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東京。

“媽媽，我好冷......”小女孩裹了裹單薄的秋裝，往身邊的女子懷里靠了靠。

小女孩看上去七八歲年紀(jì)，長得清秀可愛，白皙的臉蛋被凍得有些發(fā)紅。雖然已經(jīng)入冬，但她依然穿著很薄的衣服。

“再走走，馬上就到了。”那位母親摸了摸孩子的頭，臉色蒼白得可怕。

“媽媽，爸爸不會回來了嗎？”孩子仰頭，期待地問道。

“.........”母親沉默了。

“媽媽？”

“他......他去了一個(gè)很遠(yuǎn)的地方，正在那里等著我們呢?！蹦赣H答道。

“我不懂哎，”女孩擺弄著垂下來的發(fā)辮，“爸爸在那個(gè)地方過得好嗎？”

“過得很好，孩子?！?/p>

“可是，我聽別人說，因?yàn)槟莻€(gè)叫什么‘金融危機(jī)’的東西，爸爸的公司破產(chǎn)了，追債的人找上門來，最后他自己也......也......”

女孩的聲音低不可聞。

“也......自殺了?！?/p>

“騙你的?！蹦赣H似乎強(qiáng)忍著淚水，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是別人嫉妒爸爸過上了好日子，故意騙你的?！?/p>

“哦，原來是這樣！”女孩沮喪的臉抬了起來，露出笑容來。

“嗯，對......就是這樣，我們現(xiàn)在就要去找爸爸了......”

“可是媽媽，自從爸爸不見了之后，我們的家沒了，房子沒了，錢沒了，我的布偶也沒了，媽媽那天回家還大哭了一場，說工作也沒了......爸爸現(xiàn)在去了哪里呢？為什么不來幫幫我們呢？”

“乖孩子，等會見到爸爸，我們親自問他，好不好？”

“嗯！好的！”孩子笑了，蹦蹦跳跳的，“找爸爸去嘍～”

清冷的街道上，薄薄的一層積雪覆蓋著。在這個(gè)呼出氣都能產(chǎn)生白霧的冬日，一對母女就這樣走上了那條熟悉的路。

街邊依舊是熟悉的景物，只是很多建筑上都貼了封條，還有“通行禁止”的立牌，讓人不禁感到無比的冷清。在街角、橋洞，或者某個(gè)不起眼的地方，偶爾可見有幾個(gè)穿著破舊衣服的人裹在舊毯子里，從那脆弱得可笑的避風(fēng)港中探出絕望的腦袋來，似乎掙扎著企圖掙脫，又似乎僅僅想維持現(xiàn)狀活下去。

“媽媽，”女孩抖了抖，感覺身上越來越冷，“我們還要走多久呀？”

“就快到了......”

“媽媽騙人！好幾次你都說就快到了！”孩子氣鼓鼓地?fù)u了搖頭，小臉漲的通紅，倒顯得有幾分可愛。

“怎么會，這不，就在......前面嗎？”

............

誒？就在前面？

女孩抬頭看了看，沒有爸爸的身影，也沒有來接他們的汽車，矗立在她面前的，是那道失修殘破的河堤，河水濤濤，浪花撲騰騰地敲打著岸邊。

這條河很寬，很長，長到好像比小伙伴們玩的超級長的跳繩還要長呢——女孩記得這里。小時(shí)候她經(jīng)常來這里玩耍。

“媽媽，我們坐船去找爸爸嗎？”孩子歪了歪頭，天真地問道。

那位母親沒有回答。

“媽媽？”

孩子仰頭，看到的是母親幾乎面無血色的、憔悴的容顏，和那樣凄然的笑意。

那笑容很深很深，深到似乎裝得下世間所有的絕望和痛苦。

“媽媽？”孩子再次叫了一聲。

“孩子......月葉......我的孩子......”兩行清淚在那位母親臉頰上悄然劃過。

“你會恨我嗎？......”

“我怎么會恨媽媽？”女孩不解地問道，“我為什么要恨媽媽？我們被人家從房子里趕出來那幾天，媽媽每頓飯都讓一大半給我吃，我為什么要恨媽媽？怎么了嗎？”

“孩子，你夠勇敢嗎？”

母親伏在河堤上，泣不成聲。河水看起來黑乎乎的，深不見底，女孩探頭望了望，又趕忙縮了回來。

“勇敢？......媽媽為什么要問我這個(gè)？”

江風(fēng)很冷，仿佛能吹到人們心里去。

女孩眨了眨大眼睛，瞧著自己的媽媽，還有那條河。

不是要去找爸爸嗎？他去了一個(gè)很遠(yuǎn)的地方，正在等自己。媽媽為什么要哭？

等等......爸爸，很遠(yuǎn)的地方，金融危機(jī)，破產(chǎn)，自殺，河堤，媽媽......

不。

這不可能。

女孩努力地把心中一閃而過的、被自己執(zhí)拗地定義為“邪念”的想法遏制下去。

這是不可能的。

“這不可能......”但她還是喃喃地說了出來，出神地望著母親的背影。

“打擾一下。”

女孩驟然一愣，是誰來找她們？是那些和爸爸討債的人？

“媽媽快跑！媽媽！！”

女孩焦急地叫喊著。

“別慌，小姑娘，我不是來傷害你們的?！?/p>

女孩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gè)金發(fā)的外國男子，看上去是個(gè)不到三十歲的青年。

“我沒有惡意。”青年解釋道，說罷又自顧自地笑了笑，“倒不如說，你們母女還有什么值得我圖謀的東西嗎？”

女孩感覺像是內(nèi)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雖然很殘酷，但確實(shí)如此。她們什么都沒有了。

“那邊的女士，打擾一下?！彼岣吡松ひ簦艉爸⒌哪赣H。

女子轉(zhuǎn)過身來，臉上還掛著淚痕。

“女士，你真的做好覺悟——或者說，你真的甘心，”青年沉聲道，“準(zhǔn)備帶上天真的女兒去死了嗎？”

.............

“哎？”女孩一愣。

清冷的風(fēng)將女子額前的碎發(fā)吹得散亂，更顯出幾分憔悴。

“不然呢，孩子？”青年聳了聳肩，“你覺得，在這么一個(gè)天氣，穿著單薄的衣服，徒步走到老河堤邊，痛哭失聲的母女——除了走投無路打算自殺之外，難道會是出來旅游的嗎？”

“媽媽？......”女孩愣愣地盯著母親。

“.........”

“對不起，孩子......”母親捂住了臉，難以壓抑的悲痛穿透哭聲傳了出來。

女孩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重重地錘了一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爸爸他，自殺了......”母親痛苦地啜泣著，終于對女兒說了實(shí)情。

“那么......那些傳言......”

“都是......真的......一直以來，就只有媽媽在騙你，孩子。爸爸他自殺了。媽媽也失業(yè)了，在這個(gè)年頭留下我們，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

“那你說的去找爸爸，就是......從這里跳下去，我們也自殺嗎？......”

“媽媽.......也沒辦法啊......”

眼淚像是斷線珍珠一樣流淌下來，刺得女孩內(nèi)心生疼。

“媽媽！”

“女士，你知道，”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青年禮貌地鞠了一躬，“人如果真的想死，是不會猶豫的。現(xiàn)在你的態(tài)度，說明你其實(shí)不忍心讓女兒陪著自己去死?！?/p>

“我......”

“我怎么會忍心......那是我的孩子??！那是喊我媽媽的孩子??！可是......”

“那么，孩子你呢？小姑娘，你也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媽媽在自己面前自殺吧？”

“.........”女孩沉默了，眼里似乎含著淚。

“跟我走吧?！鼻嗄旰鋈惶嶙h道。

“哎？”

“跟我回倫敦——那是個(gè)遙遠(yuǎn)但富裕的地方......”

“我不要！我不要離開媽媽！”女孩執(zhí)拗地喊道。

“哪怕媽媽會在你面前自殺？”

“............”孩子沉默了。

“聽我說，”青年慢慢蹲下來，看著女孩的眼睛，“如果你肯跟我走的話，我會給你媽媽一大筆錢，這樣她就能活下去。而你和我到了倫敦，也能過上好日子，將來你們母女依然可以見面。但如果不然的話，你們的生活必然難以繼續(xù)，說不定某天早晨起來，媽媽就離開你了，而且，是永遠(yuǎn)的那種離開......”

“我不要媽媽掉進(jìn)河里！”女孩哭著打斷了他的話。

“那么......”

女孩沉默了，好久好久。

“如果非要走的話，不能帶媽媽一起走嗎？”女孩不舍地看著母親，強(qiáng)忍著淚水帶著哭腔問道。

“抱歉，不能哦?！鼻嗄険u搖頭，“我可以對外宣稱，我收養(yǎng)了一個(gè)失去父親的可憐女孩，卻沒法宣稱我收養(yǎng)了一位已婚女士。這是名譽(yù)問題，對你媽媽來說也是如此?！?/p>

“媽媽......”

那位母親失神地坐在地上，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

“女士，你不必傷心。我相信你也明白，女兒和我走與女兒陪你一起死，哪個(gè)選擇是更好的——況且，”青年拿出一張車票和一把鑰匙，“這是我閑時(shí)在大阪買下的住宅，雖然不是很豪華，但花園、閣樓也是應(yīng)有盡有，足夠您居住。房間的壁櫥隔間里就有現(xiàn)金，您拿好這張車票，明天晚上出發(fā)的話，后天就可以到大阪——這樣一來，您和您女兒都能活下來，難道不好過兩個(gè)人一起去死嗎？”

“月葉......孩子......”母親注視著女孩，眼中都是柔情，但更多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神色。

“媽媽.......”

“考慮一下吧，女士，還有這位小姑娘，”青年揮了揮手，“我先告辭了。明天還是這個(gè)時(shí)候、還是這個(gè)地點(diǎn)，我在這里等三個(gè)小時(shí)。假如同意的話，就請來這里找我吧?！?/p>

“先生，等等，”母親叫住了青年，“你要帶我女兒去哪里？去干什么？不會是......”

她的心頭浮上一陣不安。這個(gè)世道，誘拐女孩、甚至做些骯臟的工作，也并不稀奇，只是......

“哦？您在擔(dān)心這個(gè)？”青年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徽章，“我是約翰遜·索拉里斯，隸屬于倫敦時(shí)鐘塔的魔術(shù)師。我以家族的名譽(yù)起誓，我希望這位小姑娘去時(shí)鐘塔學(xué)習(xí)魔術(shù)，并成為我的助力。喏，這就是實(shí)話了。”

約翰遜慢悠悠地沿著河堤離開了，清冷的江風(fēng)依舊吹拂著母女二人的面頰。在她們身后，深不見底的河水嗚咽著、蠕動著，像是一條不見首尾的大蛇，在吮吸著大地的血脈。

第二天清晨，約翰遜在河堤只見到了小女孩一個(gè)人。她眼眶通紅，看上去哭了很久，但此時(shí)此刻眼中并沒有淚水，只是神情莫名的冷漠，好像沒有感情，也不會再傷心或是再高興了。

“先生，您給我母親的承諾......”

約翰遜嚴(yán)肅地點(diǎn)頭：“我以名譽(yù)擔(dān)保，依然算數(shù)，絕對沒有半分虛假。”

“那我們走吧?！迸Ⅻc(diǎn)頭。

“等等，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雨宮，月葉......”

“你會說英文嗎？”

“說的不好，但我可以寫?！?/p>

“也好。”約翰遜從口袋里掏出鋼筆和小本子，“寫下來吧?！?/p>

Amamiya。女孩這樣寫道。

“那我們走吧，雨宮小姐，”約翰遜收起了本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義女了。機(jī)票已經(jīng)訂好了，下午就可以出發(fā)到倫敦。”

“是，父親大人?！迸⑾駛€(gè)聽話的仆人一般，淡淡地答道，聽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來。

她回過頭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條老河堤，以及媽媽昨天哭過的地方。

她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也沒有看到她的目光。

沒有人來送她，沒有。

她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即將飄到遠(yuǎn)隔重洋的地方。

............

“跟那位先生走吧。你留在這里也只是我的負(fù)擔(dān)，一點(diǎn)用都沒有。你就是一塊絆腳石，沒有你，我改嫁出去也能生活得更好！”

............

母親最后的話深深地鑿進(jìn)了她的腦海里。原來自己......只是絆腳石、阻礙母親過上幸福生活的絆腳石罷了。

前夜，母親轉(zhuǎn)身離開，決然得沒有一絲猶豫，女孩獨(dú)自像個(gè)木偶一般，一步一頓地在風(fēng)雪之中蹣跚地走回了約定好的河堤。

她的笑容、她的感情，在那一晚消失殆盡。從那之后，她如同機(jī)械一般茍延殘喘，眼中不再有跳動的希望和靈動的天真。

不過至少自己活下來了，母親也是。

這筆交易，值得。女孩這樣想道。她好像在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沒那么活潑開朗，多了些壓抑穩(wěn)重。

她轉(zhuǎn)過身去，沒有再回頭，默默地跟在約翰遜身后走向那輛停泊已久的黑色高級轎車。

故鄉(xiāng)的清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以及清冷的風(fēng)。

——這就是十二年前為她送別的組合。

僅此而已。

............

“那年......那天也是這么一個(gè)糟糕的天氣呢?！?/p>

鳶夜嘆了口氣，默默靠在座椅上，微微仰頭，望著遠(yuǎn)處的霓虹燈，好像在想著什么事情，又好像只是在發(fā)呆而已。

“再后來，那女孩慢慢長大了。她白天跟著老師學(xué)各種語言，以便和各國人都能打交道；晚上被安排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里，夜以繼日地學(xué)習(xí)武器、格斗、魔術(shù)和殺法。漸漸地，她成了一個(gè)除了任務(wù)之外什么都不重視的、機(jī)械一般的人，名字也改成了和自己的佩刀一樣，每天都過著灰蒙蒙的無聊日子。”

故事講完了，講故事的人沉默了許久，仿佛仍沉浸在往事中，難以忘懷。

“十二年前，如果我沒有做那筆交易和約翰遜先生一起來到倫敦，母親在絕望之中已經(jīng)打算帶著我一起自盡了?！兵S夜的聲音壓的很低，“我的生命，是當(dāng)初父親大人救下的。所以這十二年來，我沒有愿望、沒有好惡、也沒有抱怨；無論流了多少血和淚，都只是一直都在為了他的抱負(fù)而盡力。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殺害他的人復(fù)仇。在那之后，我再不欠他什么，也就自由了?！?/p>

“他救了我和母親一命，我的這條命也作為工具為他效力了十二年。是時(shí)候該兩清了?！?/p>

她的話云淡風(fēng)輕，仿佛在陳述著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一件事那樣。

【To be co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