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是在晚上七點(diǎn)三十七分打電話給我的，我們除了出去約飯從沒有打電話的習(xí)慣，我知道為何他打這樣一個電話，十五分鐘前我的父親也已經(jīng)和我通過電話：他五十年的好兄弟，陳九的父親——陳文松先生，在一場自有預(yù)謀的落水后，結(jié)束了他我無權(quán)評價的一生…… ??我破天荒打車回了家里，松花江天然將哈爾濱分割成江南與江北，陳九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松花江上，前一通父親的電話極力避諱陳叔的死因，而在陳九強(qiáng)壓哭聲的通話中，我們才得知陳叔從江橋之上一躍而下，以致我看著窗外的江景，都不由自主的感到寒顫。 ??陳九既不叫陳九，也不是在家里排行老九，他的稱呼來自于一次我們兩家一起吃的一次野外燒烤。父親剛買的一套燒烤爐子，那時我們還小，哈爾濱也并不禁止戶外燒烤，我們坐在小區(qū)草坪上，我們一起搶肉串吃，一串又一串地吃，后來他就不和我搶了，他就只吃烤韭菜，以后的日子我叫他陳韭，他叫我孟肉，可是誰又會記得一個人喜歡吃肉呢？所以小朋友都只叫他陳韭，久而久之，即使是他也默許自己被其他人叫小九。 ??當(dāng)然沒人會叫我孟肉，那時我既是班長，又和所有小朋友打成一片。 ??陳叔比我父親小半年，父親不止一次和我講他和陳叔的故事，他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逃課，一起當(dāng)兵，一起復(fù)員……父親總是喜歡講這些故事，尤其喝醉之后，尤其和陳叔一起喝醉以后。父親不止一次在酒后講起藍(lán)裙子只有父親的故事，在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日，他們不知道一起去了哪一個城市的哪一個歌廳，喝得迷醉的父親和陳叔一同看著臺上唱歌的藍(lán)裙子歡呼叫好，那時父親極力勸陳叔上前伴舞，但陳叔到最后也沒敢上前說一句話，父親踩著不倫不類的步子和藍(lán)裙子共舞，依舊自信下臺，繼續(xù)在臺下為藍(lán)裙子叫好。 ??據(jù)父親說，陳叔舞技高超，在他們營里最靚的男伴舞，可惜直至他去世我也沒能親眼見過一回。 ??藍(lán)裙子沒成為我和陳九任何一個人的母親，或許我母親是藍(lán)裙子的話，我走路也不至于天天順拐。 ??爬四樓到了陳九家，陳九的媽媽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我媽在沙發(fā)上安慰著，父親見我來也沒說什么，只是一支一支吧嗒吧嗒的抽著煙，憑借職業(yè)本能我想去勸他別再抽，想了之后還是算了。沒看到陳九在哪，想打電話想了想還是算了，屋子里悶得要死，空調(diào)沒開，后背已經(jīng)和半袖粘在了一起。 ??順著上了七樓，七樓是我另一個家，回家換件衣服回來，正發(fā)現(xiàn)陳九坐在七樓樓梯口，我不知道和他說什么，三年級的時候他爺爺去世，當(dāng)天中午老師告訴他消息時，他只用三秒就發(fā)出讓我記到現(xiàn)在的洪亮的哭聲。我在記憶中沒什么他和他爺爺?shù)男畔?，那時沒有現(xiàn)在也沒夢到過，但我只記得他當(dāng)時哭得一塌糊涂，比當(dāng)年他被他同桌暴打后哭得還狠。 ??他坐在樓梯口，聲控?zé)舻谋酬幭挛铱床磺逅哪?，臉上濕潤不知是熱出來的汗還是剛哭了一臉的眼淚，我猜是后者。也許是他聽見了剛剛上樓的人停下了面前，抬頭看了我一眼。 ??他說：“上天臺吧，慢慢說?！蔽乙活^霧水，仿佛我來和他交換情報。 ??順著梯子上了天臺，他問了我一句：“你猜他為什么跳下去？” ??我本來就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你爸得絕癥了？” ??“不是，他就是有點(diǎn)高血壓糖尿病?！彼軟Q絕，“接著猜?！???“凈整那沒用的，你直接說吧。” ??“他中了張雙色球，上個禮拜?！???“五百萬？”我有點(diǎn)不可思議，我確實(shí)知道陳叔買彩票二十多年了，期期不落。 ??“二等獎，兩注，上稅后二十個左右吧?！???“那也不錯啊，但這跟他跳下去有什么關(guān)系?！???…… ??從聽過陳九，哦不，是陳思哲講給我的故事，我想，這樣的故事應(yīng)該換個角度開始講述。

??我叫陳如松，我出生那天大雨把院后松樹沖倒，我娘聽著轟隆一聲把我擠了出來，所幸衛(wèi)生所離我家不遠(yuǎn)，我娘倆平安無事。后來我爺爺說我就是那棵松樹托生，給我起名叫如松。我是家里的大哥，后續(xù)家里又添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像這片寒冷的土地長大的每一個農(nóng)村家庭一樣，生活貧窮且純粹，雪一樣的純粹。 ??隔了籬笆就是老孟家，老孟家二小子，孟東流，他比我大半年，我們野蠻地生長在這片黑土上，上學(xué)，拔草，喂雞，抽煙……那時候的冬天長且冷，冷得出屋去喊一聲都聽不見回音，我們抽著從劉四家辦事分的“金葫蘆”，那時候我想寫詩，想當(dāng)作家，想娶后桌糧庫朱會計(jì)家的姑娘當(dāng)老婆，想一個人把供銷社的豬肉全包回家天天吃餃子……我狂得不可一世，那時候我可以想，也可以說。 ??可后來我才知道，如果我的弟弟妹妹也這樣想，我就不能這樣想。畢業(yè)那天，小柏問我去哪，小柏是我二弟，陳如柏，我想說上高中，但我沒說，二弟比我聰明，他從來都是第一，從小到大，他只比我小一年，他要是飛一定比我非得更遠(yuǎn)，他要是寫書也比我會寫…… ??老孟說，當(dāng)兵吧，跟他去當(dāng)兵，劉四是他舅舅，幫我改下歲數(shù)今年跟他一塊去當(dāng)兵。他說當(dāng)兵國家給錢，給了錢小柏小梅小菊都能上學(xué)，他說進(jìn)了軍隊(duì)包工作，他說當(dāng)兵也不是不能當(dāng)作家……我把這些話轉(zhuǎn)述給了我爹，他什么都沒說，我的印象里他一輩子都沒什么表情，他比孟東流他爹溫柔，這輩子他只打過我一次，劉四家辦事我當(dāng)著他面抽煙，我當(dāng)時忘了他坐我身后那桌，回家他把我摁炕上拿笤帚抽。他不是因?yàn)槲页闊?，而是我抽完一根還去劉四家桌上拿煙抽。 ??我當(dāng)兵，當(dāng)了三年多復(fù)員，我或許是當(dāng)了三年的兵，再或許是當(dāng)了一天的兵重復(fù)了三年，多年后老孟跟我說起那些當(dāng)兵時的戰(zhàn)友的名字，我都只覺得是個名字，我也不是對不上他們的名字，但每當(dāng)我想給思哲講起當(dāng)兵時候的故事，總是突然語塞不知所云。 ??我分配，分配到輪機(jī)廠當(dāng)保管員，我弟弟爭氣，我復(fù)員回來如柏正要高考，我知道他能考上，他也確實(shí)考上了，如今他遠(yuǎn)在浙江，爹死了才回來待了一個禮拜。他忙，他確實(shí)忙，我知道的，他也會在朋友圈發(fā)他的生活，他的孩子，我有時候也會想起他上大學(xué)的日子，他哭著說他不想念了，我給了他一巴掌，把兜里的錢都給他，我回來的時候沒買明太魚，我身上的錢就夠買一張車票回輪機(jī)廠。 ??我知道他是窮的，窮把聰明的每個口子都堵上，窮讓我們敢高聲說話。 ??畢業(yè)前我送小朱一片手絹，我也寫了詩，后來沒送出去，班里有男生為她高聲吟誦，他們才子佳人，他們王子公主，多匹配。 ??“他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我會跳舞，我在軍隊(duì)文演也跳過，那時候我們圍著篝火，我們放開歌唱，歌唱黨，歌唱祖國，歌唱母親，歌唱毛主席……晚風(fēng)吹過操場，夜為土地勾勒出豐腴的顏色，和我一起跳舞女文藝兵給我留了信，我打聽許久，她是何等何等長官嫡親嫡親的外甥女，長得很好看，小臉圓圓的，手腕捏起來有肉。 ??如果我不被老孟告訴這些，或者，她如果不是這樣，我也許會和她在一起，我會為她回復(fù)一封熱情真摯的信件，我們會想那些故事結(jié)局那樣，紅塵漫漫……但她不是，于是我昧下了那一封信，老孟怎么起哄這樁故事都沒在有過一絲一毫的進(jìn)展。 ??我工作，我給報社寫詩，我在這樣的生活里蟄伏，或許我不具有寫詩的天賦，報社從未回應(yīng)過我的詩作，我老婆也不喜歡，她叫白露，縣衛(wèi)生所護(hù)士，老孟介紹的，我們恰如其分地走完了婚姻的路程，我也同樣記不清我們戀愛做了什么，好像沒什么特殊的，吃吃飯，送送禮物，趕去當(dāng)時時興的電影院看電影，按照現(xiàn)在的愛情觀念我或許虧欠了她太多了，我不知道，我能想起來的就只有我送她的一條紅圍脖，很貴，卻讓一個衛(wèi)生所的女的都羨慕。 ??老孟跟著劉四離開了哈爾濱，他們敏銳地嗅到了即將到來的災(zāi)禍，老孟走之前也叫過我，他說這樣的日子沒多久了，他說了一大堆，那也是一個冬天，我們喝酒喝到只?；ㄉ瓜戮疲f他要去南方，我問他多南算南，他想了半天說出了關(guān)就算南，他說的沒錯，他去過唐山，去過天津，去過北京，去過太原，去過西安……我不明白哈爾濱還剩什么能拴住他，他沒走，他的兒子也和我的兒子一樣，在這片白雪茫茫的荒涼大地上無邊無際地成長。每年他都說沒掙到錢，每年他都穿的比前一年光鮮，每年身上的物件都比前一年多。 ??后來，我兒子病了，病好治，肺炎住院一個多月，我的存折還夠。老婆也病了，病也好治，乳腺瘤切了就行，抬錢也不是沒得治。我沒病，我不過是失業(yè)了而已，我的存折添了幾百塊，他們說了一大堆，我記不住，他們說我應(yīng)該投入為廠子做點(diǎn)貢獻(xiàn)，這些錢買斷了我的工齡，我失業(yè)了。 ??老婆也失業(yè)了，衛(wèi)生所黃了，好在我們還有廠子分的房子，雖然它冬天漏風(fēng)夏天反潮。 ??錢會有的，爹是這么說的，爹娘還有地，這片黑土從不辜負(fù)包含祈望的人，只是爹也倒了。 ??爹被接到我家，那時候小柏剛買房子定居，他沒錢，我知道的。他說他有同學(xué)，醫(yī)院有，我說有同學(xué)也治不了，肺癌怎么治，爹也不想治，爹跟我說不想拖累我，小菊也沒錢，她剛跟他男人盤了個飯店，手里沒錢?；蛟S小梅有錢吧，我很久沒提她了，過幾天再給她燒點(diǎn)吧…… ??梅啊，哥沒本事，哥要是有本事當(dāng)年留住你，你就不會出去…… ??梅啊，哥沒錢，哥當(dāng)時有錢不管你什么分都供你念書，哪管…… ??梅啊，哥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啊，哥也要來找你了，等著哥哥…… ??…… ??爹娘接來那天，下著大雨，爹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松啊，咱不治了，你把你媽照顧好了就行了，爹就來最后看看你們，爹不治了……”我告訴他，小柏給你找人了，他當(dāng)時同學(xué)現(xiàn)在是大主任，正治你這個病，咱一分錢找下一個臺階。不花，他還得給咱們錢。我知道我要瞞的太多，我跟思哲說，不許跟爺爺說爸爸不上工了，爸爸又回去了。 ??爹低下頭去，我也沒打算瞞住他，我們心照不宣地寬慰對方，我們都在黑燈瞎火地試探腳下臺階。 ??大風(fēng)夾著雨瀝瀝拉拉的下了半宿，樓下院里不知道誰家彩鋼板脫落一大塊，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我第一次感受到憤怒，一種自然地憤怒，我呼哧一下從床上挺起身，白露晚上也沒睡著，她眼里濕溻溻的，割據(jù)她問我要干嘛去，我壓住憤怒不讓它淌出來，我說我自行車沒推棚里去，我去看一眼。 ??我沒穿上衣，套上褲子抓起鑰匙，我要砍死它！我心里想砍死它！我心里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誰，但我要砍死它。我想去廚房拿菜刀，但是思哲在廚房今晚打的地鋪，我沒法過去。 ??我抽起門口的鐵鞋拔子，這鞋拔子是秦虎拿廠子的車床車出來的，鞋拔子歲數(shù)比思哲還大。我拎著它，雨水宮闕里的活夜叉，憤怒點(diǎn)燃我的皮膚，海一般的熱氣讓我無處散發(fā)，這是東北的秋日，秋涼夾著冷雨也打不掉我的憤怒！我朝著那嘩啦嘩啦的彩鋼板過去，它在大雨里展現(xiàn)出很多人的樣子…… ??“我操你媽的！”我在午夜接著暴雨呼號，雨遠(yuǎn)比屋里看上去大！我我提著鞋拔子，朝死里砍他。它借著雨水彈射回?fù)簦h銳的鐵皮板子把我身上劃得血呼啦張，我越砍越狂躁，此刻我有擎天攬地的力量，我瘋狂。 ??我為這場暴雨人工造雷，我是雷公！ ??“我操你們所有媽的逼，你們怎么還沒死完！你們還想讓我怎么辦！我他媽能怎么辦！快他媽讓我死吧，為什么天上不下錢?。　???…… ??我終于砍斷了那塊彩鋼板，寒冷重回我的大腦，連帶著身上的疼痛，它們拉著我返航，我開始恢復(fù)對世界的感知，我感受到身后一束微弱的白光，白露撐傘站在我身后，手電筒的光在這樣的午夜多么無力，這樣的暴雨傘毫無作用，她濕透，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到，或許是一開始，或許剛剛到。 ??我饞著她，或者她攙著我回家，我記不得，暴雨為我們附加厭惡的泥水味道，我看著她，假借雨水淌眼淚。

??第二天，我上樓敲響老孟家的門，我第一次覺得我低他一等。老孟剛從太原回來，但他什么都知道，他問我跟不跟他走，去外邊跟他賺票子，他說我們是哥們。但我沒法走，我說……我還沒說，他知道的。 ??他拎出他的燒烤架子，他說給我爹接風(fēng)，但我爹沒下來，他下不來床。于是他灌得我找不著北。我應(yīng)該真是喝醉了，我看見思哲在跟孟實(shí)搶這鍋?zhàn)詈笠淮?，我一巴掌扇思哲臉上：“你他媽放下，給孟實(shí)。” ??我醒來的時候，白露跟我說，老孟借了我八千，他說他手頭就這些，手頭壓了一批貨騰不出多少，要多少等他后續(xù)再給我。 ??爹不肯去醫(yī)院，我打聽到小柏介紹的馬主任，可他不認(rèn)識小柏了，我只能掛號去開藥，拿著爹在家開的片子求爺爺告奶奶，他們都說是肺癌，可爹死都不愿意住院，他們無能為力。我一遍一遍給馬主任打電話，我要他開點(diǎn)藥，醫(yī)院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開點(diǎn)吧，開點(diǎn)吧…… ??馬主任把我拉黑了，把我們家能打的手機(jī)號都拉黑了。馬主任最后一次電話，給了我一瓶藥，他說這一瓶八百，吃一個禮拜，他說他不能給我開，我要是能買到就買，買不到就認(rèn)命。 ??爹問我，這一瓶多少錢，我說二十，他又低下頭，他說別買了，吃了就好了。 ??爹確實(shí)好了，沒一個禮拜，咽了自帶的耗子藥，找小梅去了。 ??爹啊，兒不孝啊，我也來找你啦…… ??老孟后來也不闖蕩了，回家開了個超市，天天躺著見錢。我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出去闖蕩的力氣，我跟白露給老孟打工，老孟說這不叫打工，我?guī)退吹晁判?，他謝謝我還來不及呢。超市不小，老孟總有手段，他總有來錢的法子。我永遠(yuǎn)攢不住錢，每筆錢都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橫禍，量體裁衣似的收繳我的積蓄…… ??后來我開始期待兒子，思哲很爭氣，但孟實(shí)比他還爭氣。思哲考了562，我很高興，孟實(shí)考了613，但我還是為思哲高興，我領(lǐng)著思哲出去喝酒，我第一次帶他去游樂園，我總以為你他是孩子，可他比我還高，比我還壯，我給他講我年輕的故事，但他偽造笑容仿佛聽著，我看過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容總帶有一股鋒利的鐵銹味。我知道我總把他想得幼稚，但我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不幼稚的，我不知道，或許他知道…… ??他畢業(yè)，他工作，他能養(yǎng)活自己，他談女朋友，分了，然后又找了一個，或許吧，我知道他開始獨(dú)當(dāng)一面了…… ??我開始覺得我沒用了，我什么都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我不富貴卻被富貴病找上門，我總怕我也是我爹那樣的累……累人。兒啊，爹無能啊…… ??我突然中了獎，二十多萬，我不知道什么橫禍在這之后等著我，我夢見爹和小梅，他說： ??“明天見！” ??呼蘭河，夜燈很好看。 ??咣當(dāng)…… ??轟隆。

??父親去世了，三天前他穿著他曾經(jīng)舊廠子的工服，離開家門，那天晚飯他沒喝酒，面色平靜從衣柜里翻出那件衣服，它被埋在衣柜的最底層，母親洗的干干凈凈，領(lǐng)口發(fā)緊，靜靜地沉睡在白色苫布的最下面。我只以為他去散步，他關(guān)上門是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恐懼，他關(guān)門從不在乎，這次出門卻小心翼翼，關(guān)門輕聲仿佛要背著我們?nèi)プ鍪裁础???他總是先一步出門散步，先一步甩下尚在洗碗的母親出門，母親抱怨他從不等她。急匆匆出門追他——只不過這一次沒有追上他。 ??母親散步回家向我抱怨父親不知所蹤，父親離去的突然以致我們一致認(rèn)為他被哪個不三不四的路邊偶遇的工友或者戰(zhàn)友叫去喝酒，一遍一遍電話總是那一句“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我們從不會認(rèn)為他此時沉入江河，以致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去上班前還依舊認(rèn)為他只是喝多了在別人家住下散散酒味。 ??那時是哈爾濱一個晴朗的傍晚，白天下過雨晚上風(fēng)一吹總覺得有點(diǎn)涼嗖，他披上工服離開房門帶起一陣呼嘯而過的尖銳的風(fēng)聲，隨著他安靜的關(guān)上房門，成為他在世界為我留下的最后一聲道別，可惜那不是他的人聲。我開始記不起他的聲音了，或許是低沉的，或許是高昂的……他背對著我和母親走入雨后的街景，走上大橋，走進(jìn)河水。 ??父親，告訴我，為什么？ ??失蹤的第二天，我給祁泊舟打了個電話，我內(nèi)心極度不祥的征兆和母親打的每一通回復(fù)“不知道”“沒見著”的電話都成為我給這個現(xiàn)在在派出所的老同桌打電話的動機(jī)，我們很久沒打過地那話了，確實(shí)很久了。 ??泊舟說沒到24小時沒法弄，不過他還是盡力幫了忙——規(guī)矩并不是死的，總有可以撬開的點(diǎn)位。 ??我們一路調(diào)取沿途的監(jiān)控，下樓后他和賣香瓜的老頭打了聲招呼，老頭跟他關(guān)系一直都好，說什么都要給我爸塞個香瓜。他沒要……除了小區(qū)，轉(zhuǎn)頭背向他散步路線的相反方向，那時通往大橋的路…… ??橋上的監(jiān)控顯示他在橋邊猶豫良久……在他身后駛過第四輛金杯的時候，他縱身一躍……第二天下午，父親終于得以重建天日——河邊一位釣魚的老頭壞了一根魚線把這條“大魚”從水中勾出，一張淤血的臉或許還能看出些有父親的輪廓，他并非溺水而亡，或說他并不只是溺水而亡。也許落水前先撞上了河里露頭的石頭，先于溺水亡于外傷……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了。 ??我轉(zhuǎn)了釣魚老頭五百，我感覺他想再多要點(diǎn)，但看我剛死了爹沒敢。 ??我也轉(zhuǎn)了泊舟五百，后來感覺給少了又轉(zhuǎn)他五百說是補(bǔ)助兄弟們，我轉(zhuǎn)第二下之后他才收錢，但他就回了我一句“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我沒心情再去管他了。 ??母親哭得直干噦，十幾年前我也見過這一幕，我腦海里有那樣的印象，那應(yīng)該也是一個風(fēng)雨混雜的季節(jié)，驟雨忽起又忽止的季節(jié)，爺爺奶奶從鄉(xiāng)下來，爺爺病了，我睡廚房，恐懼且彷徨，那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失眠，我聽見外面被大風(fēng)吹得呼扇呼扇的鐵皮，雷雨風(fēng)聲加持著這樣的聲音讓深夜倍感恐怖。爺爺忽然咳嗽，奶奶翻身，父親起身出門，母親低聲啜泣，抽紙輕輕擤鼻涕，屋外瘋子狂叫罵人……我在鼻子酸楚后猛然昏睡，夢里恐懼依舊。 ??四天后，父母出門的早上，我吃過奶奶為我盛的粥，那時他們早上吃過剩下的。奶奶為我摳了半個咸蛋黃，爺爺呼哧呼哧在床上咳嗽、咯痰，我吃的很快，或許是粥已經(jīng)晾涼了，奶奶去刷碗，我懷著恐懼在房間門口看爺爺，他伸出他瘦削的胳膊，勾手示意我過去，他的指頭像我筆盒里的鉛筆，干干巴巴的。那時候小朋友都不用鉛筆了，他們都用自動筆了，只有我還用，我本不想過去，但我昨晚沒削鉛筆，我只能去他的房間去拿卷筆刀。 ??爺爺跟我說：“哲啊，幫爺爺把那個大包打開?！蔽也幌肜硭?，只想拿了卷筆刀就出去……但我沒這樣做，我總有直覺，爺爺要給我一筆壓歲錢，往年他都會給我，我知道的。 ??我打開包裹，在爺爺?shù)闹敢抡业揭粋€紙包，紙包不像是能裝著錢的樣子。 ??“這是啥呀?！蔽覇枲敔?。 ??“偏方，吃了這個爺爺就好了。”爺爺這樣告訴我，“哲啊，好好學(xué)習(xí)，別老惹你媽生氣，讓你爸你媽少操點(diǎn)心。咳咳……多吃飯，別挑食了?！???爺爺支著床讓自己坐了起來，揉揉我的頭，他示意我把水杯遞給他，我遞給他。 ??我好像知道那暴力是什么了，這太像是那些影視橋段了。 ??我不敢想。 ??中午的時候，老師告訴我，爺爺走了。 ??是的，他走了。 ??我送走的。 ??我淚如雨下，或許是悲痛，或許是恐懼，或許是懺悔。 ??父親什么也沒說，放學(xué)回家后他給了我一百塊，一張紅皮，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跟他說點(diǎn)什么，但他只是去招呼別人了，我想和母親說點(diǎn)什么，但她哭得只嘔，沒想聽我說。我想和奶奶說點(diǎn)什么，但是她在姑姑身邊，姑父也在那里，我害怕姑父，我沒敢過去。 ??我誰也沒說，但沉默就已經(jīng)是參考答案了。 ??父親走前留給我一筆錢，他中獎了，他買了這么多年彩票，終于中獎了。 ??錢不多，但至少是錢。 ??他總是習(xí)慣在悲劇時用錢打發(fā)我，高考結(jié)束那天，即使沒有出分我也知道我考的不好。這樣的理由應(yīng)該有很多，但我沒和一一列表。父親沒說什么，他領(lǐng)我出去狂歡，去他從未帶我去過的游樂園，去過山車和跳樓機(jī)，去唱歌，我從不知道父親歌舞雙全，母親總說父親年輕是文藝分子，我不信，但我現(xiàn)在信了。在KTV一眾我這樣年紀(jì)的孩子里，父親的歌和嗓子都閑的格格不入，但沒人說難聽，或許他追不上潮流，但他至少證明自己文藝的靈魂不曾休。父親把他和我都灌醉，究竟什么壓抑著他為我一展歌喉？我不知道，對他而言，我不知道的太多了。 ??我到底知道他什么，那一晚后我想過很久。再往后我也嘗試叫他帶我出去唱歌，出去逛逛游樂園，他都沒再理會過我。他會告訴我他不年輕了，他會告訴我……他很累了。 ??也許這些有跡可循，小時候我寫作文想不出成語，他總是能一語中的。哦對，“一語中的”也是他教給我的。他文采斑斕的靈魂為我留下一封絕筆，龍飛鳳舞，他藏在那條白苫布下，他估測對了我的直覺，他知道我一定會兒在那里找到他留下的——遺書。 ??仁慈的地母啊，請你善待我悲傷的、卑微的、悲涼的父親潮濕的靈魂吧。 ??父親啊，一路走好。 ??“…… 在此，我代表我的母親和家人，再次向出席此次告別儀式的各位親人、朋友、領(lǐng)導(dǎo)表示由衷的感謝。”

??“兒啊，你學(xué)校不著急回去就再待一天吧，上小九家?guī)兔蠲钊??！???“我導(dǎo)師剛有催我了，我真得回去了，思哲他二叔不是回來了嗎，有人幫忙沒事的，我去也就是幫倒忙去了?！???“行吧，你說說……怎么就沒想開，那天晚上他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就該開車出去找去，興許看到還能攔回來。你說這事整得……” ??“一會你少喝兩口，別我媽一不在你就沒好得喝，你那血糖這兩天剛好點(diǎn)?！???“一天凈事，趕緊回學(xué)校吧……聽你嘟嘟就煩?！???“砰！” ??你說你圖什么。 ??走好吧，老陳…… ??一路走好！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