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

自我記事起，就沒有什么關(guān)于父親的印象了。

我和母親一直寄住在鹽官市的外婆家。這是一片丑陋而毫無生氣的老舊小區(qū)，住在小區(qū)里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小孩，還有像母親一樣沒有職業(yè)的人，成年人都外出務(wù)工，把小孩托付在老人家中代為照顧。

在您看來，我或許是沒有什么童年的。我也曾試圖混入小孩的團(tuán)體和他們一起玩，但他們都嫌棄我長得丑，不愿意接近我。有一次他們頭對頭抓石子，我靠近他們在一旁看，他們立即調(diào)轉(zhuǎn)了視線，用石頭扔我，一邊扔還一邊笑話我，儼然我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的玩物，就像是經(jīng)常成為射擊游戲靶子的酒瓶。母親注意到了，從遠(yuǎn)處跑來將我護(hù)在懷中，驅(qū)散了那群孩子。那一次痛苦的經(jīng)歷不僅給我留下了陰影，也給母親額角上留下了一個傷疤。自那以后，母親就不再允許我接近那群孩子了，外公書房里留下的那些大部頭名著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我自小便生得丑陋，這是無論如何掩飾也無法逃避的一個事實(shí)，無論母親怎樣安慰我，我都能清楚地認(rèn)識到自己的長相與其說像人，倒不妨說更像是猴子。每次看向家里唯一的落地鏡，我都會憎惡鏡中那個可憎的身影。我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那樣一個美人會生下一個猴子來，想必是我那素未謀面的父親本來就面目可憎，丑陋到即使我的母親那樣美麗也無法從基因上拯救我可怕的容貌。自然那時我只是一個孩子，尚且沒有這些想法，但我每次走過那個落地鏡時都會本能地避免直視那個鏡子，有時不小心瞥到，也會讓我心情變得低落。

母親很美，比我在廣告牌中看到的任何一個明星都要美，但她卻似乎總是很憂愁。她每天總是在外公的書房里坐在書桌前，面對著信紙，卻久久地凝視著窗外，時不時嘆一口氣，在信紙上寫下一句話。有時好不容易寫上半張紙的內(nèi)容，她卻要拿鋼筆把寫了的東西全部涂掉，將紙團(tuán)成一團(tuán)扔在一旁。每次我接近她時，她就拿一本書遮住自己寫好的內(nèi)容，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念外公的書。

我拿去《簡愛》時，她會給我讀，拿去《巴黎圣母院》時，她也會給我讀，但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給她，她憂郁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告訴我這本書不適合我，我留了個心眼，將那本書放回去前照著字典查出了那本書的名字叫《人間失格》，而作者叫太宰治。

那時我去找母親給我讀書，并不是因?yàn)橄矚g那些書的內(nèi)容，特別是時常出現(xiàn)在書中的愛情主題，書中描寫的內(nèi)容對我而言是那樣遙遠(yuǎn)，就如同我素未謀面的父親一樣。我大概只是在享受在陽光下坐在母親的膝蓋上，聽母親輕聲閱讀那些我并不認(rèn)識的文字。有時感受著陽光的溫暖，注視著母親有些花的頭發(fā)，我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我曾在母親的膝蓋上偏頭沿母親時常凝視的視線方向看向窗外，希望知道怎樣的景色吸引著母親。但我只能見到一成不變的灰色水泥墻，看著便覺得煩躁，尚且不及書桌上那盆綠植讓人心安。

在母親讀過的故事里，我為數(shù)不多喜歡的那些故事，母親總是不太喜歡，比如《海底兩萬里》，母親覺得太過荒誕，《基督山伯爵》，母親又覺得太過陰暗，唯一我和她似乎都喜歡的《老人與?！罚灿X得對我而言那個老人的經(jīng)歷太過孤獨(dú)。她很喜歡那些愛情故事，每次讀完都會告訴我：總有一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真愛。雖然我不能理解那些作家筆下的愛情故事，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母親的這句話都是我唯一的慰藉。

還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母親為我讀《巴黎圣母院》，讀到最后卡西莫多和艾斯梅拉達(dá)殉情時，母親情不自禁地合上書哭了。母親的淚掉到我的臉上，昏昏欲睡的我陡然驚醒。我問母親為什么要哭。

“太悲傷了，為什么那個美麗的女子不能得到愛情，為什么她和卡西莫多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是殉情，難道他們的愛情注定是不被允許的嗎？”

聽著母親的話，我回憶起了故事情節(jié)，想到那個長相丑陋的人難逃死亡命運(yùn)，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一時也充滿了恐懼，將頭埋在母親的懷里和她一起哭泣。

外婆對我和母親很好，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織一些衣物，從我和母親秋冬季穿戴的毛衣帽子到客廳的沙發(fā)套都出自她手，甚至她還給墻上的掛鐘織了一個套。母親說外婆年輕時是一個織毛衣的工人，外公是一個軍官，有一次外公代表部隊與外婆所在的廠子談了一筆訂單，這是兩人的初次相見。之后隨著見面次數(shù)的增加，兩人漸漸熟識，最終走向婚姻，在當(dāng)時像他們兩人這樣的自由戀愛似乎非常罕見。母親很仰慕兩人的愛情，常常把他們的事跡掛在嘴邊，但外婆似乎不愿意跟人談起，每次我問外婆關(guān)于外公的事，她總是避而不談，有一次她還當(dāng)著我的面告訴母親不要對我亂說。

家里沒有別的什么收入，每月的開支都得從外公遺留下來的慰問金和外婆微乎其微的退休金中支付。母親體弱多病，每天下午都得喝藥。我有一次偷偷嘗了母親喝的藥，很苦很難喝，但母親總是面不改色地拿著湯匙優(yōu)雅地把藥送進(jìn)小巧的嘴中，仿佛在喝什么稀世湯肴一般。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很憔悴，到我六七歲時母親已經(jīng)虛弱得無法長時間捧著《悲慘世界》給我朗讀，所以不知從何時開始，母親也不再抱著我給我讀書，而是我自己搬一個椅子過來坐在母親的身旁。

那些信紙，大多都被母親團(tuán)起來扔掉，往往好幾天才能寫出一封似乎能讓她滿意的信。這些信被她精心地收好，包在一個信封里，每到月底時母親會久違地出一次門，寄出那封信。我并不知道那封信寄給誰，母親也從未告訴我，有一次我偷偷瞥到信封上寄件人是梅雨婷，這是母親的名字，而收件人是錢塘市的陸山。我從不知道關(guān)于自己父親的任何信息，但母親卻給我起了“陸應(yīng)平”的名字。我并不知道這個陸山是誰，即使那時我還小，卻也總覺得這個人與我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每次母親出門去寄信，外婆都在家里嘆息，她總說母親是得了相思病。那時我還小，不知道什么是相思病。有一次我問外婆這個病是什么，外婆卻跟我說這是個治不了的病。聽到母親得了治不好的病，我頓時覺得天塌了下來。由于經(jīng)常接觸那些名著，我對于死亡有著朦朧的認(rèn)知，知道與死亡關(guān)聯(lián)的是永久的分離與悲傷，聽外婆說母親患上不治之癥，我一度以為母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會死去，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在很近的將來，母親的病癥忽然加劇，然后痛苦地死去。那天我趴在母親寫信的書桌上，一個人無聲地啜泣，一直哭，直到陷入沉睡。再次醒來時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我們大家圍坐在矮小的茶幾旁吃飯，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我忽然開口問母親：

“媽媽，你會死嗎？”

母親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然后微微顫抖起來。

“為什么會這么說？媽媽不會死的?！?/p>

“可是外婆說你得了治不好的病?！?/p>

外婆聽到這話，氣急敗壞地摔下碗，用筷子敲了我一下。

“你個小兔崽子瞎說什么，我什么時候說過你媽得病了?！?/p>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真是童言無忌，有些話或許就不該問，有些話該一輩子埋在心里。三個人之后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那是一場令人不悅的飯局，平日里一直和藹的外婆第一次訓(xùn)斥了我。

外婆對我的態(tài)度變化，約莫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的。那個月底，母親同往常一樣出門寄信。沒過多久，外婆就氣急敗壞地從客廳沖進(jìn)外公的書房，將一頁紙拍在桌子上，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她沒有理會我的哭鬧，大聲質(zhì)問我：

“你是不是又跟你媽瞎說什么鬼話了？我那個傻女兒為什么還放不下那個混帳東西？天底下男人這么多，他到底給我的女兒灌了什么迷魂湯。我苦命的女兒呀，被一個混賬給害死了啊。都是因?yàn)槟氵@個小兔崽子，要是沒有你就好了，你這個雜種！”

聽到雜種這兩個字從自己的親人口中說出，我的心理徹底崩潰。我坐在地上哭，如同馬戲團(tuán)中遭到了一整天虐待的猴子。我不知道外婆為什么罵我，我明明什么也沒有做，要是沒有我就好了是什么意思？難道外婆也看不慣我的丑陋嗎？自那時起，母親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外婆抹著眼淚出去了，她沒有回到織毛衣的地方，而是回到了她的臥室，緊緊地關(guān)上了門。當(dāng)天外婆沒有做飯，我半夜餓的不行，自己在冰柜里找到了半包餅干。母親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我不能想象這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竟讓母親越發(fā)憔悴。母親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沾了許多泥土，臉上有被掌摑的痕跡。母親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了臥室躺在床上。外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關(guān)上門去安慰母親。

有一天晚上我感到口渴，起床倒水喝，恰好外婆也起來解手。外婆開燈的一瞬間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落地鏡中，她被我的身影嚇了一跳，夸張地摔在地上。她一面“哎呦哎呦……”地叫喚著站起來，一面兇惡地罵我：

“你個小雜種，悄無聲息地躲在這里是想要嚇我嗎？你的老子已經(jīng)把我的女兒禍害成了這樣，你還想禍害我嗎？我今天一定要除了這口惡氣，把你趕出家門，讓你去找你的那個混賬老子。”

我抱頭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看著外婆一步步走近。母親被嘈雜聲吵醒，撲過來抱住外婆。

“媽，不要，求求您不要這樣，應(yīng)平是我唯一的骨肉了，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我為什么要留著他，留著他遲早有一天會像他的混賬老子一樣禍害別人！”

“您不要罵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您要怪就怪我好了，都是我不爭氣?！?/p>

爭斗之中兩人跌倒過去，錯位的柜子碰到了那面落地鏡。母親披散著頭發(fā)抓住外婆的衣襟哭泣，外婆雖然怨恨地看著我，但也緊緊地抱著母親，再不提趕走我的事。

我看到鏡子從中間出現(xiàn)了一道裂口，然后慢慢擴(kuò)大，漸漸地再看不見我的完整身影，這是我最后一次完整地看到自己像猴子一般丑陋的身影。所有的畫面隨著那面鏡子碎裂了，碎裂的鏡片鑲嵌在框中，像花一樣綻開。

二

那件事過去之后，母親的身體越發(fā)虛弱了，在我看來，母親的生命就如同風(fēng)中搖曳的燭焰一般，隨時都有可能熄滅。母親終于再無法坐在外公的書桌前，整日對著窗外一成不變的景色憂愁。她只能每天都臥在床上，只在吃飯的時間披上衣服走出臥室，和我們坐在一起用餐。那本《人間失格》是外公最薄的一本書，如今被母親拿去放在枕邊，她就墊著那本書繼續(xù)寫著不會有回音的書信。

母親寫信涂改的更多了，她更加用心地構(gòu)思著措辭，常常將廢稿堆滿了床，自己也淹沒在紙團(tuán)中。這段時間，大概每兩個月母親才能像往常一樣寫好一封信，但她顯然沒有多余的力氣自己去寄信，只能將寫好的信交給外婆。外婆每次拿到母親的信，都會假意收下，出門前拿上她的老花鏡，在樓道里拆開信封，咬牙切齒地看完母親寫的信，然后立即燒掉，在大街上逛上一會兒再回家。外婆的所作所為我偶然間見到過幾次，但我再沒敢跟母親提起，主要是怕我的不當(dāng)發(fā)言再次成為爭端的導(dǎo)火索，自己也會因此真的被趕出外婆家。反正母親寄出去的信也從未收到過回信，無論是母親從一開始就沒有寫過這些信，還是信件丟失在了半路上，亦或是外婆燒掉了那些單向的信，對于結(jié)果都沒什么影響。

我仍和母親睡在一起，但我總感覺晚上從母親那邊傳來的溫暖越來越少。母親總是會在晚上睡覺后咳嗽，每到凌晨三四點(diǎn)左右氣溫下降，她的咳嗽也越發(fā)劇烈，我也常常會被咳嗽聲吵醒。天亮后鬧鐘響起，我收拾東西起床，母親往往這時才能重新入睡。

我的年齡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被外婆張羅著送到了縣城的公立小學(xué)。正如您所知道的，時間總能撫去一切，無論是美好還是傷痛的回憶，甚至是人們之間對彼此的感受。由于每天和外婆接觸的時間變少，她對我的怨恨似乎也減少了幾分，雖然每天仍然冷眼對我，但終究不再惡語相向。

有一天我從母親夾克的內(nèi)袋中找到了一張照片，我翻母親口袋的緣由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大概是母親寫信的中性筆沒墨了，叫我去她的口袋中找找之前買的筆吧。

我瞞著母親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照片。照片中有一個面容丑陋的男人，身材矮小，裸露的雙手和脖子上生著濃密的體毛，像猴子一樣，也像我一樣。這張照片我越看越不是滋味，即使是西裝也無法掩蓋男人的丑陋，我總覺得是在看長大后的自己。我也察覺到了這個男人和我可能有著某種聯(lián)系，也許這就是母親寄信的那位陸山，也許這就是我素未謀面的父親。

趁著母親不注意，我又將那張照片悄悄放進(jìn)了母親的口袋，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赡苁峭馄挪恢诤翁幙吹轿胰〕隽艘粡堈掌?，她竟始終耿耿于懷，過了兩天不顧母親的反對，將母親的夾克翻了個遍，找出了那張照片。

“沒想到你居然還惦記著那個男人。今天開始我就斷了你的所有念想?！?/p>

外婆當(dāng)著母親的面燒掉了那張照片。母親在床上尖叫起來，但母親的聲音很小，尖叫也顯得那樣無力。外婆不管竭斯底里的母親，自顧自地走出臥室，母親只能將頭埋在被子里低聲地哭泣，伴隨著一陣陣的咳嗽。這一切被放學(xué)回家的我看到，覺得母親真的受盡了委屈，竟連想念一個人也不被允許。我總覺得外婆對于丑陋的人充滿了偏見，無論是我還是照片中那個男人。

之后的時間里，我總是會想起那張照片，想起母親對那個男人的執(zhí)著，想起自己同那個男人的相似。漸漸地我生出了一種念頭：母親如此傾心于那個男人，先不談那個男人究竟有什么能夠吸引母親的特質(zhì)，但我同他長得如此相像，豈不是說我也能像那個男人一樣讓母親牽腸掛肚嗎？

聽到這里請您別笑，請您想想，誰還對自己的母親沒有幾分依戀呢？我也只是和許多男性一樣，深深地迷戀著自己的母親罷了。況且不瞞您說，我的母親真的是一位大美人，我這輩子見過的女人中，就數(shù)我的母親最美。您也不能說這是什么卑劣的戀母情結(jié)吧？畢竟那時我才只是個小孩子呢，一個剛剛被送到學(xué)校的小學(xué)生，怎么會有什么齷齪的思想呢？您可一定要相信我，我這人最誠實(shí)了。不多說了，請允許我繼續(xù)把這個故事講下去吧。

總之那段時間里我越發(fā)關(guān)注起自己的母親，每天吃飯時都注視著母親，半夜被母親的咳嗽聲吵醒也注視著她，甚至每天上學(xué)時也總是魂不守舍，腦子里全是母親美麗的面容。晚上睡覺時我也更加貼近母親虛弱的身體，母親似乎還以為我在找她撒嬌呢。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也正是處在撒嬌的年紀(jì)，這個年紀(jì)的小孩總是很討喜，母親很高興我愿意親近她，每晚睡覺時也會摟著我睡，那時的我體會到的幸福在之后這么多年再也沒有體會到過。

在我看來，外婆成為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惡人，她不僅對我表現(xiàn)得冷漠，居然還否定了母親一直以來所做的事，在我看來這無異于剝奪了母親生存下去的意義。外婆燒掉了那張照片后，母親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都表現(xiàn)得精神恍惚，身體也更加虛弱了，有時喝藥時端著藥的手不停地顫抖，許多湯藥都會灑到被子上。不知是身體虛弱的原因還是失去了做事的欲望，自此之后母親也不再寫信了，每天喝著外婆從各處打聽來的藥方，靜靜地休養(yǎng)自己的身體。

外婆見自己的行動取得了顯著的成效，顯得頗為高興，對我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許多，家里的氣氛仿佛回到了我和母親剛寄住在外婆家、每天母親抱著我讀書的那段時間。一段時間里外婆變得健談了許多，喜歡在飯桌上跟我們談家長里短的雜事，盡管她總是收不到什么答復(fù)。

之后，我引發(fā)了火災(zāi)。

是的，我引發(fā)了一場火災(zāi)，也觸發(fā)了我生命中第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在我的生命中會發(fā)生這樣可怕的事情，令我至今都難以相信，但我卻又總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許只是我記錯了，并不是我引起的火災(zāi)。但那場災(zāi)難發(fā)生了，我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從中推脫出來。無論如何那場災(zāi)難都導(dǎo)致了一個可怕的結(jié)果，但對于自己可能引發(fā)了那個結(jié)果，我卻并不后悔。

我被母親的劇烈咳嗽吵醒，看著母親的痛苦模樣，我想讓她輕松些，因此想給她倒些水喝。事實(shí)上我自己也口渴了，所以去倒些水是一個一舉兩得的舉動。家里的熱水壺恰好空了，于是我拿出了鋁制的奶鍋，從水龍頭接了些水，放在了灶臺上。我開啟了液化氣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外婆做飯時引火用的打火機(jī)，引燃了灶臺。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灶臺，但我無數(shù)次見過外婆做飯，自以為輕車熟路。奶鍋里的水不多，很快就沸了。以我那時的身高，并不能看到鍋里的情況，只是似乎從鍋里傳出了氣泡產(chǎn)生然后破裂的聲音。我伸手去端奶鍋，但碰到了鍋壁，我被燙得急忙縮手，不小心打翻了奶鍋。奶鍋與地板相撞，在寂靜的夜晚產(chǎn)生了清脆的響聲。我急忙扶正奶鍋，摸索著打開了廚房的燈。鍋里還剩了很多水，我將這些搶救出來的水倒進(jìn)了杯子里，剛好一杯。

我沒有在乎灑在地上的水，可能也沒有關(guān)液化氣閥或者是熄滅灶臺的火，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否則火災(zāi)也不會發(fā)生。

我關(guān)上了廚房的燈，摸索著將水端向臥室，放在了一旁的床頭柜上。我躺在床上等水變涼時，聽見了外婆走出臥室的聲音，想必是奶鍋掉在地上的聲音驚動了外婆，她穿好了衣服才前去查看。

“誒呦。”

外婆似乎摔倒了，發(fā)出了一聲呻吟，母親也徹底清醒了。黑暗中母親似乎睜大了雙眼，想要問我發(fā)生了什么。短暫的沉默過后外婆的尖叫從廚房中傳了出來，母親被驚到了，艱難地坐了起來，摻扶著墻壁緩慢地下床走向廚房。母親扶著墻壁緩緩前進(jìn)，我亦步亦趨地跟著母親。

外婆的叫聲越來越大，母親走到客廳時，見到廚房里冒出的火光，嚇得尖叫了一聲，急忙叫我去浴室用盆打水。而她則繼續(xù)走向廚房，希望將外婆救出來。嘈雜聲驚動了鄰居，我在用水龍頭接水時聽到了敲門聲，便急忙跑去開門。門外站著王鐵匠，他是住在我們對門的鄰居。他只往房間里瞄了一眼，就大致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他一句話不說，大步走進(jìn)了浴室，打開所有的閥門，用花灑將自己淋濕，端走已經(jīng)接滿水的盆，潑向了灶臺。做完一切，他又走進(jìn)廚房，從母親的手中接過外婆的衣服，將其拖出了廚房。

王鐵匠進(jìn)門后，只用了數(shù)分鐘就撲滅了所有明火。做完一切后，他關(guān)上了浴室的所有閥門，并接連呼叫了警察和救護(hù)車。母親灰色的頭發(fā)被火燒得粘連在了一起，發(fā)出焦味，外婆則躺在一邊，面部已經(jīng)被燒成了焦黑色，一動不動。

我清楚地記得，是救護(hù)車先來的。幾名醫(yī)生對外婆的體征做了一番檢查，斷定外婆已經(jīng)死了。母親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坐在地上哭泣，王鐵匠則一直安慰母親。

警察很快也來了，他們對現(xiàn)場做了一番詳細(xì)的檢查，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母親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因?yàn)橥馄潘さ骨八恢贝粼诖采?，并不清醒。因此對于警察的詢問，母親只能一邊抽泣，一邊將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告訴了警察。王鐵匠是之后聞訊趕來的，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些什么。警察沒有查到任何可疑的線索，最終得出結(jié)論，是外婆半夜自己去廚房，點(diǎn)燃了灶臺，之后不慎摔倒，火苗躥到了外婆的衣服上，引發(fā)了火災(zāi)。

天空是無盡的黑夜時，外婆還活著。經(jīng)過一番折騰，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外婆也死了。隨著第一縷晨曦出現(xiàn)，救護(hù)車先行離開了，警察們認(rèn)真地收集了筆錄，留下了現(xiàn)場的許多照片后，簡單安慰了母親幾句，也離開了。隨著大家的離開，母親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聞著母親燒焦的頭發(fā)，感到母親微涼的眼淚從我的臉上流下。

這場火災(zāi)并沒有造成太多損失，只帶走了外婆一個人的生命，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王鐵匠的行動非常精準(zhǔn)也非常迅速，但正是因?yàn)樗男袆?，廚房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甚至警察也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我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被擱置在了一旁，更像一個觀眾一樣，透過一面屏幕看著眼前與我無關(guān)的一切。

三

外婆的葬禮是我的三舅公張羅著辦的，我在外婆的葬禮上才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親戚們。母親那幾天一直躺在床上，無論是燒紙還是守靈，她都沒有參與。她叫我聽三舅公的話，舅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就在舅公的指示下坐在靈堂里，給前來吊唁的人遞香。

舅公是一個很好的老頭，見到別人總是面帶溫和的微笑，熱情地歡迎來客。他看我在靈堂里坐得累了，會叫我起來走走，或者給我搬一個小凳子來。給外婆獻(xiàn)上的貢品每半天換一次，他總是偷偷地把換下來的貢品裝進(jìn)袋子里給我。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面容，別的親戚見到我，都會嫌棄地走開，只有他會抱著我給別人介紹：

“這是我姐姐的外孫?！?/p>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老頭，可惜我只見過他兩次，第二次是在母親的葬禮上，葬禮也是他籌辦的。其實(shí)要說的話，我還見過他一次，只是那時見到他，我已經(jīng)寄人籬下，只在靈堂外看到了他的遺照。如果他知道了我就是害死他姐姐的罪魁禍?zhǔn)?，想必也不會給我好臉色吧。

第一天來了很多親戚，我感覺自己在不停地遞香，手忙腳亂的，沒有一點(diǎn)喘息的機(jī)會。來的親戚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什么姨母、舅舅、堂兄之類的，我只是在舅公的指示下問候每個人。

燒完香后這些人聚在外婆的家里，發(fā)生了劇烈的爭吵，每個人都想要分一些外婆的遺產(chǎn)。一個女人摔了碟子，引來了舅公，這是我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一起生活的姨母。舅公陰沉著臉，重重地用拐杖戳著地面，罵道：

“我還沒死呢，家里輪不到你們說了算！按照血緣關(guān)系，你們有哪個是我姐姐生的？活著的時候沒一個人來看望姐姐，人死了后一個個怎么記起來分家產(chǎn)了，這時候想攀親戚？晚了！我的姐姐唯一活著的骨肉是雨婷，她的錢理應(yīng)全部給雨婷，你們一分錢也撈不著！”

當(dāng)天晚上，那些親戚就紛紛離開了，畢竟是工作日，他們也沒有理由留在外婆家。第二天時我好不容易熟練了自己的業(yè)務(wù)，卻沒什么人來了。下午時下雨了，我躺在靈堂里，側(cè)身看著外婆的照片，心中沒有半點(diǎn)情緒。硬要說的話，我可能有一點(diǎn)竊喜吧，畢竟外婆死了，我終于能毫無阻攔地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再沒有外人打擾我們的生活。

臥室的窗子開著，傳出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舅公看著臥室的窗，嘆了口氣，獨(dú)自走進(jìn)了外婆家。由于沒有客人光顧，白天的靈堂中只有哀樂的聲音，竟顯得十分寂靜。我聽著雨點(diǎn)打在靈堂上的滴答聲，覺得很美妙，漸漸地雨下大了，蓋住了母親的咳嗽聲，我也睡著了。

我是被餓醒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雨也停了，只有靈堂上的積水沿著篷沿滴落，形成了一個個小的水坑。我剛想叫舅公，卻聽到他在靈堂外和記禮簿的人說：

“我是一個中醫(yī)，雨婷的情況我還看不出來嗎？我的姐姐以為她是得了相思病，在我看來，雖說相思病也沒什么錯，但她現(xiàn)在主要是肺上的毛病。我給她留了方子，之后看看她養(yǎng)一段時間能不能好吧，如果一段時間后沒有好轉(zhuǎn)，怕她是命不久矣了?？蓱z了我這個外甥女，怎么就被那樣一個混賬勾走了魂，把自己折磨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以她的長相想找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真不知道她為什么就盯著那個狗東西不放……”

之后的話我沒聽清楚。那時我實(shí)在餓得很，看了看外婆的貢品，想到反正我和她也不對付，干脆從桌上拿了一個面包吃。舅公聽到了靈堂里的動靜，立即停止了交談，所幸我在他進(jìn)來之前吃完了那個面包，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把包裝扔進(jìn)香爐里燒了。

雨滴掉到水坑里，我的腿上沾上了濺起的水珠，感覺有點(diǎn)涼。我看向水坑，再次看到了那張令人作嘔的臉。葬禮上的那個水坑我至今記憶猶新。不過幸運(yùn)的是很快就有新滴下的雨滴，打碎了那副圖像，我也得以移開視線，再沒看向任何水坑。

第三天外婆下葬了，第一天來過的一些親戚在這一天重新出現(xiàn)了。母親努力掙扎著從臥室里出來，加入了送葬的隊伍。我在舅公的示意下打著魂幡走在隊伍的最前端。風(fēng)吹過幡，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哭號和口號聲回蕩在我的耳畔。我并不想走在這個位置，拄著足有三個我高的幡，艱難地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地前行，也不想加入吊唁外婆的這個長隊，最關(guān)鍵的是，我知道母親走在隊伍的后端，我想做的只是走在她的身邊看她那副虛弱病態(tài)但是美麗的容顏。

葬禮結(jié)束后親戚們都離開了，舅公對我們做了一些叮囑后也走了。舅公知道我上了學(xué)，在離開前與我獨(dú)處時送給了我一支新的鋼筆。我也開始了僅維持半年的和母親獨(dú)處的生活。

四

我將那只鋼筆當(dāng)成了護(hù)身符，裝進(jìn)布書包的最里層，始終不愿意拿出來用，擔(dān)心我使用不當(dāng)對鋼筆造成了損害，辜負(fù)了舅公的一片心意。但隨著時間經(jīng)過，因?yàn)槲覐膩聿辉褂媚侵ЧP，又將它放在書包的最下層，那支被我視為珍寶的鋼筆也漸漸從我記憶中消失了。

母親的身體在外婆去世后越發(fā)虛弱了。每天母親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甚至懷疑如果沒有那個掛鐘，母親是否還會有時間的概念。

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時母親都已經(jīng)入睡了，桌子上放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飯菜。我不敢再使用灶臺，所以每次回家，無論飯菜尚且熱著還是已經(jīng)涼了，我都會原封不動地吃掉。有時母親被我回家的聲響吵醒，會問上一句：

“應(yīng)平你回來啦？飯菜在桌上，你就自己吃吧?！?/p>

“媽媽你吃過了嗎？”

“我已經(jīng)吃過了，吃完飯后覺得累，就上床躺一會。你看看飯還熱著嗎？”

“還冒著熱氣哩?！?/p>

即使我口中的飯已經(jīng)冷了，也仍會回母親一句“飯還熱著”。

外婆死后，我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和母親二人獨(dú)處的生活，而且我感覺母親越發(fā)溺愛我了。我和母親使用同一條毛巾，用同一個水杯，睡同一張床。其實(shí)外婆死后，她用過的東西都空了出來，而她留給母親的遺產(chǎn)買一些生活用具也自然毫無經(jīng)濟(jì)壓力，但我借口說用這些東西會想起外婆，硬是賴著和母親使用同樣的東西。最關(guān)鍵的是，外婆死后，我膽子也變得大了起來，開始嘗試著向母親索吻，而她也總是毫不吝惜地親吻還是小學(xué)生的我。

同樣地，外婆死后，也再沒人阻止母親寫信，因此她又重新開始寫那些不會收到任何回復(fù)的信，而寄信的工作則落到了我的頭上。我不會像外婆一樣銷毀母親的成果，也不會打開母親的信封偷窺里面的內(nèi)容。倒不是說信里的內(nèi)容我不感到好奇，而是信件封好之后，我如果打開偷窺，再用膠水粘好信封時會留下偷窺的痕跡。我唯一一次偷窺之后去寄信，工作人員從那個信封發(fā)現(xiàn)了端倪，狐疑地看著我，質(zhì)問了我?guī)拙洌苍S我的長相本就容易引起懷疑吧。我被他們注視得心慌，把所有事實(shí)全盤托出，受到了嚴(yán)厲的批評，自此之后我再不敢偷窺母親的信了。

寄過幾次信后，我忽然記起了舅公送給我的那只鋼筆。想到母親每天要寫字，如果是一支嶄新的、貴重的筆，也許能給她帶來一些靈感，減輕一些她苦思冥想的負(fù)擔(dān)。

當(dāng)我把那支筆找出來，遞給母親時，母親攥著那支筆，流下了淚，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臉，蜷縮在床上哭泣。

哭過了之后，母親似乎做出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頂著紅腫的眼睛，用嘶啞的聲音請求我：

“應(yīng)平，你可以幫媽媽去把梳妝盒和梳妝鏡拿過來嗎？”

這兩個物件都在外婆的衣櫥里，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打開過那個衣櫥，一是因?yàn)槲矣憛捦馄?，不想去觸碰沾染了她的氣息的東西；二是因?yàn)槲抑滥莻€梳妝鏡的存在，我不想接觸任何會使我看到自己丑陋的臉的東西。見我不動，母親輕聲催促道：

“怎么了，不知道這些東西在哪兒嗎？”

“不，我這就去取?！?/p>

母親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自然要幫助我最愛的母親，所以我強(qiáng)忍著厭惡，打開了我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打開的柜子。我將這些東西交給母親，她就坐在床上，一件件地取出里面的東西擺在一旁，照著梳妝鏡仔細(xì)地化起妝來。

我坐在床的另一角，注視母親將化妝品覆蓋在自己的臉上，每一個舉動都使母親看起來更加美艷、更加年輕。我不愿意移開視線，心中漸漸地生出了一種悸動。

化完妝后母親叫我把那些東西放回原位，之后又叫我扶起她，慢慢移步到了外公的書桌前。母親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角處擠出了一滴眼淚，但母親很快地睜開了眼睛，優(yōu)雅地旋開鋼筆，吸了半管墨。她拿出一疊嶄新的稿紙，再次深呼吸了幾下，沒有一絲猶豫地顫抖著手寫完了信，沒有涂改一處。她將信裝進(jìn)信封，看了看窗外。

“今天真是一個好天氣呀?！?/p>

我也看向窗外，陽光正明媚，有一點(diǎn)微風(fēng)，但是眼前仍然是那堵灰色的墻面。雖是夏天，但從這個角度看去仍然看不見絲毫生機(jī)。

“我們出去走走吧，好久沒出門了?！?/p>

我被母親的這句話震驚了，數(shù)年沒有出過門的母親竟然想要去散步。我看向母親，發(fā)覺了她化妝的意義，是想精神地看看盛夏的景色吧。我為母親感到高興，感到窗外的灰墻也變得可愛了起來。

“外面的陽光真的是久違了，現(xiàn)在是夏天，外面應(yīng)該很熱吧？我該少穿點(diǎn)，只要別著涼就好。夏天是多么有生機(jī)的時節(jié)啊，我在床上也總是能聽到呢，喧鬧的蟬鳴和悅耳的鳥叫。對了，應(yīng)平你還記得嗎，之前我們來外婆家的那年，正有人往小區(qū)的花壇栽花呢。我去問過，那些園藝師傅在種茉莉花呢。好幾年過去了，那些花已經(jīng)長得很繁茂了吧，現(xiàn)在正是茉莉花香的季節(jié)呢，這個世界可真是美好呀……”

母親一邊穿著出門的便裝，一邊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著話，同時哼起《茉莉花》的歡快小曲來。

我扶著母親出門時，她示意我停下，想了想，又回頭披上了外婆織的披肩。

出門后，母親站在屋外，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她抬起一只蒼白的手來遮擋住陽光，努力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才慢慢睜開了眼。再次呼吸到屋外的空氣，母親顯得十分喜悅，我感到母親被我攙扶著的那只手上也多了幾分力氣。

就像在屋內(nèi)時說的，現(xiàn)在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有一點(diǎn)微風(fēng)，蟬鳴和鳥叫四處回響，遠(yuǎn)處花壇有一絲花香飄來，沁人心脾。我攙著母親的手，感覺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可以陪我去一下發(fā)廊嗎？頭發(fā)已經(jīng)幾年沒有好好打理過了，有些雜，而且剛才化妝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很多白發(fā)，想去染一下?！?/p>

我們走進(jìn)了沿街的發(fā)廊，店面很小，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姐姐在看店。這很常見對吧，您應(yīng)該也知道，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當(dāng)時，高中生或者大學(xué)生，因?yàn)楦鞣N原因輟學(xué)，又因?yàn)闆]什么技術(shù)就只能去發(fā)廊做一個學(xué)徒，過上幾年再找個合作人一起開一間屬于自己的發(fā)廊。

“歡迎光臨。”

那個姐姐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這個小孩是？”

“他是我的兒子?！?/p>

“真是不敢相信，姐姐您長得這么漂亮，我還以為您的年齡不大呢?！?/p>

被那個姐姐這樣稱贊一番，母親顯得十分高興，這令我不免感到一絲嫉妒。

“你別這么恭維我啦。你看我的頭發(fā)都白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老太婆啦?！?/p>

“您別這樣說，我給您染一下發(fā)，保準(zhǔn)您重返年輕。要不我再給您燙個頭吧？您比較瘦，卷發(fā)應(yīng)該會很適合您。”

“我不太喜歡卷發(fā)，我還是喜歡自己更加自然的樣子，頭發(fā)染成黑的就好。”

“要不這樣吧，我給您稍微燙一下，只讓發(fā)梢有點(diǎn)卷，這樣也是很自然的，而且以您的長相，這樣也一定很好看，您的兒子也一定想看看，沒錯吧？”

那個姐姐看向了我，我瞬間成為了焦點(diǎn)，這不免令我感到手足無措，移開視線的同時隨口答應(yīng)了下來。見我答應(yīng)，母親也最終同意了那個姐姐的提案。最后付款時，主要的金額都集中在燙發(fā)上，那個姐姐的欺詐讓我感到有些不快，但母親似乎頗為滿意她的新形象。

我們從發(fā)廊出來，母親再次高興地哼起了歌。

“難得出來一趟，我們?nèi)フ諒埾喟??！?/p>

花壇對面的街道上剛好有一家照相館，母親看到了照相館非常激動，想要拉上我去照相，也許是想要記錄下自己久違出門的這一瞬間吧，也許她只是想記錄下這美麗的景色，也許她是想記錄自己化了妝又做了頭發(fā)的新形象吧?？傊也⒉挥X得她是想留下我的照片，畢竟我長得這樣丑陋，無論是怎樣的美景，只要有我存在總是有些煞風(fēng)景。

我攙扶著母親走進(jìn)了那家照相館，在母親的堅決請求下，老板最終同意了母親的請求，拿著照相機(jī)，隨我和母親來到了對面的花壇。

如母親所言，花壇里種滿了茉莉，此時全部綻放，散發(fā)出濃郁清新的花香，潔白無瑕的花朵擁擠地分布在花壇中，與周圍的灰墻顯得格格不入。微風(fēng)吹來，這片花壇如同一片花海，成排的花朵如同浪潮般蕩漾。

我和母親根據(jù)照相館老板的指示擺好了造型，母親微微蹲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抖動，看向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腿也在抖，顯然這個姿勢給她造成了一些壓力。結(jié)束后，母親看了看成品，感到并不滿意，之后老板又換了幾種常見的造型，母親都感覺不滿意，最后與老板協(xié)商，我和母親就自由活動，他把握時機(jī)照相。最終母親仔細(xì)地看過每一張照片，選了一張，在照相館洗了一版。

那張照片中，我手足無措地站著，母親端坐在花壇上面對著我，開心地笑著，手撫摸著我的頭。母親淡黃色的便裝在潔白的茉莉背景下被稱托得像個仙子，真的是美極了，當(dāng)時我也感到自己仿佛在仙境中一般。

我還珍藏著那時的照片，我找找，對，就是這張，也給您看看吧。您看，我的母親真的是個大美人，無論是誰，看到這張照片都會不可自拔地愛上她對吧。我之后遇見的女人，無論帶給了我多少回憶，都比不上母親啊。悄悄告訴您一件事，我覺得這并不是件值得羞恥的事，畢竟我的母親這樣美麗，但這些話讓其他人知道了總會引起一些非議。即使是在我談戀愛的時候，母親也仍是我的幻想對象，無論是云兒，還是其他的女性，我都是以母親的標(biāo)準(zhǔn)去審視她們的。

那天從照相館出來之后就變天了，清澈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些云，風(fēng)也慢慢變大了，母親也開始咳嗽起來，我就攙扶著母親回到了家中。

母親一直呆在家里，那天這樣走動玩鬧了一番，她已經(jīng)累壞了，回到家時已經(jīng)出了很多汗，衣服緊貼在她的身上。一回家，她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我給她倒了些水，她喝了水才緩和下來。

她叫我去外公的書房里拿那封信，把一張照片裝進(jìn)了信中，叫我送去郵局。

我出門后，看了看那封信，最終決定悄悄打開信偷看。稿紙上最醒目的字赫然寫著“最后一封信”。

五

陸山親啟：

茲際炎暑，茉莉飄香。時氣候酷熱，日長夢短，望您珍重，平素請務(wù)必注意防暑。自上一封信起已有半月余，寄去的書信，不知您是否已閱？寄出的信未曾收到過回復(fù)，不知是半路遺失了還是您從未寫過回信，但究竟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今我給您寄去最后的這封信，算是為我們的關(guān)系畫上一段句號。

和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往后，都是我心中最寶貴的一份回憶，而這份回憶，此后將被我深埋在心底，伴我度過往后余生。

不知您是否還記得，當(dāng)初我在學(xué)校讀書時，有很多的追求者，您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位。說這些話我并不是想要貶低您，只是想要陳述我記憶中的事實(shí)。對于自己接受了您的追求，我也從未后悔過，不如說，我十分珍惜那一段時光。在一眾追求者中，您用善辯的口才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段時間您說的那些甜言蜜語讓我深感幸福。我覺得在那時為了您我可以放棄一切，事實(shí)上我也基本做到了，我不顧所有家人和朋友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和您在一起。我輟了學(xué)，和您在校外租了一間房子，過著雖然辛苦但是幸福的日子。我為一個作家代筆掙一些小錢，而您也在外面打工。我并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工作，雖然您時常入不敷出，每個月基本上是我承擔(dān)著兩個人的生活開支，但我相信您也一定在為了我們倆的生活而努力。畢竟，我相信那段時間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就如同我的父母一樣。

在那段時光中，雖然我們都穿著最樸素的衣服，吃著最平淡的飯菜，所有雜事都親自包攬，但我卻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每天呆在家里，在厚厚的稿紙上寫文章、通稿，而您早出晚歸，也在為了我們倆的生活奔波。盡管我們相處的時間很少，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您會給我講最近的所見所聞，講您跟朋友們的交談，講其他人的軼事，而我也會跟您分享一些文學(xué)作品，給您講一些神話故事，這些時間總是短暫而快樂的。我在校期間主修文學(xué)，能將自己喜歡的事物與所愛之人分享，是人世間最大的快樂。到了閑暇時間，我們也會一起出去游玩，雖然在我們交往的兩年中我們不過僅一起出去過四次，但每一次都讓我深深地銘記。特別是您的一個朋友曾帶著我們?nèi)ュX塘市，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支付了我們?nèi)齻€人的車費(fèi)和伙食費(fèi)，我們游玩了錢塘市所有的景區(qū)。當(dāng)時也是盛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政府門口的那片花田，開滿了茉莉，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花的馨香，那副場景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我現(xiàn)在所住的地方好像也有一片茉莉花壇，我過一會要去看看，感受一下夏天的生機(jī)。

我的家人一直很嫌惡您，我也大概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您。您的面容并不出眾，單是這一點(diǎn)就容易為您引來惡感，但我想我的家人們更多的是覺得您虛偽，一直在欺騙我吧。對您的性格我也大概有所察覺，同居期間您確實(shí)也經(jīng)常瞞著我做一些事，與一些平行不端的人來往，但世上即使是最偉大的圣人也有著自己的缺點(diǎn)，不是嗎？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夠包容、接受您的缺點(diǎn)。無論那段美好的時光究竟是否真實(shí)存在，究竟是否是您刻意編造的謊言，我都并不在乎。因?yàn)槲业目鞓肥钦鎸?shí)存在的，人生就應(yīng)當(dāng)始終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事物，無論這樣的美好是否真實(shí)存在，即使是水月鏡花一樣虛幻的美好，我也依然愿意去追求。我相信，世上所有人追求的事物大多都是虛無縹緲的，只是他們可能從未察覺到，終其一生去追求，至死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受到了欺騙，但任何人都不能說這樣的追求是沒有意義的，可見而不可得的美麗也依然扣人心弦。

我也要跟您說聲抱歉，我總是會不自覺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就像這樣，您曾多次表達(dá)出對我這種行為的不滿，我終究還是沒能改過來。

我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自己的追求不可能實(shí)現(xiàn)，單就這一點(diǎn)我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比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更加通透了，但我寧愿自己一直無法發(fā)現(xiàn)，做一個幸福的愚人。我的家人一直覺得我瘋了，但我其實(shí)時時刻刻都保持著清醒，清醒著才更讓人痛苦。在某一天您忽然拋棄我離去了，絲毫不顧及我和孩子，我托了各種關(guān)系才知道您與錢塘市某位高官的女兒訂了婚，即將借此步入政壇。我為您感到高興，誰都希望看見自己所愛之人過上好日子。但我也感到了深深的背叛，我的心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刺痛。我并不愿意這樣想，若是能一直傻傻地保持著期待，或許也不必這樣難受了。我終究無法放下您，所以我開始給您寫信，即使我從未收到過回信。我知道也許這樣堅持下去，可能一生也無法收到您的答復(fù)，最好的做法可能就是將那段回憶留在心底，然后漸漸淡忘，但是我做不到。我的信念不支持我半途而廢，我只能始終去追求，無論那樣的美麗有多么縹緲，無論未來有多么渺茫，我也必須去追求，即使在這個過程中我會受到許多傷痛。所以我開始不斷地給您寫信，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啊。我知道自己可能受到了欺騙，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可能并不會收到回音，最終竟積勞成疾，損害了自己的生命，讓自己成為了一個只能在床上度過終日，沐浴不到陽光的病人。但如果我聽從了家人的話，放棄了這段感情，那么我也不再是我了。

……

應(yīng)平今天送給了我一支筆，這支筆想必對他而言也是十分寶貴的事物，但他毫不猶豫地送給了我，讓我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到了另一種未來。我終于認(rèn)清了，我不必再執(zhí)著于您，請您見諒，之后您將始終活在我的心中，因?yàn)槲覍δ母星槭菬o比純粹的，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我不會遺忘，但我再也不會去追求您了，因?yàn)橛辛硪环N美好的事物更加觸手可得。我的生命中不僅僅只有您，還有應(yīng)平，之后我也會昂首挺胸地生活，不是為您而活，而是為了應(yīng)平而活，為我自己而活。

現(xiàn)在正是夏天，從窗口探進(jìn)來的陽光十分溫暖，讓我冰冷的身軀再次感受到了溫度。我努力地坐在書桌前，為您寫下最后的這一封信。之后我會久違地出一次門，去感受盛夏的勃勃生機(jī)，去尋一尋在家里聽到的蟬鳴鳥叫，看看周圍蔥蘢茂密的大樹。我要去外面沐浴陽光，即使陽光刺眼，我也要努力地睜開雙眼，親眼見證這個美麗的世界。我要出一些汗，我要開懷地笑，我要借此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最關(guān)鍵的是，我要去看看那個花壇，再聞一聞茉莉花香，再一次度過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要用相片記錄下那個時刻，然后將相片隨信寄給您，希望您也能借此回憶起那個美麗的時刻。

最后，感謝您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感謝您留給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憶（即使那些回憶可能是虛假的），感謝您讓我的生命中有了一些追求。

Farewell，別了，望您珍重。順頌

崇安

梅雨婷

?

看完信之后，我感到心中很難受，把那張照片收進(jìn)了衣服中，也就是我現(xiàn)在保存的這張照片。我想了一會兒，最終把這封信撕毀，扔進(jìn)了外面的垃圾桶。雖然也有我重新封好之后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偷窺了這封信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母親這樣在乎“陸山”，給他寫了那么多封信，也許其中就有一兩封回信沒有送到，如果母親收到了這些回信，說不定會后悔寫了這封信；或者他之后才會寫回信，如果讓他看到這一封信，也許就再不會寫回信了。

那天是一個工作日，我騙了母親，才能讓她毫無顧忌地和我一起出門。我不敢在街上閑逛，害怕遇見學(xué)校里的老師，只能在小區(qū)里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回家。

回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回到床上睡了，熱騰騰的飯菜放在桌子上。由于數(shù)年從未那樣劇烈地運(yùn)動，母親可能受到了勞累，在床上咳得很厲害。我給她倒了些水，她喝完水之后有所好轉(zhuǎn)，跟我道了謝。

到了半夜，母親又劇烈地咳起來，喝了些水并沒有起作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所幸母親很快就不再咳嗽了，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再沒能叫醒母親，想必是她昨天過度勞累，病情加劇危及到了生命，晚上咳嗽得太厲害，即使是想呼救也說不出話。

我最愛的母親死了，因?yàn)槲业木壒?。如果我昨天沒有和母親出門，也許她就不必死了，從此我心里最愛的人也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