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娘】黑脈金斑蝶

【引子】
黑脈金斑蝶是一種體型中等、顏色華麗的蝴蝶,翅展8.6-12.4厘米。它的翅膀上有顯眼的橙色及黑色斑紋,就像黑陶中的橘色玻璃花窗。
作為地球上唯一的遷徙性蝴蝶,黑脈金斑蝶會在年末飛往加利福尼亞州過冬。漫長的修養(yǎng)期后,它們會攜著金色的風暴重返故鄉(xiāng)。
沒有人料到她會卷土重來,一如當初無人料到她的離開。
【1】
那是一個枯葉都會為之心碎的下午。
“下車吧?!媸堑?,我到底在說些什么啊?!?br>雙手環(huán)過她脆弱的身軀和膝彎,我將她抱了下來。左腿上的敷料比陽光還要刺眼。
“沒關系的啦,訓練員先生,”懷里的女孩扭捏起來,“至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走路了,至少……”
我蹲下身來扶著她站起,待她站定數(shù)秒后才肯松了手。
“應該就是這里了,鈴鹿。”
……
幾個小時之前。我站在病房門外,等候著我的一輪日出。
“您可以帶她走了?!敝魅文脕硪环莩鲈簣蟾?,“不過,回校之后的訓練,還請適量安排?!?br>我的擔當馬娘從門口探出頭來。她抖了抖耳朵,見了我便舒心一笑,仿佛是出門應約的鄰家少女;當然,這些幻想都被她左腿的繃帶一圈一圈裹了起來,遙不可見。
“我打算帶她做些溫泉療養(yǎng)什么的,目前還沒有回校的打算?!?br>“那樣效果是最好的,不過……”主任臉上閃過一絲擔憂。他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一張照片。
“聽說那邊的路段下了霧,已有不少人無功而返了。依舊要去的話,還請做好心理準備?!?br>照片想必是出自一位不甘的探索者:云霧迷蒙不見五指,只有些許陽光透射其間。四周僅有松柏圍繞,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接下來更是無路可走。
……
眼前的景色和照片如出一轍,只是驀然回首,夕陽投射的地方卻多了一間房屋。路途中也沒有太多險阻,仿佛霧氣為我們留出了通道一樣。
“幸運女神眷顧了我們呢,訓練員先生?!?br>“但是,你不覺得有哪里奇怪嗎,鈴鹿?”
這話是不可能向擔當馬娘說出來的——先前和桐生院小姐踩點的溫泉旅館,跟這里完全不是同一家。古樸的木梁框架里大膽加裝了落地窗,頗像日式瓦房與西式別墅的結(jié)合。門簾里也透出一股陌生的異域氣息,一瞬間會讓人產(chǎn)生這里是咖啡廳而非旅館的錯覺。
“確實有些奇怪呢,這家旅館……”鈴鹿陷入了思索。
“——你們兩個,在店門口說奇怪什么的,還真是無禮啊?!?br>“咿!”
鈴鹿驚叫了一聲。我下意識把她護在身后,轉(zhuǎn)身面對蠢蠢欲動的霧氣。
霧團中浮現(xiàn)出一個黑影。沒有什么反派角色的意味,而是那影子真的穿了一身黑:漆黑的褲襪、漆黑的裙褶、漆黑的大衣,被金色的線條勾勒著。她理了理領帶,甩開一簾烏黑長發(fā),其上是一頂圓禮帽。帽檐下,兩輪圓月被一灣長劉海隔開,透過霧靄散著星點的金色光芒。
如果手里再加一杯咖啡,看上去就更像……
“……茶座同學?”
“小心點,鈴鹿。那不是曼城茶座?!?br>我攔住想要湊上前去的鈴鹿,警惕地盯著黑影的雙腳。那里是很不搭調(diào)的一黑一白。
那影子也上下打量著我,時不時還咕噥些什么?!鞍。褪悄氵@家伙……”
她接著望向鈴鹿的左腿,抬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嘆了口氣?!澳切┦虑榛貋碓僬f吧。歡迎,二位?!?br>“你的意思是……你是這里的老板?”
“叫我店主就可以了。”她朝旅館的方向走去,“信得過的話,就請跟過來吧?!?br>店主的身影愈發(fā)遙遠。我和鈴鹿停頓片刻,終究是跟了上去。
……
沿著院子的石板一路走來,于隱隱松香間踏上木質(zhì)地板。我推開門簾,風鈴首先向我問好,之后是柜臺旁的店主。
屋內(nèi)依舊貫徹了屋外的風格,處處是東西方裝潢的交織。整間屋子灑滿了奶黃色:紙燈貢獻了下半部分,吊頂燈貢獻了上半部分。柜臺的角落里有一臺唱片機,黃銅喇叭下躺著一張黑膠唱片。唱片緩緩轉(zhuǎn)動著,化作金色花朵中的低吟: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
Such a lovely place
多么美麗的地方
Such a lovely face
多么親切的臉龐
……
那曲子似也不是日式旅館的風格,聽上去像六七十年代的美國鄉(xiāng)村搖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钡曛鞒铱催^來,“不像溫泉旅館的話,就把這里當民宿好了。”
她在柜臺上排開兩把鑰匙,又咬咬牙,撤去了其中一把?!斑?,你們的鑰匙。”
鈴鹿紅著臉在身后轉(zhuǎn)起圈來了。我手伸到一半,并未觸上那串鑰匙,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怎么了?手慢的話這一把也沒了哦?!?br>“——我有話要問?!?br>我猛地前傾,按住店主想要收回鑰匙的手。她挑了挑眉,并未有太多驚訝。
“你怎么看都不像是這里的老板,”我加了幾分力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店主聳了聳肩。隨即,一股巨大的力量涌向我的掌心,硬生生將手頂了起來,甚至讓我向后趔趄幾步。
“我在力量上姑且認可你了。不過……還是差了太遠呢。”店主收手撣了撣灰塵,“禮儀方面也是。多和你的擔當馬娘學學吧?!?br>店主微笑著朝鈴鹿眨眨眼。我向前邁一步出來護住鈴鹿,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
“聽著,我不知道溫泉旅館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子,也難說信得過你?!蔽覡孔♀徛沟男渥?,“擔當馬娘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的話,我有義務帶她離開?!?br>“一個把擔當馬娘弄傷的訓練員,也有資格這樣說嗎?”店主看著窗外的濃霧搖了搖頭,“如果你們回得去的話,那就請吧?!?br>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知霧氣是否愿意再次網(wǎng)開一面。
“你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店主歪著頭看過來,像是在嘲諷我,又像是真的在尋求答案?!盎蒯t(yī)院里再住兩個月,還是回學校干瞪眼看著別人跑步?”
“她可遠不止這兩條路可走?!蔽宜浪肋?,指甲快要扎進手心里,“我寧可帶她——”
“——遠走高飛。前提是,鈴鹿還是你心上那個鈴鹿,你還是心中的你?!?br>我下意識張了嘴,卻啞然無言。
“既來之則安之。喏,老老實實拿著。”
這回輪到我咬著牙把鑰匙拿去了。
……
“鈴鹿,別把她剛說的話太放心上?!蔽野谚€匙插進鎖孔。
“訓練員先生,難道認識店主小姐嗎?”鈴鹿拽了拽我的衣角,“剛才的事情,就像您和她有什么過節(jié)一樣。”
“應當是素未謀面才對……”
“是這樣嗎……不過,我卻總感覺在哪里見過她?!?br>……
進了屋子,我把行李搬到落地窗旁邊,鈴鹿則安置著各項生活用品。榻榻米上已布好了寢具,兩床被褥當然是分開的,提醒我不可有非分之想。
窗外,幾只鳥在樹林上空盤旋,似也是迷了路。濃霧耍賴一般不肯離去,昭示著夜晚不會清亮。夕陽透過霧氣射來,我將紗簾拉上,釀出一窗斑駁的威士忌。
我的思緒飄回兩年前一個下午,綠茵的清香仿佛還氤氳在鼻間。操場上,幾位不曾相識的馬娘正靠在欄桿上休息,腿腳卻不安分地踢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走入閘門,在出道戰(zhàn)上一決勝負。想必那時,我也還是個初來乍到的呆瓜,抓著公文包一層一層翻找自己的證件,轉(zhuǎn)即又被歡呼聲引得抬起頭來。
“看,是鈴鹿前輩——!”
草坪上橘色的身影,如同是透過云層讓我窺見的一斑夕陽。但她和夕陽不一樣。她是初生的陽光。
那時我和鈴鹿不曾相識,她用一抹微笑當作見面禮;而我卻看得癡了,手上的公文包都掉了去,惹得馬娘們在旁邊笑個不停。
后來,我從一位前輩手里接下了“無聲鈴鹿的訓練員”的重任。
再后來,我們一路大逃到時代的焦點,奪下寶塚紀念的頭籌。
再后來,我們劍指秋季天皇賞。
再后來……
我從回憶中掙脫,望向她的左腳。
“真是的,訓練員先生不用這么擔心啦。”鈴鹿察覺到我的目光,“為我準備了溫泉療養(yǎng),這邊才是應該感謝呢?!?br>可我知道微笑下藏了些什么。她或許會掛念特別周同學,掛念等待她回歸的后輩們,掛念東京2000米賽道最后的四分之一。她嗅不到草根的清香了,不知旅館的熏香可否用作彌補;她或許也會擔心當下借宿在了什么地方,掌柜的那個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我連累她受了多少委屈,已如燃盡的熏香一般散作爐灰,如何也數(shù)不清了;方今更是添了新灰,不知怎樣才能讓自己和旅店老板的關系稍加緩和。
也正是在我苦惱的時候,店主叩響了屋門。
“來吃飯吧,你們兩個?!?br>……
我坐在桌前,回憶起自己的孩提時代?!皝沓燥埌伞?,怎樣的矛盾都會被這樣一句話標上休止符,又在綿綿飯香中消解殆盡。
“叫她多喝點湯,對她腿腳有好處。”店主把砂鍋端了過來。
“您不一起吃嗎,店主小姐?”鈴鹿倒上一碟醬油。
“不用擔心我?!钡觊L擦拭著柜臺,“你們先把自己顧好吧?!?br>……
“多、多謝款待!”
一餐用畢,店主已經(jīng)去打掃溫泉了,我們對著空氣表示感謝。
回到房間,我拿出手機看了看Umatter,并未捕捉到什么“訓練員和無聲鈴鹿失蹤”之類的話題。方欲呼出一口氣,看到下一條時又趕忙收了回來。
“……茶座同學的‘朋友’不見了?”
曼城茶座,似乎和她的“朋友”走失了??峙逻@條資訊已經(jīng)讓校內(nèi)炸開鍋了吧,不過,當事人似乎并不是很驚訝。
“‘朋友’她,有些必須要做的事情呢?!辈枳谥黜摾锘貜椭蠹业年P心。
“啊,鈴鹿同學的訓練員。請讓鈴鹿同學安心養(yǎng)傷,我與你們同在,和你們看不見的某人一起。啊,或許也……”
我不知為何打了個寒戰(zhàn)。
“瞧,她就在那里——”
我嚇得趕忙放下手機。窗外,月光是那樣慘淡,讓地面上的一切都化作白白細砂。溫泉附近卻傳來了些許樂聲,仿佛在吸引著聞者前去。
“失陪了,鈴鹿。我去看一眼店主那邊?!?br>……
我躲在灌木叢后窺望著。
“啊,已經(jīng)打掃完了嗎?!?br>現(xiàn)在似乎是店主的私人時間。她正倚在一塊石頭旁,懷里躺著一只吉他。我僅能望見她的側(cè)顏,卻足以看到瞳中的光彩,就像石雕燈中的金色螢火。
黑色長發(fā)隨著竹林前后起伏,那是自然的呼吸聲,也像是蒼穹的沉吟。她用指關節(jié)叩著琴箱,伴潺潺流水滑出一縷和弦,依著旋律輕哼起來: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放松點吧,守夜人說
We are program to receive
我們天生就受誘惑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你可以一時結(jié)賬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卻永遠無法離開
……
“……還是不要打擾她了。”
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踏出第一步,樂音戛然而止。
踏出第二步,一只手攀上我的后背。
“別走?!?br>第三步,那手已然鉗住肩膀。
第四步,我下意識轉(zhuǎn)身還擊,卻不料被順勢抓住衣領。
“我聽說,有人想重新大逃起來?!?br>那分明是店主的聲音。
“我也聽說……有人想繼續(xù)逃避下去?!?br>……
我就這樣被店主抓了去,一同漫步在石板路上。
“我聽說你這次帶那孩子出來,可沒有向校方報備啊?!?br>“……從哪里聽說的?”我被一語戳中痛點。
“一位朋友那里?!钡曛靼戳税疵遍?,“‘遠走高飛’,剛見面就聽到你這樣說。你把鈴鹿帶來這里,不只是為了養(yǎng)傷吧?”
她眼中金色的光芒足以射穿一切不潔之物,直抵內(nèi)心最陰暗的角落。沒有任何遮掩的余地,我打開自己的心房。
“……我是帶她‘逃’來的?!蔽易员┳詶壍卣f?!拔遗滤倩氐劫悎錾先?,——我怕她再因為我折了翅?!?br>店主只是點點頭,望著遠方呼出一口寒氣,似乎早就了如指掌。
“回去吧。我有樣東西要拿給你看?!?br>……
我跟著店主回到旅館。她踮起腳尖,從柜臺后面取出一個木框展示盒。
“喏,拿著。”
隔著薄薄一層玻璃,有只蝴蝶躺在四方木框的中心。橙與黑在燈下交織著打出投影,讓我想起教堂里多彩的玻璃花窗。
“那孩子之于賽場就如同這蝴蝶,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時候。被釘成標本的蝴蝶還會再飛起來嗎?很難給出肯定的答復呢?!?br>一只鐵釘徑直穿過蝴蝶的軀體。我的眼神愈加發(fā)散,仿佛看到那釘子不是鐵釘,而分明是鈦合金制的,深深刺進鈴鹿的腿骨——
“錯了哦。鐵釘是用來禁錮蝴蝶的,骨釘卻是幫助那孩子重新飛翔的?!钡曛骺创┪业男乃迹皼r且,她的骨釘早就被撤去了,不過看起來還有一顆在你們心里?!?br>“飛翔是蝴蝶的天性。該做什么就不必我多說了吧?”
我把標本框還給店主。“呃……謝謝?”
“快回去休息吧。夜不會有夢那樣長的。”
……
“已經(jīng)睡下了嗎,鈴鹿?!?br>屋內(nèi)安靜得很,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鈴鹿穿著一身浴衣,看起來已經(jīng)自行泡過了溫泉;興許是難耐出浴后的燥熱,她連衣口都忘了系上,就這樣睡去了。
“真是的,這樣子會感冒的啊?!?br>我換好睡衣坐到床邊,為她理好領口,又把被子向上掩了掩。剛剛鉆進自己的被褥,又忍不住爬起身來,捋捋她的長發(fā)。
“辛苦你了,鈴鹿。還有……對不起。”
“我不會再有什么帶鈴鹿遠走高飛的想法了?!?br>“明天的復健訓練,一起加油吧。晚安?!?br>……
訓練員很快便睡著了。旁邊的女孩睜開眼睛,為他掖上被角。剛剛鉆回自己的被褥,又忍不住爬起身來,把自己的床鋪朝訓練員湊了湊,這才躺下入眠。
【2】
“出去買點食材,早餐就在桌上。告訴你的擔當馬娘不用擔心我,我已經(jīng)吃完了?!?br>我和鈴鹿懷著感激的心情享用早餐,牛奶罐上就貼著那張便條。
我咬下一口面包,瞟見柜臺上的另一張紙片;終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湊過去看了看,隨后嘴里的面包差點落到地上。
那是張用英文寫下的食材清單,紙上舞著標準而優(yōu)雅的斯賓塞體。起筆收筆恰到好處,看得出西洋的自信灑脫,又不失東洋的含蓄雋永;墨汁仿佛還在字脈中流淌,其閃光處仿佛能看到鋼筆尖的鋒芒。即便把它拿去博物館,夾在某位藝術家的手稿里,怕也是毫無破綻可言。其上有些生疏忘卻的地方,便用鉛筆拂過淺淺一層日文;缺少的食材,則用紅筆點上了標記。
我的藝術細胞固然是不足為用,于是皺緊眉頭,瞇起眼睛,生怕錯過一個尚可辨出的字眼。
“維他命D、維他命C”,隨后列出了油菜和青椒;
“骨膠原、蛋白質(zhì)”,后面寫的是豚骨與雞肉;
“鈣元素、鐵元素”,之后是牛奶、蝦類和菠菜;
“避免多鹽”“避免咖啡”,后者還特意用紅筆畫了圈;
“多泡溫泉”“多曬陽光”,后面附了一句“我知道你在看,快帶那孩子去鍛煉”;……
“都是圍繞著鈴鹿寫的嗎。”我端詳著這份清單,“想不到店主還蠻細心的。”
“那么就如她所說——我們?nèi)ビ柧毎?,鈴鹿。?br>……
我的思緒回到兩年前的某一次日出。
“早啊,鈴鹿。”
“早安,訓練員先生。”
“鈴鹿也是來晨跑的啊。和我一起跑幾圈如何?”
“能向馬娘提出這種邀請,訓練員先生還真是有勇氣呢?!?br>我們圍著操場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給初升的太陽上發(fā)條。
如今只不過換了個地方:她“噠、噠”地踏著小步子,和我并排慢跑在柏油公路上。霧氣盤繞在群松間,卻有一抹陽光正在身旁閃耀著。
只是人煙稀少的緣故,這里的公路似乎也年久失修,實線已被歲月磨成了虛線,也總能找到些許坑洼,不免讓我有些擔心。
“鈴鹿,小心點腳下?!蔽揖o盯路面,生怕她傷到了腳。
似乎從哪里傳來了“咔咔”的聲音??晌夷抗馐冀K向下,殊不知危機卻在頭上——一根粗樹枝撐不住身板,連同許多枝椏墜了下來。
“鈴鹿——!”
我盡己所能把她向遠處推去,卻沒有能力再接住她。撞擊聲在身后響起,樹枝的危機已然解除,可下一秒,身子前傾的她就會摔向地面。難道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
剛剛喊出“鈴鹿”的時候,似乎還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一道黑影閃了過去,就像盯上獵物的渡鴉。
待一切停歇下來,熟悉的身影從煙塵中顯現(xiàn)。她懷里是毫發(fā)無傷的鈴鹿。
“咻,我來得還算及時?!?br>“店主小姐,你的帽子……”
“……啊。”
店主的速度快到直接掀翻了帽子。而原本頂著圓禮帽的地方,如今多了一對……耳朵。
“店主小姐,原來是馬娘嗎——?!”鈴鹿陷入了震驚。
“倒也無妨?!钡曛鞣畔骡徛梗殖铱催^來,“尤其是跟我比過力氣的那位,他應該早有預料了?!?br>……
之后的幾天里,訓練的隊伍又添了一員。
“拳頭不要握太死,用拇指按上食指第二個關節(jié)就好了。”
店主作為前輩馬娘,總是能設身處地教授一些訣竅。她對鈴鹿關照有加,總給我一種老父親照看孩子的既視感。
一人守候,二人奔跑,三人歸去。人類的速度終究比不過馬娘,我便站在柏油路邊,看著鈴鹿與店主遠去;夕陽消失在地平線下,她們則從公路的盡頭歸來。
“找到了當初看著鈴鹿沖線的感覺呢?!蔽易匝宰哉Z著,殊不知臉上已經(jīng)溢滿了笑容。
店主這時也會揉揉鈴鹿的頭,抓住就是不放;直到我擺出一副“那我呢”的姿態(tài),才把鈴鹿還給我,隨后拍拍我的后背。
“只有你才能一直陪著她啊。”
她的話里,不知為何有些許悵然。我還沒有想好如何接下這句話,她又破涕為笑,揮了揮大衣的后擺。
“——真是的,怎么我也自作多情起來了。回去吧,幫我問問那孩子晚上想吃什么?!?br>
【3】
“那個——你,可以去用溫泉了?!?br>某一天訓練結(jié)束后,店主這樣向我招呼。
我簡單準備了些衣物,掀開溫泉的門簾。店主似乎進了屋,又和鈴鹿說了些什么。
……
傍晚的溫泉很是靜謐。我伸了個懶腰,又蹲下身,把毛巾搭在木桶上,安置在溫泉旁邊。剛要站起身來,卻只聽后面有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跟上我。
“嗯?”
“誒?”
我回過頭,卻和我的擔當馬娘四目相對。不用想便知道,她身上也只裹了一條浴巾。
“咿呀——”
……
我費了好大工夫才讓鈴鹿從原地轉(zhuǎn)圈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
“欸欸欸欸欸?!店主小姐,也和訓練員先生說了同樣的話嗎?”
“店主確實叫我去用溫泉了。”我極力向鈴鹿辯解自己的清白,“……被她擺了一道么?!?br>“所以,現(xiàn)在該怎么辦才好呢……”鈴鹿拽著浴巾扭捏起來。
“你再這樣待在這里的話會著涼的。所以我就不打擾你……”
“可是,訓練員先生不也一樣嗎?”
……
溫泉中的二人并排靠在一起,眼睛卻不約而同看向兩邊。我能感到她的馬尾隔著五毫米厚的浴巾,不安分地攪動著水花。
誰的臉更紅一些?蒸騰的霧氣會掩蓋這個真相的。
“鈴鹿,”我盡量維持住我的目光,“這幾天……辛苦你了?!?br>“訓練員先生,就不用說這種客套話啦。”
我抬起頭,試圖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空中。興許是霧氣的緣故,天上看不到幾顆星星。
“鈴鹿,回學校之后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訓練員先生,早就對這個問題有答案了吧?”鈴鹿也抬起頭,“從您的訓練安排里就能看出來喔。”
近幾天的訓練,都在有意無意對標特雷森的安排。讓她重新奔跑的愿望,似乎已經(jīng)不自覺寫進了日程里。
“只有柏油路真是為難鈴鹿了。想念草地跑道的感覺嗎?”
“這里也有不錯的景色呢,只不過……”
生在北方的人,也許會向往南方的梅雨;但定居南方之后,可能反而會受不住潮濕。我掬起一捧泉水,又看著它從指縫間落下,每個水珠里都藏著些許燈火。
“我明白了。回校的日程會安排上的,不過這兩天就要跑更多步哦?!?br>“跑更多步……”
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一樣,鈴鹿徜徉在“跑步”的世界里,雙瞳中容得下整個星河。她輕輕劃著水,就像要開始訓練一般,卻不慎觸上我的肩膀,嬌嗔一聲躲到遠處,不久又紅著臉一點一點湊了回來。
“也不要跑太猛啊,健康才是第一位的?!蔽覞娭匾睦渌?。
也許是泡得乏了,我鬼迷心竅一般把手伸下水去,試圖觸到她的左腿?!斑@里,還有酸疼的感覺嗎?”
“呀!”鈴鹿驚起一陣水花,“不是疼不疼的問題啦,訓練員先生……”
我剛要為自己的冒失道歉,卻看到她鼓起雙腮,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在盤算些什么。
“……是不是要給訓練員先生一點懲罰呢?”
鈴鹿站起身,捏住浴巾的一角。
……
朦朧煙霧之中,兩人上氣不接下氣,歡笑聲和水聲在溫泉間激蕩。
兩條毛巾交纏在一起,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他的木桶傾瀉殆盡,她的木桶又被灌滿。而后,再次傾瀉,再次灌滿。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他們在院子里跳起舞蹈
Sweet summer sweat
如同夏日一般香汗淋漓
Some dance to remember
為了回憶而跳
Some dance to forget
也為了忘卻而跳
……
他們就這樣捧著木桶舀起水來,互相朝對方潑去。
不遠處,一個黑影正躲在灌木叢后面。
“什么啊,就是在玩水嗎?!?br>至于店主隨后以打掃房間為由把兩床被褥并在了一起,這就是后話了。
【4】
那之后又過了很久,鈴鹿的狀況也在一天天變好。我尚未盤算好打道回府的時間,它就自己找上了門來。
那一天,我出來找店主的時候,她正不安地看著天氣預報。
“局部降雪?!彼剜?,“嘶……果然還是沒能挺住嗎?!?br>她轉(zhuǎn)身望向我?!斑@么說有些突然,但是……你們可能要趕在這場雪之前離開了?!?br>……
“啊,我忘記了,鑰匙在這里。”我搖下車窗,把鑰匙遞給店主。
可能是錯覺吧,那鑰匙徑直掉了下去,就像穿過了店主的手一般。店主先是一驚,隨后俯下身,慢慢嘗試著把鑰匙撿了回來?!翱雌饋恚驳搅宋以摶厝サ臅r候嗎……”
“這個,給你?!彼褜懼T牌號的木條從鑰匙上摘了下來,“就當它是枚平安符吧?!?br>“這樣沒關系嗎?”
“反正這里……也存在不了太久了?!?br>我有些疑惑,但還是謝過店主,把木條系在車子的后視鏡下面。
“那樣的話,您不考慮一起走嗎?”
“還有些東西需要收拾,我……我自有辦法回去的。一路平安,不過——”
“——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br>……
茫茫白雪中,一輛轎車打亮前方的路,彎彎曲曲地前行著。
從雪屑到雪片,從魚肚白到魚尾灰;能見度愈發(fā)降低,我不禁皺了皺眉。
鈴鹿把雙手握在胸前?!把┖孟裨较略酱罅?,訓練員先生。但是……”
“……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蔽医舆^她的話。
車里的收音機信號不佳,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Last thing I remember
我所記得的最后一件事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是我拼命跑向門口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我必須找到來時的路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回到我過去的地方
……
“看起來得加快點速度了?!?br>下一個彎道還有些距離,路面卻在僅有的光線下閃閃發(fā)光,似乎在警示著什么。
“等一下,前面的路是怎么回事——等一下!”
路面結(jié)冰。彎道隨即襲來,我連忙踩下剎車,卻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要切內(nèi)彎,訓練員先生——!”
太晚了。車子失去控制,一個打滑旋進了雪堆里。
……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放松點吧,守夜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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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天生就受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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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隨時都可以結(jié)賬
……
收音機愈發(fā)沙啞,已經(jīng)辨不出什么聲音。
車子在雪堆中扭來扭去,無論我怎樣踩下油門都是徒勞無功。
絕望,無助,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鈴鹿在櫸樹叢后的心情。
“這里,就是我的第四彎道嗎……”
啪嗒,啪嗒。隨同狂風落下來的,似乎不只有雪片。
“訓練員先生!”鈴鹿驚呼了一聲,“快看前面——”
一只蝴蝶落在了車窗邊。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再也無法數(shù)清。它們駐足在發(fā)動機蓋上,每一只仿佛都是傳達思念的信使,輕喚著我們的名字,讓我們聽到千里之外的祝福。
“鈴鹿同學,請一定要平安啊,嗚嗚……”那是特別周同學的抽泣聲。
“鈴鹿今天的運勢,是大吉哦——”那是福來同學的祝福。
“聽說那邊,局部降雪很厲害呢。不用擔心,‘朋友’她,就在那里哦?!蹦鞘遣枳瑢W的聲音。
一個黑色的影子自風雪中浮現(xiàn)。大衣后擺伴著狂風起舞,她的身軀仍舊屹立不動。
“是店主小姐——”
那一刻,鈴鹿與店主四目相對。
橘色長發(fā)與黑色長發(fā),一同在風雪中飄搖;我仿佛看到它們交織成雙螺旋的紐帶,緊緊連結(jié)著二人,就像蝴蝶身上黑橙相間的紋絡。
“這是我推你們的最后一把?!?br>店主把左手按在車尾上。
“之后,就要靠你們了?!?br>店主把右手也扶上車尾。
落在車上的蝴蝶也拼命揮動雙翅,試圖將車輛向前牽拉。
店主眼中閃爍著金色螢火。她背過雙耳,蹬住地面,雙臂中涌動著超乎人類的力量。
“喝——呀!”
我跟隨店主的動作踩上油門,車輪在雪泥里掙扎片刻,隨即再次踏上了公路。
后視鏡中,店主的身影愈發(fā)遙遠。我被震撼到幾近啞然,盡力組織出支離破碎的的文字。
“您……究竟是……”
她伸出食指,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疑問,只是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
“Silence.”
她回過頭,披上一層灰白的外衣,就這樣消失在風雪中。
蝴蝶們依舊環(huán)繞在四周,為我們指引著方向。我們要跟隨這些蝴蝶一同歸去了,就像撕裂暴風雪的第一縷陽光。
想象自己是一只黑脈金斑蝶:榮辱何曾計,但攜狂風來。
勇敢地面對風暴吧,因為身邊有千萬蝴蝶伴你同行。
……
“訓練員先生,果然認識店主小姐吧?”鈴鹿在途中這樣問我,“她是您的某位親人嗎?”
“現(xiàn)在認識了。她是你的……”我頓了頓,“我的伯父?!?br>“伯父?”
“說是伯母也行?!?br>后視鏡下掛著那只木條吊墜。它在顛簸中翻過面來,門牌號的背后印著一行縮寫。
“S.S.”
【5】
“鈴鹿同學,鈴鹿同學——!”
“鈴鹿同學的訓練員,聽得到嗎——!”
“鈴鹿同學——嗚哇哇哇哇——”
仿佛是受到了某種超因果力量的干擾,大家才剛剛察覺無聲鈴鹿和訓練員失蹤的事情。校內(nèi)自發(fā)成立的調(diào)查組,拖著一位大哭不止的組員展開了搜尋。
“請大家不要慌張,我們會找到鈴鹿的。下午還有比賽的馬娘們,請務必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以比賽為優(yōu)先。”魯鐸象征拿出一疊文件,“氣槽,這里是下午的安排?!?br>“了解?!睔獠劢舆^文件,“容我確認一下。有12位選手報名了下午的比賽,分配至1桿1道的馬娘是......”
她的表情凝固住了?!霸趺磿?br>“有什么狀況嗎?”
“啊,沒什么。那么先繼續(xù)吧,分配至1桿2道的馬娘是……”
……
皇帝與女帝站在遠處的觀賽臺上。
“你確定她會來嗎,氣槽?”
“您居然沒有質(zhì)疑出賽表,還蠻讓人意外的?!?br>“自然不會。你聽說過黑脈金斑蝶嗎?”
“什么……?”女帝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是一種來自美國的蝴蝶,因其高傲的姿態(tài)被稱作‘君主(Monarch,?モナーク)’。它會在冬天離去修養(yǎng)數(shù)月,然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某一天,重新踏上它的領土?!?br>“所以?”
“她不會停下腳步的,如同過冬的黑脈金斑蝶(モナーク, monāku)一樣,也沒有(もなく, monaku)放棄飛翔?!?,真是杰作!”
氣槽盡可能撇掉臉上的不快?!皶L,這種嚴肅的時候還是……”
“正是嚴肅的時候才要說。等著她的表演吧,‘夜不會有夢那樣長的’?!?/span>
【6】
閉上雙眼。無眠的狂風會掠起發(fā)梢,勁草的芳香會卷入鼻息。觀眾的驚呼充斥在耳中:沒人料到她的離開,一如現(xiàn)在無人料到她卷土重來。
睜開雙眼。身著白褂的馬娘踏了踏腳,仿佛自己也馳騁在賽場上。憨態(tài)可掬的馬娘抹了抹眼淚,轉(zhuǎn)而大聲喝彩起來。戴著眼鏡的馬娘捋了捋麻花辮,又握緊了雙拳,在心中默念著祝福。
觀賽席上,黑發(fā)金瞳的少女呷了一口咖啡;她身旁有個空位,賽場內(nèi)座無虛席。競馬場中,一位橘發(fā)少女在綠茵上肆意奔馳。終點線前,一位疲憊的男性向她報以微笑。
春天來了。到時間了。
【尾聲】
“下車吧。——真是的,我到底在說些什么啊?!?br>許多年之后,有位冒失的訓練員,帶著他受傷的馬娘來到一家溫泉旅館。手臂環(huán)過她脆弱的軀體和膝彎,他將她抱了下來。
“奇怪,這里好像跟踩點的地方不太一樣……?”
“沒關系的。這里也一樣歡迎你們哦?!?br>不遠處,一位店主模樣的女性出來迎接他們。她有著一頭美麗的橘色長發(fā),旁邊是一位身著西裝的男性。
屋內(nèi)的唱片機,緩緩吐出最后一串音符: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但你永遠離不開
-FIN-

【寫在后面】
本文原為nga第二次征文比賽的獲獎作品,賽后解除了匿名限制,故轉(zhuǎn)載回b站這里。
有這樣一個不得不再發(fā)一次的理由:曽有這樣一位讀者,為我的馬槽征文(雪夜中的兩顆星)續(xù)上了一個美好的結(jié)尾。那位讀者扼腕嘆息于前一篇文章的生死別離,并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筆下的,屬于他們的團圓結(jié)局。
命途是如此多舛,恰恰在我回復的時候,那位讀者也正遭遇著一些波折;于是作為一種安慰,我說,“想象自己是一只黑脈金斑蝶吧”。也就在那時,這樣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話語,讓我萌生了寫下這篇文章的想法。
帝王蝶無論在旅途中遭遇何種波折,都會化作金色的風暴卷土重來。因此,便姑且拿這篇文章作為我對“好結(jié)局”的答復吧。
希望大家讀得開心——看啊,我們在揮動著雙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