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至暗背后

眼下趙策正苦于另一件事——朝廷收到了長沙太守張機（仲景）[1]的來信

這位太守寫信通知他在尚桑朝廷中的好友——蘭臺令[2]韋悅（同釋）。韋悅（同釋）出身中立世族。他立即在朝會時向趙策報告了信中的內(nèi)容——聽聞朝廷目前扣押了很多戰(zhàn)俘。中原大戰(zhàn)，加上淮河暴雨引發(fā)的洪水，很容易引發(fā)大規(guī)模疫病。張機太守建議朝廷遣散戰(zhàn)俘……”

朝廷上下頓時全都知道了這個重要信息。由于尚桑也遭遇了連日的降雨，大家都有些擔心張?zhí)厮f的情況將會發(fā)生。

“我們現(xiàn)在還有多少俘虜？”趙策詢問。

張桓：“在冊的來自關中的戰(zhàn)俘還有大約三十萬。如果算上已經(jīng)被判有罪的奴隸、勞役、和受罰成為農(nóng)工，大約八萬。另外還有已經(jīng)分散在各地的舊中原門閥軍九萬。共約四十七萬人。其中桑州三十五萬。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屯田營或小隊里。如果爆發(fā)疫病，這些地方確實會面臨危險。”

聞人恭：“那我們有辦法將他們分散開嗎？”

負責輸送戰(zhàn)俘的趙雍明確地告訴聞人恭：“目前的軍餉都還不足以將這些俘虜送往各地?！?/p>

趙策整個人沉重地略微搖晃了一下，嘆息道：“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束手無策的情況呀！除非德行高尚的名門望族能夠幫助我們，不然上天都會拋棄我們！”趙策讓“三臺”來討論決定這件事。不出意料，商討最后演變成無休止的爭執(zhí)。

就在大家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何謙（恭遠）開始向趙策上交他的答卷：方州韓氏的庶出支系同意何謙開出的價碼，希望以方州的資產(chǎn)置換為尚桑的資產(chǎn)?；蚴窍鄳暮罹糁?。趙策瞬間就明白了何謙這是在以他父親的名義暗中向方州韓氏倒賣爵位和朝廷資產(chǎn)。雖然賬面上朝廷有所損失，但這可以迅速吸引方州韓氏的族人到尚桑來。對手的數(shù)量、實力、場地優(yōu)勢瞬間全都變成了趙策在尚桑的場地優(yōu)勢。他們被尚桑的錢財、不動產(chǎn)牢牢拴住。事實也如何謙（恭遠）計劃的那樣，自從這支韓氏支系被封為鄉(xiāng)侯以后，韓氏族人迅速向何謙搶購資產(chǎn)和爵位。韓氏族人大量涌入尚桑。至此方州韓氏很多變成了尚桑韓氏。他們也因此失去了對方州的影響力。

趙策對此非常滿意，他立即向朝廷推薦何謙為諫議大夫。趙策的高興并沒有維持多久。這幾天持續(xù)不斷的雨水將人們籠罩在揮之不去的陰郁里?；茨系慕涤暌呀?jīng)持續(xù)了八十余天。淮河及各支流洪水泛濫。農(nóng)田淹沒、房屋倒塌。許多人站在最后一處高過水面的地方拼命呼喊、哭泣，等待救援。最后都被洪水沖倒，消失于滾滾洪流中。村民背井離鄉(xiāng)[3]，驅趕著牲畜，僅帶著有限的生活用品搬到了附近的山坡高地。

四月，降水帶開始向北移動。淮河以北黃河以南的地區(qū)遭到大暴雨。

突然的暴雨導致河水決堤。幾乎一夜之間，村縣被淹沒。官府的救援趕到時只發(fā)現(xiàn)方圓數(shù)百里不見草樹綠色，不見人畜鳥獸聲響，只有眼前滔天洪水。

?? 同月末，尚桑大雨連綿。已經(jīng)沒過房屋門檻[4]，房間里的物品全部浮起。居家不見炊煙。街上行人全部露膝，難民涌動，找不到可以定居的地方。

同月臨州和南陽、長沙、江都、泉陵以及嶺南[5]諸郡遭遇大風，樹木被連根拔起，車輛失控沖撞。莊家伏倒。塔樓被摧毀。農(nóng)舍頂棚掀飛，人畜失蹤。

五月，河北諸郡報告發(fā)生了冰雹災害。大如雞蛋，被冰雹砸中的人非死即傷。農(nóng)作物百不存五，幾乎絕收。伴隨冰雹而來的還有突然的劇烈降溫?！疤斓亟Y霜三日，草木凍死。人獸生火添衣?！蓖绿斓澜厅w城發(fā)現(xiàn)疫病。

七月，顧虞以北飄雪。有人報告見到數(shù)十丈的龍死在了山上。同月璞州、臨州疫病流行。似乎一夜之間死神在各地降臨。人們不知道是何種病癥。只知道染病的人如感傷寒。接著數(shù)日內(nèi)就會氣絕而亡。朝廷上下終于達成一致，無條件地開展救助災情。

八月，桑州疫病大爆發(fā)。各地都報告有不明原因的寒癥。人們在感染后來不及就醫(yī)便突然暴斃。即使是經(jīng)驗老道的醫(yī)生也對此束手無策。疫情迅速蔓延到尚桑。下至流民白衣，上至王公大族，十有五六全部暴病而死。趙策的得力下屬司徒長史許贊（正績）不幸染病二十天后喪命。他的去世讓趙策十分悲痛。趙策本打算在近期表彰他在平定內(nèi)亂和治理災害中做出的杰出貢獻，但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趙策甚至沒來得及關心他的病情。沒過多久，趙策的另一位重要朋友，少府袁筱（本卿）也突然染病。趙策派去了最好的醫(yī)生也沒能挽救這位年高德劭的名士。就連河東豪門何氏的家族首領，大子錢家何寵（祖臺）也因染病去世。趙策見狀立即停止了朝會。公眾立即陷入恐慌當中。人們不敢出門見面。相互不敢說話。但仍然不能阻擋易病擴散。起初還能聽到各家喪親的哭聲，到了后來，街巷的哭聲逐漸衰弱，直至死寂。人們的悲痛逐漸變成了惶恐。市民無助地走在安靜的街道上祈求尋找到可以醫(yī)治自己或提供幫助的人。走著走著便突然倒下，再也無法站起來。有些人努力站起來。但也無濟于事。走不出幾步還是會摔倒。偶爾有人看見他們這個樣子，便善意地指了一下臨近的院子。那里的家庭已經(jīng)全部染病，由于無力埋葬彼此便關上門戶抱在一起迎來家庭滅絕。病人努力推開這戶院門打算體面地，不危害生者地離開世界，但還沒等走到門口就已經(jīng)氣絕身亡。成村成族的人接連死亡。人們來不及將他們掩埋。幸存的人只能只身帶上個人物品到處流浪、打聽。戰(zhàn)俘營發(fā)生暴亂。即使能夠僥幸逃脫，也會成為流民面臨著生存的危機。難民吃光了身邊所有能吃的東西之后開始吃親屬子嗣甚至是吃自己，但也不敢吃外族人。城外浮尸遍野。官府的賑災糧發(fā)放點，災民的隊伍甚至都排到了臨近的村落。一時之間出現(xiàn)了“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6]的局面。不久之后中尉將軍周喜（嘉聿）寫信告訴趙策奮威將軍徐范（元祖）在率軍返回途中染病，情況十分危急。已將指揮權交給橫野將軍聞人師（敬言）

鄉(xiāng)間巷尾流傳著“徳不配位，神鬼共憤?！钡膬焊鑋7]。這首兒歌隨即流傳開來，最終傳到了趙策和皇帝孫寧的耳中。孫寧非常害怕[8]。雖然一些反對趙策的人，建議他借這個機會罷免司徒趙策和司空聞人恭。但孫寧更加關注的是他自己。他覺得是自己不是皇室正統(tǒng)以及年幼無德招致了災害。

聞人恭立即找趙策商議對策。因為他覺得趙策的敵人們很可能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攻擊趙策，迫使趙策下臺。他告訴趙策：“百里氏暫時中斷了與我們的聯(lián)系?！?/p>

趙策：“是啊，何謙（恭遠）剛上任一個月就稱病辭職回家了。”

聞人恭：“鉅京和宿昌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向你發(fā)難吧。”

趙策許久都沒有說話：“比起外敵，內(nèi)部才讓人憂慮呀……”

聞人恭：“不如由我來結束民眾的怨憤吧。”

趙策明白聞人恭想辭職下野，平息民憤，便第一時間制止了他這種想法：“自從鐘嚴（伯土）將軍就義以后。我就下定決心不再讓任何同道友人離開。這是我的原則和信念?！?/p>

聞人恭：“那樣你會被天下人指責?！?/p>

趙策：“他們只是不明真相。”

聞人恭：“我們該怎樣安置陛下？我擔心時間越久，陛下為了保身可能會被奸人欺騙而出賣你?！?/p>

趙策：“大家現(xiàn)在都在看著我，我又能將陛下怎樣?！壁w策為自己被目前的情況鎖死無計可施而嘆氣。但他又拒絕放棄，“我絕不束手待斃?！?/p>

沒過多久，朝廷果然收到凰儀公主和驃騎將軍（鮑范）的公開責備，二者聯(lián)名勸導趙策辭去司徒職位，將桑州交還給它原本的主人。緊接著鉅京發(fā)來皇帝孫京詔書。鉅京的詔書直接宣布讓天子孫寧退位。罷免司徒趙策和司空聞人恭。趙策在朝內(nèi)的反對者也伺機而動公開或暗地里指責趙策。霎時之間，上至朝野下至田間亂作一團。連身在南方的聞人師（敬彥）也寫信向趙策報告目前軍營里陷入混亂，士氣低落。趙策無奈只好讓聞人師帶領南線部隊撤回。

沒過多久，憤怒的人們聚集起來包圍了司徒府和皇宮。鐵銳士都不能將他們驅散。他們將所有的惡劣詞匯都搬出來攻擊趙策和司徒府。他們的語言暴力甚至到了毀人心志的地步。為此還發(fā)生了暴力沖突。

一些地區(qū)的憤怒民眾搗毀了谷倉。使得郡縣不能發(fā)揮效能。

趙策見局勢即將失控便使出了他的最后計策。他讓各個郡縣和軍營直接將郵報張榜通告。告訴大家安靜地等待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后趙策不能給出他們滿意的結果將自愿引咎辭職。

大家見到公告后，雖然不算安靜，但還算和平地度過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當大家等著期限將至，趙策宣布下臺時，他們驚訝地看到，衙門的公告上赫然寫著今年以來的災害記錄。其中醒目地將黃權掌控的地區(qū)和天道教孔邕（玄舉）勢力、南部聯(lián)盟勢力的災害同時列出作為對比：

泰初元年春至今，關中大旱。二月，東海暴風，海水溢，沒殺人。

三月，漢中地震，山川崩摧，地裂數(shù)里。寺屋損壞，糧道毀。

四月，嶺南大風。人畜飛。同月西域、關西、關中黃霧，混冥無晝。

七月，隴右、關中、倉州蝗災。遮天蔽日，寸草不生。

八月，饑荒，人遁野外。河西大疫。

趙策羅列了這么多是為了向大家證明不光是尚桑朝廷的民眾面臨天災。其他地區(qū)也遭受了災害。這和德行沒有關系。如果說有關聯(lián)，那只能說是人禍的危害是天災的數(shù)倍。一些人滿口仁義道德，遇到這種災難時袖手旁觀甚至見利忘義，這才是最大的災難。接下來整整一篇趙策羅列了上至朝廷下至州郡的豪門望族斂財和不顧民生囤積居奇任由物價混亂，甚至哄抬物價的數(shù)據(jù)。

事實上趙策并不具體地知道各處的災害。他只是一開始就覺得為什么尚桑朝廷如此不公地遭受了上天的責罰，他猜測別的地區(qū)可能也遭到了災害（事實上，趙策也下定決心情況危急的話就捏造一份這樣的報告。）便讓監(jiān)軍營去調(diào)查，結果真的發(fā)現(xiàn)和他推測的差不多。

許多人得知公告的內(nèi)容之后跪地痛哭。許多人、自己所在的家族或多或少聽信了讒言，只顧自私自利地抨擊趙策。這就如同一個有利可圖的騙局。不管描述得多么美好，終究是被人虛幻出來的，只會讓上當者遭受損害，讓子騙子小人獲利。循環(huán)往復，直至世界崩潰混亂，誰也無法安身謀生。大家或多或少都是黑惡的參與者、受益者（少部分）、受害者。寒門小家的平民，特別是那些痛恨趙策勢力的人從心靈到肉體都受到了極大的顛覆。他們變得呆滯。努力分辨對錯，但又陷入彷徨。他們的淳厚、無知被人所利用，最終付出了慘痛代價。

讓人絕望的是，這場瘟疫一直在持續(xù)。看不到盡頭[9]。

趙策詢問管輅這場災難何時能夠結束。管輅只是告訴趙策一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1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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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歷史中的張仲景（約公元150~154年-約公元215~219年)，名機，字仲景，東漢南陽涅陽縣(今河南省鄧州市穰東鎮(zhèn)張寨村)人。東漢末年著名醫(yī)學家，被后人尊稱為醫(yī)圣。偉大的中醫(yī)奠基人之一。他的人生事跡和著作也頗耐人尋味。有人猜測，孫堅戰(zhàn)死后，劉表手下將領攻占了孫堅的大本營長沙郡。張仲景受劉表委任出任長沙太守。他的著作《傷寒雜病論》也一度失傳，直至八百余年后才偶然間被發(fā)現(xiàn)，隨即被人發(fā)掘出巨大價值。被重新編輯為《金匱要略》。

[2] 蘭臺。蘭臺相當于皇家圖書館。由御史中丞管轄。與之對應的還有作為國家圖書館的“東觀”。蘭臺令，一人，六百石。管理奏疏及印工文書。

[3] 在古代，背井離鄉(xiāng)。首先意味著沒有了干凈、方便的水源。然后是居住地，生存將面臨嚴峻考驗。

[4] 在古代乃至現(xiàn)在的一些地區(qū)，為了防止風、水、老鼠、爬蟲等進入房間，門檻設置得比較高，幾乎和室內(nèi)的榻、床、灶爐一樣高，有時甚至更高。所以水沒過門檻時室內(nèi)的生活設施和家具幾乎無一幸免。人們也沒發(fā)生活。

[5] 嶺南，在古代，如今廣東廣西兩省北部的諸多山嶺統(tǒng)稱為“南嶺”。嶺南就是“南嶺”以南的地區(qū)。

[6] 整個東漢末期接連爆發(fā)了數(shù)十起疫病。其中多為“大疫”。許多著名人物也死于這場疫病當中。疫情甚至直接影響了歷史走勢。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就是曹操因為承受不了軍營疫病肆虐，燒船敗退。

[7] 漢代人們認為兒童與上天有著某種聯(lián)系。因此對兒童自發(fā)創(chuàng)作的兒歌也非常重視、尊重。當然，這些兒歌當中有很多部分是受人利用。

[8] 在漢代，面對天災、大疫等等非常狀況，通常被認為是皇帝無德或者是皇帝的重臣，通常情況下就是“三公”無德，因此皇帝經(jīng)常詔告全國責罰自己，或者“三公”中的一些人或者全部引咎辭職或被免職。

[9] 東漢末年，疫病頻繁。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感染發(fā)炎速度非常快。也很致命。所以所有人都面臨病死的威脅。不分貧富貴賤。東漢的人口從漢桓帝時期的至少5600萬人，驟減至西晉初期的估計1600萬，以五人一戶的家庭計算。平均每2個家庭才能存活不到3人。按照后人說法，嚴重時，公元208年赤壁之戰(zhàn)后全國在冊人口僅剩140萬，公元221年只有90萬。曹操曾感慨當時的人口“百不存一”。當然，有些人口被藏匿或隱居或不在冊。

[10] 出自《道德經(jīng)》，意思是福與禍并不是絕對，它們可以互相轉化。比喻壞事可以引出好的結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壞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