跨進相同的河流，就是由于時間像水流一樣不斷流逝。如果有人將一個紙片扔進河里，它只會被沖向下游。但如果有什么東西永恒地存在于全部的時間中的話，會是怎樣的情景？水流仍然在持續(xù)，紙片仍然在漂流，但從這張紙片落入河里的一刻開始，河流的每一段，從源頭到入?？?，都能看到相同的紙片。有人在紙片上寫下的記號，將立刻無條件地被傳達到每一處，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當前的世界線還是其他的平行世界。位于過去的人會將其視為先知；位于現(xiàn)在的人會在意識到之前就被傳送到歷史被改寫的世界線上去；位于未來的人更是在這一瞬間就將被消滅并重塑。如果能擁有這樣的紙片的話，在紙片上寫下的東西就是真理，掌握這張紙片的人就是無所不能的神。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種東西豈不是比核彈要可怕一萬倍？我問他這張紙片是否已經(jīng)被制造了出來，他笑了笑說這只是理論上的設想，距離真正把它制造出來恐怕還有至少一千年。聽到這話，我因驚恐而亂跳的心臟才稍微平靜了下來。

他問我是否會將他所說的東西寫進報告，發(fā)送給首都；我毫不猶豫地予以否定了。就算我把這些寫出來，在首都那些人看來也是毫無根據(jù)的妄想罷了。更何況我根本沒有把它們告訴別人的動機。是啊，我早就知道內(nèi)心里的這個聲音完全是妄想，我的腦袋本身就足夠狹小了，怎么能容納得下一個人居住在里面？可是我也說過了，我除了信仰它之外，別無辦法。我還能信仰誰呢？去信仰那些核彈嗎？還是去找個教堂，去信仰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也從來不會找我講話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呢？還是去信仰那個一千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名叫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人造神呢？如果那種東西能夠存在的話，去信仰它也并非不可能。我心中的聲音，是否就是那個遙遠存在所傳來的信號？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快點給我?guī)硇﹩⑹景伞Ｎ乙趺床拍茉谶@種鬼地方堅持下去，我要在稍一失足就會將無數(shù)人的家園毀掉的鋼絲上行走多久、在此期間要怎樣才能得到慰藉，如果能有一張紙條記錄從未來傳來的消息的話，就快點告訴我啊。

說到教堂，我想起那個聲音也給我講過他所說的那個人跟教堂的故事。那個人來自東方，在來到歐洲之前都沒有見到過一所教堂。他遵守著虔誠的教徒一般的戒律，不飲酒，飲食清淡甚至到了粗糙的程度，即使如此卻從來沒聽過他信仰過什么宗教，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注意到這個人的胸前掛著一枚十字架。他笑道，原來你這位無神論者也會去教堂參觀、還以購買周邊的方式向教堂捐贈？而他沉默不語。這是一枚十分特別的十字架，由不銹鋼制成。在那個年代，不銹鋼正好是時髦玩意；它剛被發(fā)明不久，許多人都對這種號稱能永遠保持光澤的金屬充滿了好奇。那個人似乎也是這樣。在他收到輪椅后，也特意俯下身子從側(cè)面觀察了輪椅的材料，發(fā)現(xiàn)輪子內(nèi)側(cè)是用不銹鋼做的，好奇地用手敲打了幾下。但用不銹鋼制作十字架，就有點離經(jīng)叛道的意思了。圣經(jīng)中可從來沒有寫過不銹鋼這種材料。但那個人不管。畢竟他是無神論者，大概也管不了這么多。說不定他心中還在想著用最新科技的結(jié)晶去侍奉神是某種虔誠的表現(xiàn)呢。

你問我心中聲音叫我去城里收發(fā)的信件是怎么回事？大體上都是些私人信件，是和我過去的朋友的通信。我也不知道為何這個聲音會如此執(zhí)著于叫我收發(fā)信件。收信時由我來讀，回信時則輪到由他主筆。奇怪吧？好像他跟我過去的朋友特別認識一樣。我不敢違抗他，就讓他傾訴吧。在我們還都是年輕人的時候，流行一種類似于化裝舞會的制度，每個人都認領了一個代號，在通信時以代號相稱。我叫初石，經(jīng)常給我來信的朋友叫圣誕。我們兩個人的關系一度不太好，但不知為何寄來信件的總是他，還時常代表同學會給我致以問候。無論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爭吵，他是會給我寄來信件的唯一人，我在心中也就不再埋怨他了。就像我心中的那個聲音一樣。他在心中經(jīng)常提及一個代號叫華爾茲的人，說他發(fā)展得不錯。我對這個人沒有太大的印象，但總是見過幾面的。在我來到這座基地之前，我算得上是年輕人，而這時的華爾茲只能算是個小孩子。幾十年過去了，華爾茲似乎已經(jīng)成了什么大人物。還有一次他提到了庫拉；庫拉我也不太熟，同樣是一個最近才成長起來的晚輩。庫拉好像成了一個企業(yè)的高管，似乎叫HK-S；說最近想招募些人，托圣誕問我有何看法。我能有何看法？我只是知道庫拉這個名字，他究竟在哪里工作、想招什么人，和我有什么關系？這封信看得我一頭霧水。

您也能看出，我對這些不太關心，更想知道跟我熟識的人的情況，可惜他們總也不說。另一個經(jīng)常提到的人……對，代號叫戀語。我從來不記得同學會里有這么個人。更奇怪的是，有一次戀語甚至親自給我發(fā)來了信件。一個完全不記得是誰的人給我發(fā)來信件，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特別是當我冒著被當做間諜的風險來讀這些信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從沒見過的發(fā)信人幾乎是最恐怖的幾件事情之一。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初石：」

他知道我的代號和地址，但我對他卻一無所知，奇怪。

「希望你過得還好。」

什么嘛。這種語氣就好像跟我認識一樣。就連圣誕給我寫信時，一般也會用「敬啟」開頭。這位戀語是否有點自來熟得過分了？

「畢業(yè)晚會時你給我留的謎語，我已經(jīng)解開了?！?/p>

畢業(yè)晚會上我跟他見過？什么時候的事？

「下次見面時我們再一起解謎吧。那個時候猜謎社的同學可能都走散了，但有你就足夠了。」

信件到此為止。他在說什么？

幾乎就在讀完這封信的同時，寄居在我的腦內(nèi)，不時地來和我交談，又給我下達各種勉為其難的指示的聲音，在一瞬間接管了意識。

?

薛愛文來信了。

終于，他終于來信了。我?guī)缀蹩梢韵胂笏侨绾喂匙谂_燈前，一字一句地斟酌用語；不，我不應該去想象這些。我欺騙了他。我向他撒了一個巨大的謊言，然后匆忙地離開了。我將自己流放到了與范特霍夫相隔一座鐵壁的遙遠地帶，將自己監(jiān)禁在密不透風的牢籠中，即使這樣也無法洗刷我的罪惡感。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將近三十年，他終于來信了。他說他解開了謎題；是啊，我留給他的，既是謊言，也是謎題。對于無法猜出它的含義的人，它是謊言；但對于薛愛文來說不是。我就知道他能夠?qū)⑦@個謊言戳穿，或許是在一個月后，或許是在一年后，所以我才講給他聽的?？晌覜]想到這會對我構(gòu)成如此大的折磨。

在那天夜里，我來到了薛愛文的房間，在他面前久久地沉默，不停地深呼吸。我需要做出努力鼓起勇氣的樣子，這樣我的演出才算完美；但與此同時，這又真的是一件需要鼓起勇氣的事。如果他會錯了意我可能會被在幾分鐘內(nèi)被人抓起來？不不不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擔心這種事情。我要對那個人撒謊了啊。我要去欺騙那個人了啊。那個可憐的、弱不禁風的、又如此強大、如此攝人心魄、如此鼓舞人心的人，我要看著那個人的眼睛，看著他一邊如同跨越千百年的墨點而另一邊又如同穿越了無窮距離的月光的眼睛，說出完全是瞎編的話語啊。這怎能不讓人緊張？在這之后，我將受到萬劫不復的懲罰?？墒俏也坏貌蛔觥?/p>

因為，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如果我不去見他就踏上前往海森堡的列車的話，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時代的按鈕仿佛就掌握在我們兩個人手中；如果我們、如果他做了些什么的話，齒輪的轉(zhuǎn)動就會被即刻停止，否則，從十多年前薛愛文來到歐洲的那一刻開始層層傳動的齒輪，如今已經(jīng)收集起來的巨大的力量，就將再也不可阻攔。我們正站在某個臨界點上，只有現(xiàn)在還有向后退去的可能。如果我向前走去，世界就會慢慢地整個發(fā)生改變。我的雙腿在發(fā)顫，所以我嘗試向薛愛文尋求力量，讓他做出選擇。

簡單來說，我在測試他的決心。

在這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薛愛文的計劃所蘊含的巨大力量?！笗r空變換的不動點」，薛愛文在會議上報告的、制造出全知全能的超人存在的設想已經(jīng)有了正式的名字。如果能夠加以實現(xiàn)，毫無疑問世界的秩序?qū)蝗款嵏病＿@是通向神的領域的階梯。

在會議上主張合金管計劃的老人口中的東西，如今我們把它叫做核彈，它已經(jīng)給我們帶來了深刻的教訓。雖然完全體的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看起來仍然相當遙遠，但當它出現(xiàn)在人們的構(gòu)想中時，事情就已經(jīng)被啟動了。在那次會議上合金管計劃的不足之處被薛愛文毫不客氣地指出：我們百廢待興，我們國土狹小，沒有能實現(xiàn)合金管計劃的物質(zhì)資源，可是在那時還如同遙遠夢境的東西，在短短十年后就被合眾國和歐洲國際批量實裝了。只要時間列車計劃持續(xù)下去，一定會得到同樣的成功。越是強大的力量越是附帶著惡毒的詛咒；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階梯的入口，并準備將一只腳踏上第一級臺階，可是我很清楚踏上這臺階的代價。這臺階絕不是溫和之物，當感應到有人走上前去時，它就會像食人花一樣立刻關閉入口，而在這片單向通道的前方展現(xiàn)的究竟是豐美還是凄涼，只有在踏入這片景致時才能揭曉。

我不敢去冒這樣的風險。

如果是現(xiàn)在的話，還有挽回的可能。

在大約二十分鐘的沉默之后，我終于向薛愛文進行了「坦白」：

我是來自歐洲國際的間諜，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刺探關于時間列車計劃的情報。明天起我就要回去了，就要帶著這十年來的全部成果回到與哈布斯堡相對立的國家去了。可是，在出發(fā)之前，我不想看到你因此而失去這十年所做的一切。戀語，不，薛愛文啊，這是我剛才所說的話的錄音。如果你愿意的話，就去報告吧。

請快點去報告吧。在我動身之前，不，就現(xiàn)在，就用你身邊的電話。求你了，快點把電話打出去?？矗C據(jù)就在這里。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你還站著做什么。只要你動一下手指，我就走不了了。聽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中年了。你覺得我會愿意出賣你？我會想要看著你這十年來的工作被偷走嗎？所以，快點決定吧，對我們都好。就算我現(xiàn)在就離開，我的內(nèi)心也不會安寧，你這樣也是在幫我解脫啊……

薛愛文紋絲不動。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過了頭：平時雖然我比薛愛文開朗得多，但說話也從來沒有密集到這種程度過。這種顯然的行為異?？峙聲屓松伞ｋm然可以被解釋為因過大的壓力而情緒崩潰，但對方是那個薛愛文啊，他有著超乎尋常的理智和天才，恐怕當我多說第一個字時就已經(jīng)露餡了吧。

是的，我剛才的說辭全都是謊言。

我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海森堡沒錯，但這并非因為我是歐洲國際派來的間諜。正相反，我是前往歐洲國際去做間諜的。時間列車計劃的十年來，我們在基礎理論方面取得了相當?shù)倪M展，但想要說服女王和議會，僅憑這些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有能拿得出手的實際產(chǎn)品，足以在靜默戰(zhàn)爭的對抗日漸劇烈的時代表明我們有希望產(chǎn)出足以讓Nyantheland共和國同合眾國和歐洲國際一道屹立的劃時代武器，而到目前為止，我們完全做不到這件事。我們能夠看到各種動物的靈魂，能夠體會它們所感知到的時間，但還不知道如何加以介入。這離真正實現(xiàn)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設想還差得遠，可能在近幾十年內(nèi)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這樣下去，女王給我們的投資就會取消，薛愛文的計劃就將停滯。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的發(fā)生，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

讓歐洲國際這樣一個Nyantheland共和國所假想的最大的敵人來施加壓力。只要歐洲國際不斷地加強對哈布斯堡的威脅，女王和議會就會不惜代價地投資任何有可能帶來回報的東西。人們常說救命稻草這個詞，可是稻草即使抓住又怎樣呢？難道抓住一根稻草就能讓即將溺水的人走回岸邊嗎？可是危急關頭的人不會管這么多。就是這樣的道理。對于實現(xiàn)薛愛文的計劃來說，靜默戰(zhàn)爭的烈度還不夠。所以，我們決定派出一個人前往歐洲國際，去飾演讓局勢升溫的角色，而我就成為了被選中的那個人。

這些決定當然是在薛愛文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的。在薛愛文看來，我的海森堡之行是一次普通的訪友之旅，直到在臨行前一天我對他說出那些話為止。

我緊閉著眼睛。我擔心眼睛一旦睜開，我心中的想法就會全都被眼前那個目光如同月光的人看透。我在內(nèi)心是多么希望他能夠接過我手中的錄音；這樣一來，我的海森堡之行就泡湯了。

然后，我感到手中的重量消失了。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了薛愛文的面龐，正好擋在窗外的月亮與我的眼睛之間。他的右眼讓我感到月亮仿佛距離我如此之近。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盡管我早已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那個人已經(jīng)接過了我手里的錄音，接下來只要他轉(zhuǎn)過身去，撥通電話，所有的事情就都結(jié)束了。世界將保持原先的樣子，千百年不變地運行，時空變換的不動點可能永遠不會被實現(xiàn)。人類將繼續(xù)處于一個安全的舒適區(qū)內(nèi)，永遠也不會踏出妄圖制造出全知全能的神的僭越的步伐。這十年就如同一場夢，我感謝它，薛愛文也會懷念它，盡管它沒有制造出任何關鍵性的東西，但就這樣就好。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這樣祈禱的。

然后，我聽到了啪的一聲。

怎么會……

我是第一次見到薛愛文的手指迸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記錄著我剛才全部自述的錄音筆斷成兩截，被他扔到了地上。

他說，你去吧。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他怎么會做出這種選擇？我從未見過他享受于為時間列車計劃工作以外的任何事，對他來說這些年的工作恐怕就是他最重要的東西，而他怎么會舍得我「將它們偷走」、讓它們作廢？

「你可以盡情地帶走這里的東西。那沒有什么關系；在你帶著它們離開之后，我會在第一時間讓進度重新趕上你們的?！?/p>

薛愛文的表情是如此冷靜，沒有絲毫波瀾。在幾秒之后，他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是歐洲國際的間諜的話。」

他是否相信了我的話語？我不清楚。我能夠借助他的技術(shù)洞察小動物的內(nèi)心，卻無法看透他的想法。他是因為不想告發(fā)我而銷毀了錄音帶？還是說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以此來表明無論如何都要將時間列車計劃推進到底的決心？我好想當場詢問他，幾乎就要開口，可理智最終還是回來了。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全世界的未來已經(jīng)改變了。

?

他為何無論如何也要推進時間列車計劃？

啊啊，是誰都能想到吧。這樣一個人，在世界大戰(zhàn)期間最灰暗的年代里被半綁架著跨越半個地球運送到范特霍夫，在那里見到戰(zhàn)爭末期的凄涼景象。他會想什么？在會議上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不理解為什么他會放棄作為受邀參加會議者的榮譽，在那天的傍晚躺在范特霍夫的舊火車站里，為什么聽到空襲警報時他沒有動身逃離，反而靜靜地等著大樓的墜落?？墒乾F(xiàn)在我明白了。如果是我，如果換做在靜默戰(zhàn)爭年代的陰暗地下被迫著進行了三十年的令人厭惡的扮演游戲之后的我，來到他當時的處境，也會選擇和他相同的做法。我理解了為何他會如此同情金魚，因為他們本就是相同的生物。他整日都住在那座辦公樓里，幾乎不離開半步；我從沒有見到他買過什么新的東西，到了休息日我偶爾回到辦公樓時也總是看到他的房間亮著燈。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從那次空襲中生還的，或許就像他所說的金魚那樣，在那次空襲事件之后，他就已經(jīng)不再是上帝的造物了。他想要踏入未知的河流，結(jié)果因為某些未知的原因而被永恒地困在了河流當中，持續(xù)地漂流，無論如何也沒能到達彼岸。他會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不會呼救，不會游泳，不會翻起一絲一毫的水花。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被這河流永久地捕獲了。他已經(jīng)成為了這河流的一部分，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已經(jīng)被河流吞沒，這河流不放他走，他想要到達岸邊也沒有辦法。他只有無盡地漂流下去，身體被浸泡得浮腫，幾乎就要溶解進水里；而時間列車計劃就是離他最近的沖刷著他的身體的水波吧。

?

后來，我陸續(xù)收到了一些來信。有個代號叫華爾茲的后起之秀成為了時間列車計劃的骨干。這個年輕人有著不亞于薛愛文的天才：他幾乎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了一種與我和薛愛文在最初所嘗試的方法并行不悖的新思路，似乎只要沿著這條思路進展下去制造出時空變換的不動點已經(jīng)近在眼前。他們在愛普莉爾女王的建議下，建立了名叫HK-S的由哈布斯堡王室全面控股的公司，成為了為時間列車計劃打掩護并募集資金的工具。這些似乎都是好事。然而讓我不安的是，一個叫庫拉的人提出，在這種背景下，用動物做實驗已經(jīng)不能滿足時間列車計劃的需求了。

通過研究動物的靈魂固然可以帶來關于逆流時間的認識。但如果真的要將時間的逆流為人所用，必須使用能夠更容易介入的實驗體。這是通往時空變換的不動點的必經(jīng)階段。具體來說，就是要通過從外界輸入的電波對人體內(nèi)的靈魂加以刺激，將被封存在體內(nèi)的時間的逆流加以擴張，在物質(zhì)世界中具現(xiàn)化，然后憑借實驗體的意識加以操縱。

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庫拉提出了進行人體實驗的計劃，并需要為此招募志愿者。而到后來我才知道，使用庫拉這個代號的就是薛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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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敢相信薛愛文會同意進行人體實驗的計劃，更不必說去相信薛愛文是它的提出者。他是一個那樣柔軟的人啊。當他用金魚做實驗時，他對魚缸里孤零零的金魚表現(xiàn)出了如此強烈的同情，這樣的人怎么會想要去操弄人的靈魂？我詢問了許多人，通過圣誕去詢問，找機會用千方百計臨時搭建的電報線路給時間列車計劃的其他成員發(fā)了消息，又冒著將自己的身份暴露出來的風險讓歐洲國際的特工去調(diào)查了時間列車計劃的內(nèi)部資料。所有的結(jié)果都指向了相同的事實：庫拉就是薛愛文。我不明白，我無法理解，我想象不出來，薛愛文是在怎樣的掙扎中做出的人體實驗的決定。他看到兔子因電極的刺激而抽搐時都會落淚，在金魚因超過自然壽命而死亡時會特意帶著我們?nèi)ド缴蠈⑺裨?，而他此刻卻要將活人擺上他的實驗桌了。我敢肯定他做出這個決定時是在糾結(jié)的，在他將決定說出口后是在懊悔的，不然就不是薛愛文了?？扇绻沁@樣的話，他為什么又會做出之后的舉動呢？

我是說，從那之后，使用著庫拉這個代號的薛愛文，好像變了一個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推動著他的人體實驗。

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一度是反對人體實驗的。在我前往海森堡之前，在我在范特霍夫鋼鐵制成的地底和他一同工作的那段時間里，我就問過他類似的問題。每次有實驗動物死去時，他都會專程去將它們埋葬。第一次時只有我一個人，第二次時有一些同伴加入了，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這些將短暫而孤獨的一生獻給我們的事業(yè)的動物致敬，帶著全體成員去給安靜睡去的金魚選擇了落葉鋪就的床鋪。他說乘坐汽車是對這些久經(jīng)苦難的動物的不敬，堅持要全程走過去，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作為他失去平衡時的最后保險。等到那天回來，我看到他的左腿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那天夜里，我買了幾罐范特霍夫特產(chǎn)的深色啤酒分享給他，在此期間問了他關于未來的實驗的問題。我想總有一天實驗動物的種類會進一步擴展，總會有成員提出人體實驗的事情。因為這正是薛愛文的理論不是嗎？生命是一小片逆流的時間，當掌握了操縱生命的手段，就足以操縱時間。比起從外側(cè)操縱，用人的意識來控制當然是最省力的辦法。于是我用自己能想到的最隱晦的語言來問他，關于在某個遙遠的未來是否會有必要使用人體實驗，而他給出了明確的否決。他是受金魚的死亡帶來的情緒的影響才臨時起意而否決的嗎？是因酒后飄然才說的胡話？我不相信。就算讓我重新思考一萬遍，我也會給出相同的答案。他是不會同意進行人體實驗的。

那這樣的話，庫拉又是誰呢？

不會有其他人了。我仔細核對了記錄著所有參與者的名單，每個人我都認識，唯獨庫拉找不到對應。每個人都在向我證明，庫拉就是薛愛文本人；圣誕干脆地勸我不要胡思亂想，說一定是常年的壓力讓我精神錯亂了。我想親口去跟薛愛文詢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想到，下一次見到他又要等到三十年之后，而在這次見面之后，我將用自己的手槍為他帶來徹底的死亡。

新聞速覽

「世界大戰(zhàn)的終結(jié)：合眾國帶來的和平」

??????? ——1919年倫敦「時代報」

「巨幕降下」

??????? ——1921年愛普莉爾·C·哈布斯堡的圣誕演講主題

「保持警戒，向東方也向西方」

??????? ——1948年「星期日評論」

「歐洲國際對我國盟友的核襲擊計劃不可容忍」

??????? ——1968年「圣路易斯時報」

「保衛(wèi)祖國?。ㄕl的祖國？）」

??????? ——1968年范特霍夫街頭的涂鴉

「我們疲倦了。這種日子何時會到頭？」

??????? ——1980年范特霍夫街頭的涂鴉

「歐洲國際：巨人的消失」

??????? ——1991年「世界周刊」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