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金先生(上)
? 我現(xiàn)在想來,倒也確實不記得他姓名如何,只記得他姓金,又是教書先生,故大家一直叫他金先生。
? 他是長得清俊秀逸的書生,但握起刀來簡直不像個教書先生,反而像個武將。不,武將是像門神那樣挺著肚子憨態(tài)可掬的,他瘦,人與刀一樣厲,眉毛又細。實在難以確實地形容他身上那種矛盾又融洽的氣質。
? 直至很久之后,我看到了在長白山那里的雪與其下沸騰的巖漿,鷹哥兒從高空俯沖下來站立于崖上的窩中。它望著雪,雪把它的眼睛映成冰,可它卻低下頭喂養(yǎng)自己窩中的幼崽,不論冰雪是何種顏色。
? 金先生大概就是這只鷹罷。
? 有次村頭胡老爺辦白喜事,他們家里人搭戲棚,請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武生。如何個有名呢?相傳是練了十年的身法,唱了五年的戲,又在戰(zhàn)場摸爬打滾過,拳腳功夫當是十分了得,演的角兒是青石山的周昌,天兵天將一般的神氣。金先生愛湊熱鬧,便讓我鎖住家門后自己去了看,留我一人在家。待月上柳梢頭,人在數(shù)酒壇時,外面忽地吵起來,還夾著個拍門聲。我只得快快掏出布帶將眼睛耳朵蒙好再去開門。一雙手拍上雙肩將我往里推去,又把門反上了。
? “你是誰呀?”
? “莫打諢我了,你趕緊回房里去,”是金先生的聲音,“仔細別磕到了?!?/p>
? 隨即扭頭對門外喊:“他立的字據(jù)被吃了?!本事一般口氣挺大,怪誰?!怪他爹媽還是怪我?!”
? 外面的人像是用南蠻那邊的方言罵架,金先生像是不耐煩了,把衣袖撩得獵獵作響:“再說話可不止比拳腳了!”
? 這才作罷。
? 第二天一個模樣秀麗的小丫頭一大早就過來道謝,我這才知道那戲子如何不堪,金先生如何下套讓他吃了教訓。聽她的語氣,還以為金先生是哪的通天大俠呢。
? 可人確確實實在教書。幾個拖拉著鼻涕的孩子圍住他,聽他講橫豎撇折點捺,表情犯困。他不惱,依舊很倔強地講下去,直到每一個孩子都學會寫一到十為止。一到十,十到人之初,再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再再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春過了秋冬,金先生是有些駝背了,拿筷子也不如之前拿得穩(wěn)厲,拿得像拖著似的。他夾著咸菜,看向我,又看向天。
? “幾時了?”
??“回先生,辰時,尚早?!?/p>
? “不是這個幾時,”他有些哭笑不得,“是問你跟我跟了幾時了?!?/p>
?隨即坐正,似是想找回年輕時的意氣,但自然萬物,不到半刻那背又駝下去。他仔細看著我的臉,笑了:“哪有人這么些年還是小孩的,又打聽不到……罷了,總該告訴我你是什么妖怪了吧。”
? 我將尖尖耳朵塞進裹頭的布里的動作停住,回答他:“不知,先生?!?/p>
?“真的不知?”?
? “不知為不知。山林一睜眼便是孤身一人與無數(shù)生靈,茹毛飲血與野人無差,直至遇到先生啟我靈智,才有今日說人話的本事?!?/p>
?他癱在椅子上,長嘆一口氣:“緣還是因我而起啊……”?
? 我把碗洗了回來,他依舊癱在那。
? “先生?”
? “……你當年比我兩個巴掌還小,我以為是個長得像人的小東西,沒有往棄嬰的方向去想,”他喃喃著,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現(xiàn)在仔細想想,如是人與妖的孩子呢?”
?風聲把回憶攪的稀碎?,不知春秋冬夏,只知道金先生穿著靛藍的衣和裳,陽光很好。
? “但那時你就會走路吃飯了,我便想是多了個妹子也好。飄飄然的,一生,一輩子……你要長大了,穿著紅衣嫁給他人,就好了??赡悻F(xiàn)在還是個幼童模樣,能怎么辦……”
? 我將布條纏上目框,遮住金紅的眼??床坏剿?,但還是能聽到他絮絮叨叨。
?那天的課一如既往地去了,回來時,聽到吳三桂沒能守住山海關,清兵要來。?
? 不。
? 是吳三桂棄了山海關,隨清兵一同前來。
? 金先生聽完,臉色在夕陽中看不出真切,只覺得平時隨和散漫的氣質蕩然無存,變得陌生可怕。
? 這副模樣,其實之前也見過。
? 是我跟他第一次見面時。
? 然后那天也是我跟金先生第一次吵起來。
? 他說人有人的事情,妖有妖的事情,勸我就此別過。我說萬物皆有定數(shù),我遇上的是人,便注定要插手這件事。我們各具一理,誰也說服不了誰,誰都希望對方能走,哪怕只有一個人會記得自己的故事。
? 第二天醒來時,他還在這,村子人都把所剩無幾的行李收拾了,卻不知道能往哪逃。
? 金先生在院子里磨刀,刀身有些彎斜,樣子也短小,莫約我的手臂那么長。
? “為什么不用苗刀?”我看見院子門是關上的,便大大方方地站出來。
? “沒學過,不稱手,”他往磨刀石上又潑上一瓢水,“你那里知道的?”
?“你的朋友講過?!?
? “朋友?”
?“來家里喝酒吃肉的?!?
? “他們沒教你怎么用刀吧?”
??“沒有?!?
? “想學嗎?”
? 我搖頭。
? 他便沒再說話,吃飯時也是一言不發(fā)。?
? 之后我們便往軍營的地方去了。小丫頭長成大姑娘,站在村口淚眼汪汪,還不及喊上,她的爹把她給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