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屋里灑滿了陽光。東邊窗戶片上掛著昨夜的雨滴。迎著光閃閃發(fā)亮。美好的陽光預(yù)示著這也將會是美好的一天。奧斯卡抬眼看到，地墊幾步外是奶娘瑪麗的棕色裙子。奶娘正在爐子前彎著腰忙著做早餐。香噴噴的粥和新鮮的大麥咖啡的味道從爐子那邊傳來。桌上是外殼松脆的烤面包，切成厚厚的大塊。

奧斯卡掙扎著起床。雖然已經(jīng)離受傷已然過了一周，但傷口還很疼?，旣惲⒓醋⒁獾綂W斯卡的動靜，轉(zhuǎn)頭看向她，溫柔地微笑：早上好-

聽到這一聲問候那熟悉的聲音，奧斯卡的心情悸動。那一刻，似乎她還在杰爾吉大宅居住，生活平安順?biāo)?。過去的日子是那么平靜，直到她和安德烈一夜之間把一切都?xì)У袅恕?/p>

安德烈……

奧斯卡突然想起來昨晚的事兒，還是嚇得后怕。她掃視房子，并沒看到安德烈。

早上好，奶娘。安德烈醒了嗎？她虛弱地問。

奶娘認(rèn)真地看著她，點點頭。

他說什么了么？

沒有- 他什么也沒說，就去馬廄給牛和馬喂食了。估計過一會回來。

奧斯卡嘆口氣，慢慢從地墊上起來。她的繃帶上已經(jīng)有血跡洇染。奶娘于是幫她換了繃帶。接著是洗漱。奧斯卡剛回房間，安德烈就回來了。他冷峻地看著她，只是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一個字也沒說。奧斯卡還沒來得及鼓足勇氣開口，她聽到隔壁有小孩的腳步聲，突然間一個男孩沖進(jìn)了房間，像一場小小的颶風(fēng)。他亂蓬蓬的深色卷發(fā)下面是一張帶著紅撲撲的小圓臉。奧斯卡來不及仔細(xì)看他，他就沖到爸爸那里緊緊抱住他的腿。他突然松開了雙臂，響亮而激動地說：

-爸爸，爸爸！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夢嗎？yeey! 他高興地笑著- 我夢見了我騎在雪一樣白的馬背上，你知道嗎？就像您說我媽媽以前騎的那種馬！一模一樣！他還有長長的鬃毛，好比我們畫在墻上那個！太有意思了，爸爸！

安德烈臉紅了，緊張地瞥了一眼奧斯卡。男孩仍然盯著父親，眼睛被熱情所點亮，但他的小眉毛突然擰了起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爸爸的反應(yīng)比往常遲鈍了很多。他又轉(zhuǎn)過身，看看是什么讓爸爸分了心。當(dāng)他看到屋里有個陌生人，馬上藏在爸爸腿后，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實際上他是一個天性好奇的孩子，又偷偷從藏身的地方伸出頭，瞪大雙眼張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奧斯卡站在那里僵住了，留意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兒。這孩子雖然和安德烈極為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他是誰的兒子，但他也有著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奧斯卡看著孩子的臉，就感覺像是照鏡子一般。

乖，說早安，Lusien- 安德烈對孩子說，他輕輕牽著他的手，把他從腿后牽出來。

早上好- 小男孩有些羞怯地說，仍然驚訝地望著奧斯卡。

Lusien... 奧斯卡小聲說，安德烈點點頭。

多少天來，多少月來，多少年來，她一直想知道安德烈給孩子到底起了什么名字。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Lu, Lusien。她回想起分娩那天，在十幾個小時的痛苦之后，伴隨第一縷陽光一起來到她房間的是孩子的啼哭。安德烈是不是也因此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她喉嚨一陣發(fā)緊，眼前的畫面開始起霧。

你是誰？小男孩突然問，似乎無法忍受房間里的靜默。

我是你的…… 她開始輕輕地說，拼命抑制住眼淚，但是安德烈立即打斷了她。

這是你的Francoise姑姑。他說著，故意看著奧斯卡的眼睛：她從巴黎一路趕到這里來見你。

奧斯卡仿佛被澆了一桶冰水。她默默咽下無盡的失望，然后溫柔地微笑。

是的- 她確認(rèn)了安德烈的說法，彎下腰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Lusien.

男孩走近了一些，自信地把小手放在她的大手里，她輕輕握了握手。

好棒！男孩很高興，不僅沒有把她的手松開，反而抓得更牢了：快來，姑姑！我們馬上要吃晚餐了！

是早餐，Lusien! 安德烈糾正他。

哈哈- 男孩笑得很開心，在長凳上坐下，也沒有松開奧斯卡的手。姑姑跟我坐一起！我吃粥，姑姑。因為爸爸說粥很健康，我吃了它會和爸爸一樣強(qiáng)大！

奧斯卡忍著笑，歡樂地看了一樣奶娘和安德烈?，旣愓f了同樣的話，只有安德烈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兒子怎么能毫無阻礙、毫不猶豫地接受家里多個陌生人呢！當(dāng)然他知道兒子一直外向直接，雖然剛開始有些羞怯，不過交朋友很快?？杉幢闳绱?，他也從沒有和哪個人這么短時間就相處地這么好。也許是因為用了安德烈臨時發(fā)揮的“姑姑”這個詞，讓男孩覺得奧斯卡已經(jīng)是家庭成員之一了。安德烈應(yīng)該找時間和奧斯卡坐在一起商討一個共同的故事版本，這個版本必須是安全的，并且不能透露事實真相。但一想到要跟她i面對面談話，安德烈就覺得難受，所以就將這個令人不快的任務(wù)一直往后拖延。希望他今天工作的時候，家里的兩個女人不要給孩子說漏嘴。

早餐在愉快的氛圍中完成，雖然大人們都沒說幾句，只有孩子說個不停。

姑姑，你知道我們也有一匹馬嗎？他像太奶奶烤爐里的煤一樣黑。它叫羅伯斯特，好玩嗎？

姑姑，我已經(jīng)能自己從井里打水了。但是太奶奶不許，他們說如果我掉下去，他們可不拉我出來了！

姑姑，這粥可太好吃了。Moreau先生給我們拿來的種子，太奶奶把它們煮成粥。太好吃啦！是不是？

姑姑，馬丁夫人養(yǎng)了只黑白相間的貓，叫Fripon. 它常常來我們家馬廄里捉老鼠。我也想養(yǎng)一只這樣的貓，可以嗎，爸爸？

姑姑，您知道房子上的馬是爸爸用藍(lán)色的粉末畫的嗎？我想有一天也能騎這樣的馬。

姑姑，我真的夢見了那樣的白馬！我好想有一天能騎那種白馬。爸爸教了我一點，但我只教過羅伯斯特。但它是黑的，不是白的。

那我們可以去馬廄看我的馬。奧斯卡終于有機(jī)會插一句，笑著說:它差不多全白，只是小腿上上有些黑色斑點。

噢噢噢！男孩瞪大眼睛，那我能騎它嗎？我可以嗎，爸爸？爸爸，求你了！

只能騎一小會兒。安德烈說，有些惱怒地看了奧斯卡一眼。

太棒啦！男孩欣喜不已，接著說: 你有一匹和我媽媽一樣的白馬，還有和她一樣的頭發(fā)。爸爸說，我媽媽特別特別漂亮。可我媽媽去世了，你知道嗎？你是媽媽的妹妹嗎？男孩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絲毫沒覺得尷尬。

這是奧斯卡一個小時內(nèi)第二次感到徹骨的寒意從脊梁骨自上而下傾瀉。"我媽媽去世了。"原來這是孩子沒有媽媽的"官方"解釋。奧斯卡用責(zé)備的眼神看了看安德烈，但她沒說話?，F(xiàn)在還不是解釋一切的時候。而安德烈壓根看也沒看她，專心致志地吃著奶奶煮的粥。

不，我不是。奧斯卡勉強(qiáng)擠出一句。很明顯男孩正等著她回答呢。

嗯，好奇怪。。。他像小大人似的用小手托著腮: 沒啥，算了吧。他又微笑起來: 姑姑，我想看您的馬！它叫什么？

它叫凱撒，很漂亮，跑得很快，沖刺時像風(fēng)一樣快。兩句話讓兒子又笑了起來。

謝謝您的早飯，奶奶。安德烈突然放下餐具，站了起來，似乎是忍不了這愉快的場景: 我得去工作了。Lusien今天要乖，不要煩纏你太奶奶和。。。姑姑，好不好？

男孩鄭重點點頭，但馬上鉆到桌子下爬過去，撲進(jìn)爸爸的懷抱里。

好了好了，抱夠了。安德烈的聲音溫柔起來。奶奶，我想跟您說句話。

奧斯卡看到兩人在門口站了很久，悄悄說著話，然后安德烈走了，沒有再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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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下午回到家，帶了一只好大的包袱。奧斯卡正在花園露臺上給陪Lusien坐著畫凱撒。男孩一聽到爸爸的聲音，就從畫紙那邊迅速跑開，以最快的速度沖進(jìn)屋子里。一瞬間，他已在安德烈健壯臂膀里舉高高了，父子倆洪亮地大笑，像要掀翻屋頂似的。

還要！我還要舉高高！安德烈把Lusien最后放下的時候，Lusien大聲抗議。

夠了夠了，寶貝，爸爸累了。等我休息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玩。父親看見男孩露出失望的表情，于是答道。

耶！男孩又開心起來。你知道嗎，爸爸？我今天騎了凱撒！它和我夢中的白馬一模一樣！姑姑帶著我騎，繞著馬廄走了一圈，太好玩了，爸爸！他滿足地感嘆道。然后我們給拔了胡蘿卜做晚飯，還畫了馬。姑姑可沒有你畫得好！

聽到兒子最后一句話，安德烈忍不住笑出聲。他忽然回憶起和奧斯卡小時候一起上課的日子。因為奧斯卡畫畫不認(rèn)真，老師總對她有意見，還用安德烈作例子想要激勵奧斯卡。奧斯卡因此總會對安德烈生氣，畫畫課后的擊劍課上就會對安德烈展開“報復(fù)”，畢竟她擊劍課學(xué)得比安德烈要好。他不止一次從她的怒火中逃離。想到這里，安德烈笑著，但表情又嚴(yán)肅起來。奧斯卡靠著門框站著，溫柔地笑著，直直地看著安德烈，似乎也沉浸在同樣的回憶中。安德烈坐直，笑聲停下來，因為更苦痛的回憶已經(jīng)掩蓋住了美好的童年記憶。

我很高興你今天玩得不錯。他對兒子說?，F(xiàn)在你自己玩一會，我要跟你姑姑說幾句話。

男孩順從地點點頭，去找玩具了。安德烈讓奧斯卡坐在自己旁邊。他從背心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這是什么？奧斯卡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羅莎莉的來信。安德烈語氣平淡：應(yīng)該昨天寄到的，但是郵政馬車路上出了點意外，所以今天才到。羅莎莉想要預(yù)先告訴我你要來這兒，但她究竟還是沒能提前通知到。他有些諷刺地說。

奧斯卡仔細(xì)看著奧德里厄。羅莎莉在信里說了什么呢？

你救了一個孩子？真是高尚！現(xiàn)在你成了英雄——?安德烈毫不掩飾他的諷刺。羅莎莉說你現(xiàn)在是逃兵。我必須承認(rèn)我非常驚訝。軍隊的職責(zé)一直是你最看重的事，現(xiàn)在你卻拋棄了它去追逐自由意志了？太奇怪了吧。

我們分別后，發(fā)生了很多事——奧斯卡被噎得夠嗆，勉強(qiáng)說道。

那是！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安德烈冷冷地接著她的話說。說回這封信。羅莎莉一直對我們很照顧，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悉心照顧Lusien.她讓我?guī)椭?，而我很重視她這個朋友，不會拒絕她。所以我決定，你可以在這里住，直到你的傷勢痊愈。然后你需要離開，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我覺得這樣對我很公平，你覺得呢？

奧斯卡用目光在安德烈眼睛里搜尋著。她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認(rèn)識面前的他，這人好像一個陌生人一般。這不可能是那個和她共度童年青年的人，那個和她一起走入成人世界的人。她的朋友是溫柔善良的男人，是那么熱心腸，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惡語相向。奧斯卡盯著安德烈冰冷又充滿距離感的眼神，簡直不相信這些尖酸刻薄、譏諷挖苦的話語是從過去那個永遠(yuǎn)講著美好故事、唱著美好歌謠的安德烈嘴里說出來的，不相信這些話是昨晚那個溫柔地哄睡他們的兒子的人嘴里說出來的，是從那個和她……奧斯卡被記憶的洪流沖刷得一顫。

安德烈……我們冷靜地談?wù)劇竽恪?/p>

我想我昨晚說得再清楚不過。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可談的。你可以在這里住著，直到痊愈，但我不想再看見你。請過來——他說，指著地板上那個包袱。你的名字是弗朗索瓦絲 博耶，是我父親那一脈的表親（注：因此我把a(bǔ)untie翻譯成了姑姑，而不是阿姨）。這些布包的的是裙子，把衣服換了。如果你要在這里居住，你必須適應(yīng)。這里的人很善良熱情，但這也是一個小地方，一個穿著男裝的女人太惹眼，人們會議論紛紛。我猜你也不想這樣。我也不想你把士兵吸引過來，所以得格外小心。我看到你還戴著劍。我們必須把它藏起來，你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把它拿出來露出來。

奧斯卡彎腰解開包袱上的結(jié)，打開后看到三件樸素的裙子和內(nèi)衣。她內(nèi)心嘆了口氣。很多年前那個夜晚，她對自己發(fā)誓永遠(yuǎn)不會再著裙裝。但是時勢艱難，她不會跟安德烈爭執(zhí)。并且她相信她朋友是做過充分考慮的。他首要考慮的是孩子的安全，奧斯卡也完全理解。她把仍給她的裙子套上。她應(yīng)該立即換裝了。

這些是Ella的裙子嗎？瑪麗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安靜地問：你跟她談過了嗎？

我談了。安德烈點頭。我不得不告訴她現(xiàn)在的情況。然后借了這些衣服。

她說什么？

她當(dāng)然不很高興。安德烈嘆了口氣。這也不奇怪，對吧？但是她說她理解。我向她承諾這是暫時的。

好—— 奶奶寬慰地笑笑，安德烈點點頭。

奧斯卡走向奶娘房間去換衣服的路上，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但連一個字也聽不懂。她突然感到什么東西緊緊抱住了她的腿，低頭一看是一雙大大的藍(lán)眼睛深情地望著她。

姑姑，姑姑！你什么都不知道！Lusien悄悄說。Ella阿姨是爸爸的戀人！你知道嗎？可能我很快就有新媽媽了！小男孩開心的加了一句。

雖然這是炎熱的暑天，奧斯卡突然覺得臉上吹來一陣透亮的秋風(fēng)。而后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心仿佛到了寒冬，在寒冷中直打顫。

失望。那是她的感覺。

不過，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為什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