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節(jié):我選擇和“污名”站在一起

每年這天,我們都想再發(fā)此文。
距離這篇文章的初次發(fā)布時間已經(jīng)過去7年,作者小姐姐已經(jīng)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從北大畢業(yè)、執(zhí)教清華,女博士變身女教師。
但面對這個世界,我們依然有話要說。
婦女節(jié):我選擇和“污名”站在一起
文 / 薛 靜
我出生在3月9日的凌晨,我的媽媽告訴我,原本她在3月8日就已經(jīng)進了產(chǎn)房,但是堅持到第二天才生下了我。我有點好奇,問她為什么,她揚揚眉說道:
“三八嘛,總是感覺怪怪的……”
人的直覺,有時候是非常敏銳的。就在我長大成人的這些年間,“三八婦女節(jié)”在官方話語和民間文化兩個層面上的分裂,逐漸從潛藏的裂痕演變?yōu)槊靼壮恋母髯咭宦贰?/p>
一方面,各種“三八紅旗手”的評選仍在進行,“婦女節(jié)”的慶祝仍然一年不落,單位發(fā)發(fā)洗衣粉和熱水壺,媒體拍拍參會的民族風和女代表,有條不紊,十分和諧。另一方面,隨著港臺文化的入侵,“三八”一詞迅速變成“搬弄是非的女性”的代名詞,而“婦女”也越來越多地讓人聯(lián)想到圍著鍋臺和娃娃團團轉(zhuǎn)的大媽大嬸,她們被暗示為年老色衰、喪失吸引,不再是被男性注視的對象,而僅僅成為社會中的工具化存在,“三八”與“婦女”的相連,更加劇了這一節(jié)日在民間被污名化的程度。
于是,媽媽在我出生之時的那點小小盤算,仿佛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母親,不會去算良辰吉日、以求飛黃騰達,只想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讓她還未出生的孩子,盡力避免被污名化的命運。
對于很多女性來說,逃避那些污名,實在是人之常情。
同樣在80年代末期,山東大學在婦女節(jié)的相關(guān)活動中,率先提出了“女生節(jié)”的概念,并選定在“三八婦女節(jié)”前夕的3月7日加以慶祝?!芭?jié)”的提出,迅速獲得了全國各大高校女生的芳心。一個既能享受男生們的問候、贊美與關(guān)愛,又能避免“婦女”這種稱呼的節(jié)日,讓姑娘們?nèi)绾尉芙^呢?
“女生節(jié)”踏著輕快甜美的腳步,從一校傳遍全國,從高校進入中學。在我初中的時候,學校已經(jīng)流行在3月7日互致問候、甚至遞送賀卡了。我們班上還有一位男生,會在每年的“女生節(jié)”帶來一大包進口糖果,分給班級的女生們。我們享受著充滿水果甜味兒的節(jié)日一天,也從未覺得有何不妥。
直到三年后的中考,我考入本校的高中部,因為發(fā)揮并不太好,所以對能不能進入實驗班心里沒底。我和那個發(fā)糖果的小男孩相約一起去看分班結(jié)果,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名字在實驗1班的名單里,而比他高7分的我,卻落到了實驗2班。
他很肯定地安慰我說,一定是名單搞錯了,因為他知道幾個成績比他還低的哥們兒,同樣在實驗1班。他拽著我去招生辦公室找老師,那位女老師非常淡定地告訴我們:為了實驗1班男女比例平衡,確實男女生分數(shù)線有所差別,因為“女生沒有男生后勁足嘛”。
15歲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消息,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身邊的男孩同樣滿臉意外,非常尷尬。我們默默地走出辦公室,在回家的路上,他掏出一顆糖遞給我:
“你別哭了,吃點甜的心情會好……”
我知道他并無惡意,但是那一刻,我實在無法接下那顆糖。
我非常想告訴他,我并不想要什么糖果,我只想和你坐在同一間教室里,接受最好的教育。那是我應(yīng)得的。
回家以后,我問媽媽該怎么辦,她沉默良久,最后告訴我:孩子,你是女孩,所以你要更努力才行。
半學期后的期中考試,我考進了年級前十。
那次考試,我們班有8個姑娘,考入了年級前45名。
后來,我高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進入北大,然而這種“比他們更努力”所撫平的性別差異,并未因此徹底解決。而且,隨著我從本科念到博士,我周圍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很多人憂心忡忡地為我的年齡、前途和婚姻做打算,覺得一個好好的小姑娘竟然成了“女博士”,她的人生簡直要完蛋了,還是快點拴住一個不怕死的男人,或許生活還能獲得救贖。某次被迫和傳達室大叔進行寒暄,他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女孩子,讀書差不多就行了,讀個博士,四年以后可就二十八九啦……”
“可是大叔,就算我不讀博士,四年以后照樣還是二十八九啊!還不如多讀點書,免得等到年紀大了,還是一副沒見識的樣子。”
但是口舌之勝終歸是口舌,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掉進了“女博士”這個魔鬼化+污名化的身份之中。
這個25歲的我,和彼時15歲的我,面臨的困境其實是一樣的。十年,無論我多努力,所能做的,無非是從一個污名化的境地,逃離到另一個污名化的境地。這不是因為我后勁足或不足,成績好或不好,而是因為,我是女性。
我們身在中國的知名學府,大多出自典型的中產(chǎn)家庭,收拾打扮一番,樣貌也都還算體面。作為一群年輕的知識分子、未來的精英階層,我們有100種方式,可以逃離“污名”,可以不被叫“女博士”而被稱為“青年學者”,可以不被叫“老學姐”而被稱為“白富美”,可以不被叫“婦女”而被稱為“女生”……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我們年輕,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生節(jié)”,享受男生的禮物和贊美。
我們貌美,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神節(jié)”,享受屌絲的膜拜和跪舔。
我們有錢,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王節(jié)”,享受商家的服務(wù)和吹捧。
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年輕、不再貌美、不再有錢,我們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女性?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能成為供男權(quán)社會和商品經(jīng)濟覬覦的獵物,我們是不是就只能成為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
并且,現(xiàn)實比假設(shè)更殘酷的是:當你過于年輕、過于貌美、過于有錢,他們一樣會竊竊私語,質(zhì)疑你的身家背景、感情生活、能力道德,然后繼續(xù)把一盆又一盆污水潑在你的身上。
其實,污名,是無法逃離的。
當他們向這個位置潑污水的時候,我們逃走了。但是他們轉(zhuǎn)而找到另一個借口,向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潑灑污水,我們只能再次逃走了。我們一直奔跑,永不停歇,直到有一天精疲力竭,跪倒在他們面前,要求加入他們,成為遞送污水的一員。
我只是想趁自己還有力氣的時候,停下來,站到那個已被污名化的“婦女”的位置,和一百多年前芝加哥勇敢罷工示威的女性一起,和二三十年后容顏老去、鬢染風霜的自己一起,告訴那些向我潑來污水的人,他們是錯的。
無論男女,我們都可以在停止這場潑污水的無聊游戲之后,變得更好。而這個中止的開關(guān),需要我們共同拉下。
我想要的,不只是今天的愛心早餐,還是二十年后,我在廚房切菜的時候,你在旁邊打著雞蛋和我聊天。
我想要的,不只是你摸著我的臉、贊美我的容顏,還是你拉著我的手、我們彼此講述光環(huán)背后的艱辛。
我想要的,不只是清空了購物車的“買買買”,還是此后一生,無論事業(yè)誰強誰弱、薪水誰高誰低,都能夠彼此尊重、彼此支持、彼此欣賞。
我并不想當女生、女神和女王,如同我并不想要十幾年前的那顆糖一樣。我想要的,是成為一個可以被我們彼此都正視的性別身份。
“我們生下來時,社會是這樣,是我們的無奈;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時,社會還是這樣,是我們的無能。”
我選擇和“污名”站在一起,只是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我的孩子降生的那刻,無論是光棍節(jié)還是婦女節(jié),無論是三七、三八還是三九,TA都看到一個干凈的世界,都能為自己的性別、身份與生日,感到驕傲。
祝北大網(wǎng)文論壇的各位女讀者三八婦女節(jié)快樂!
文/薛靜
編/維卡
圖/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