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堅毅：從傅紅雪看中國獨俠的精神特質(zhì)
首發(fā)于狄龍Tommy Tam超話
? ? ? “獨行俠”是世界電影史的經(jīng)典形象之一，比如我們熟知的《將軍號》（巴斯特·基頓/克萊德·布魯克曼，1925）、《用心棒》（黑澤明，1961）、《荒野大鏢客》（賽爾喬·萊昂內(nèi)，1964）等。不同于國外電影中巴斯特·基頓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們或為生存搏斗，或為金錢謀利，中國武俠片中的獨行俠們或許更多的是對以廟堂和江湖為基點的兩大個體生存空間的質(zhì)疑和由此產(chǎn)生的對自我生命體驗的質(zhì)詢。
? ? ? ?例如《俠女》（胡金銓，1970）、《刺客聶隱娘》（侯孝賢，2015）從女俠視角質(zhì)問明末及晚唐政治風(fēng)云變幻，《鷹王》（張徹，1971）《天涯明月刀》（楚原、1976）從男俠視角暴露了爾虞我詐的江湖生存樣態(tài)。夾在廟堂與江湖之中，獨行俠作為一個形單影只、煢煢而行的力量顯得尤為矚目。在時刻充滿變數(shù)的武俠世界里，他們?nèi)绾巫员＃克麄兊乃妓牒鸵慌e一動，又將對江湖有何啟發(fā)？
? ? ? ?狄龍電影中不乏獨行俠的魅影，包括展飛、傅紅雪、蕭十一郎、高飛揚等，他們被迫選入江湖紛爭，質(zhì)疑這個爾虞我詐、血流成河的俠客生存空間的同時進(jìn)而拷問自我生命體驗、捍衛(wèi)著個體信仰，其中傅紅雪尤為典型。故事圍繞絕世高手傅紅雪和財權(quán)美色展開的智慧、武藝和人性的較量，聚焦傅紅雪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多種態(tài)度，探討了俠者面對人性誘惑步步緊逼時的正義選擇，鏡鑒中國獨俠的多種精神面相。
一、自由的勇者
? ? ? ?蕭瑟冷夜，荒涼小鎮(zhèn)，斷壁殘垣，枯枝殘葉，衰敗凋敝，飛鳥不經(jīng)。夜半三更，小鎮(zhèn)傳來詭異的歌舞升平，男男女女為一個身份顯赫的人忙碌——其人派頭顯然不小。另一端，黑暗之中一人身影慢慢浮現(xiàn)。尖銳音樂突起，硬光在來人身后形成犀利剪影。未見人，先聽聲：“天涯路，夜歸人，人到三更魂應(yīng)斷，縱在天涯也斷魂。”
? ? ? ?和許多其他由狄龍主演的楚原電影不同，《天涯明月刀》中傅紅雪的首次登場稍晚，分別在04:12分亮相，及至05:08分露臉。影片伊始的數(shù)分鐘內(nèi)，楚原運用大全景交代環(huán)境，遠(yuǎn)、中、近景正反打鏡頭等視聽語言將懸疑感拉滿，有意通過服飾、環(huán)境等形成燕南飛與傅紅雪的鮮明對比，簡潔迅速地呈現(xiàn)權(quán)力擁躉者與獨身者的權(quán)位差距。隨著燕南飛、明月心等人作為公子羽的代言輪番上陣，獨行俠與暴力、金錢和美色的激烈較量已然開始。
? ? ? ?及至公子羽出現(xiàn)，他妄圖界定獨行俠：“今天你如果不是公子羽，你就永遠(yuǎn)不是傅紅雪?！痹跈?quán)力上位者看來，只有經(jīng)權(quán)力系統(tǒng)的認(rèn)可，一個人才能獲得身份認(rèn)同。然而歸降意味著喪失主體性的精神死亡，即使是燕南飛這樣的強者也未能幸免，誰又能逃脫權(quán)力絞殺？傅紅雪的反擊毫不留情地刺破該邏輯的虛妄:“我不希望為了金錢和欲望而生滿頭白發(fā)，更不希望有一天給人殺掉?！奔词乖跈?quán)力密不透風(fēng)的碾壓之下，個體依然堅持自由選擇。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作為一個概念的“公子羽”成像萬千，作為自由象征的“傅紅雪”處變不驚，獨特的傅紅雪是蕓蕓眾生中諸多自由靈魂的縮影。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問誰千里伴君行。這樣的傅紅雪是許多人心目中的一塊圣地，不被侵染，堅守如一。曉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
二、向死而生的毅者
? ? ? ?生活里的傅紅雪是個怎樣的人？和楚留香的樂天陶然、李尋歡的多情懷憂有極大不同，傅紅雪孤高冷酷，孤傲淡然——宛如罕見的黑木、堅硬的玄鐵——他靜靜地、似乎漠然地看著周遭的人和事。他絕少伸展的肢體使他看上去冰冷如陡峭險峰，似乎隔絕著世間一切，然而他的眼神銳利靈活，充滿洞察力。危險降臨，他總是先人一步早有準(zhǔn)備。戰(zhàn)斗打響，他一人之行如王者之師，出手如風(fēng)，神刀出鞘，疾如閃電——手起刀落間他已然克敵制勝。
? ? ? ?高冷是獨身者的特質(zhì)，卻不屬于傅紅雪——清冷，可能更是其俠之本色。因為儒者，入世也。中國儒俠對世界和他人懷有“仁”與“德”，即使克己獨行也與周遭環(huán)境時刻保持積極互動。與人為善的傅紅雪，眼神清冷但不犀利，傲然但又謙和——俠的底色使他無法真正做到拒人千里之外。如一潭深水的傅紅雪深不見底，但潭水澄澈無雜，他見慣風(fēng)雨如晦卻始終對周遭人事待以柔和?！短煅拿髟碌丁分懈导t雪曾予陌生女子黃花的情節(jié)為人熟知，與多年后《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瑪?shù)贍栠_(dá)和里昂的對話異曲同工。小瑪?shù)贍栠_(dá)問：人生總是如此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里昂：總是如此。小瑪?shù)贍栠_(dá)未識人間滋味，里昂看似殘酷地戳破其童年夢幻。貧女已經(jīng)世間百態(tài)，傅紅雪則保留了一份溫柔。
? ? ? ?同時天涯淪落人，傅紅雪和里昂對弱者的關(guān)懷是高貴靈魂之間的交流，是心力交瘁之后的堅韌重生。他們“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黃花和綠植是他們向上生長的代指。草木有靈，人間有情，那些毫不起眼的植物，是艱難時日里的每一個孤獨生命，這些人們沉默著成長，卻在萍水相逢中告慰著彼此，溫暖著彼此。即使是在煉獄，他們也能夠“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因為“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 ? ? ?傅紅雪是向上行走，向死而生的。《明月刀雪夜殲仇》中，客棧老板問：這是五兩銀子，住宿用不著這多錢。傅紅雪淡然回應(yīng)：“多出來的，如果我死了，你給我買一口上好的棺材。”顯然，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人?！跋蛩蓝笔歉导t雪也是古龍的哲學(xué)觀，表達(dá)著存在主義生存哲學(xué)的本質(zhì)。加繆說，“我們總是必須被逼到走投無路”，然而“在貧、病和孤獨中，我們意識到了我們的永生。”這世界荒謬當(dāng)?shù)?，愛拯救之。傅紅雪身處煉獄，卻從未磨滅對生活的希望，他直面人生的悲慘，卻用愛平等和溫柔地對待整個世界。他是尼采所歌頌的人：最有靈性的人最勇敢，最痛苦的悲劇就是注定要讓這些人去經(jīng)歷——那些殺不死我的會讓我變得更強壯。正因如此，傅紅雪是有生命力，他的意志刺破黑暗，他的精神燭照你我，生生不息。
三、關(guān)于主創(chuàng)的簡單述評
? ? ? ?在演員表演上，狄龍演繹楚留香時，肢體靈動活潑，表現(xiàn)芙蓉玉面楚留香的俊朗灑脫和光風(fēng)霽月之氣概；演繹李探花時，肢體款款大方，表現(xiàn)才貌雙全李尋歡的高雅從容之姿。狄龍演繹傅紅雪有一獨特動作——微微側(cè)頭——這也是狄龍角色序列里的獨特標(biāo)識。視覺化的身體姿態(tài)呈現(xiàn)關(guān)乎著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側(cè)頭這一動作折射傅紅雪看似消沉頹然、漫不經(jīng)心的心理狀態(tài)，但他身背的筆直、眼神的柔和與機敏表示俠的傲骨和激情。除了快速打斗，傅紅雪以靜為主，但眼神以靜制動，蘊勢于靜，讓人難以捉摸，不敢輕舉妄動，這表現(xiàn)了傅紅雪作為武林至強者的孤高、冷傲。細(xì)微的身體姿勢足見狄龍演繹人物的準(zhǔn)確。
? ? ? ?我想演員本人的性格與角色或許在某種維度構(gòu)成同構(gòu)，“愛靜”、“穩(wěn)重”、“平常不愛說話”“修養(yǎng)很好”，“沉著”“很多事情，他只是放在心中，也有很多事情，他只笑一笑便算數(shù)了，他說的很少，但是做的很多，這樣靜靜的男孩子，并不多見”。記者當(dāng)年如此描繪二十三歲的狄龍。不知狄龍在演繹傅紅雪時也是否將自己的內(nèi)斂帶給角色了呢？
? ? ? ?原著開篇，古龍用天涯、明月、刀三種意象鋪墊了多面傅紅雪的形象。他是天涯，天涯不曾遙遠(yuǎn)；他是明月，深沉澄澈；他是刀，遼闊寂寞，“空空蒙蒙，飄渺虛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處都在”。傅紅雪的靈魂是活的:“千百種幻想蘊藏與千百種形式中”，在明月中，在刀之中，在天涯之中。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傅紅雪，不變的是支離破碎的人將破碎的靈魂一片片拼起，化為對生命的篤定和溫柔。
? ? ? 《天涯明月刀》電影開篇，傅紅雪從黑暗中走來，影片結(jié)束，他則站在夕陽西下望向新生和希望：斜暉脈脈，目光柔長。經(jīng)由狄龍神秘、高貴而俊美的銀幕形象，一種屬于古龍楚原們的個人英雄浪漫主義得到了生動言說。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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