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拉摩的侄兒》最大的難度是什么？

當一個人用一種玩世不恭的語態(tài)來說話的時候

他說的哪一句話是真話，哪一句話是假話？

“我”與“他”的博弈

——從《拉摩的侄兒》認識狄德羅

1713年，德尼?狄德羅（DenisDiderot）出生于法國東部小城朗格勒的一個小資產(chǎn)家庭。父親希望他能成為律師或醫(yī)生，但長大后的狄德羅投身文藝，成為了18世紀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美學家。在他一生的著作中，對話體小說《拉摩的侄兒》最具思辨色彩，被歌德與席勒欣賞，更是被恩格斯贊為“辯證法的杰作”。

在本來意義的哲學之外，法國人同樣也能夠?qū)懗鲛q證法的杰作；我們只要提一下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就夠了?！鞲袼埂斗炊帕终摗?/p>

在2021年7月17日的“狄德羅作品集”新書分享會上，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博士生導師徐英瑾教授，與大家分享了關(guān)于這部《拉摩的侄兒》的獨到見解，我們從中整理了一些精彩片段，與大家分享。

比起《百科全書》，《拉摩的侄兒》更能顯示狄德羅的思想

徐英瑾：

其實在哲學系要找一個狄德羅的專家還有點難，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會說自己是康德專家、黑格爾專家，一般都會找非常“大段位”的專家。狄德羅的“段位”客觀上來說是比較小的，因為在法國啟蒙運動時期，像伏爾泰、孟德斯鳩的光芒是很厲害的，狄德羅和他們比比較弱。而《百科全書》是一個和很多人合作的東西，它就像司馬光編的《資治通鑒》一樣，并不是司馬光一個人搞的，也不是他單獨的著作，你要通過詞條反過來了解他，所以狄德羅的影響相對來說比其他哲學家小一些。

但為什么大家會經(jīng)常談到他？就是因為《拉摩的侄兒》。《拉摩的侄兒》是在《精神現(xiàn)象學》當中被黑格爾提到的，黑格爾“段位”很高，《精神現(xiàn)象學》是哲學系必讀書目之一，也是黑格爾非常重要的著作之一。

徐英瑾：

《拉摩的侄兒》和德語世界之間有非常深刻的關(guān)系。因為《拉摩的侄兒》寫完之后在法國出版不了，因為一些政治上的打壓，狄德羅的著作在生前發(fā)表的不多。但這是好東西，到了德國之后就被歌德看到了，歌德是“段位”極高的人，他一看覺得非常好，就翻譯成了德語，然后又“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傳回法國。傳回法國的時候，狄德羅已經(jīng)去世了，法國大革命已經(jīng)發(fā)生。大革命發(fā)生之后，這些“禁書”就不再是“禁書”了。

書商就覺得這么好的書在德國出版，不在法國出版，法國人很沒有面子，就要出版。然后大家就找到出版商，結(jié)果碰到一個問題——找不到原稿，只能找到德文的稿子。那怎么辦？因為出版書要有周期，現(xiàn)在大家正在熱潮，巴黎到處都在問“這本書為什么找不到法文版”。于是出版社找了幾個槍手，把歌德先生的德文翻譯成法文，就出現(xiàn)了這么惡搞的情況。

1832年的時候，《拉摩的侄兒》法文原本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之后就不用借歌德之手了，就把它出版了。大家可以放心，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拉摩的侄兒》不是經(jīng)過歌德的。但這是一個很好的西洋研究的過程?！独Φ闹秲骸返氖指逭孥E在美國的摩根圖書館。這件事情就非常好玩了，一個法國的作家，寫的手稿落到了美國，它第一次出版是在德國，兩件事和法國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分裂的意識”

徐英瑾：

《拉摩的侄兒》為什么被哲學家重視？因為黑格爾稱之為“分裂的意識”，“分裂的意識”是“精神分裂”。

拉摩的侄兒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要把它和另外一本大家更加熟悉的書做一個比較，那就是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

《君主論》大家應該是比較熟悉的，它被稱之為“帝王之書”，就是帝王一方面像狐貍一樣狡猾，一方面像獅子一樣殘忍。為什么要把它和《拉摩的侄兒》一起談，就是因為很多人對馬基雅維里這本書有一個評價——帝王早就這么干了，但是沒有人說出來，你干嗎要寫出來呢。所以有人說這本書是反帝王的，因為把帝王的套路揭露給大家，大家就知道帝王怎么玩了。

《拉摩的侄兒》就有類似這樣的意味。拉摩這個人物和狄德羅可能有某種意義上的暗合，為什么？拉摩實際上是一個地位爬不上去的，但又是屬于中國人講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他看清楚了這個社會的運作規(guī)則，但是自己因為段位、血統(tǒng)等原因爬不上去，于是在旁邊冷嘲熱諷。

你看《拉摩的侄兒》最大的特點是什么？它并不像19世紀巴爾扎克的那種小說，它有大段的對話，導致情節(jié)性不是很強，主要是通過對話來體現(xiàn)不同人觀點的接觸。甚至有的時候它的情節(jié)性比柏拉圖寫的《會飲篇》還要稍微淡一些，它的對話比例非常高。但這是典型的通過文學和哲學相互結(jié)合的方法來體現(xiàn)作者本身觀點的寫作方式。

“自己的影子”——拉摩與狄德羅

徐英瑾：

你要知道，任何人寫小說，主人公或者是重要的人物都可能有他自己的影子，狄德羅也是這樣的。他是一個“外省人”。你要知道巴黎人有一個特點，他就說“巴黎人”和“外省人”，用上海話說“鄉(xiāng)下人”。法國只有一個巴黎，所以它長期以來就有一種自傲的心態(tài)，狄德羅是小地方的人，他到巴黎就會受到歧視，而且他家里希望他做一個體面的醫(yī)生、律師或者是牧師這樣一個馬上能夠掙錢，能夠為社會等級所承認的人。但是他想做文藝工作者，搞一些翻譯，寫一寫東西，這個工作是有上頓沒下頓的，顛沛流離。但是這樣的人需要讀很多書，對這個社會有很深刻的了解，但是他的經(jīng)濟地位是不穩(wěn)固的，所以他對這個社會充滿了怨言。實際上這樣的想法和形象就在《拉摩的侄兒》的文本里得到了一個體現(xiàn)，所以這可以看成是作者一種心聲的表達。

以前傳統(tǒng)的基于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教材是怎么討論《拉摩的侄兒》的？說這表明新興資產(chǎn)階級在崛起過程當中受到社會等級壓制的時候，產(chǎn)生了一種階級覺醒的意識，但是很多好的地方被貴族所壟斷，所以大家就會產(chǎn)生這種“分裂的意識”。從心理學角度上來看，當你沒有辦法在物質(zhì)上獲得財富，但是對自己評價又非常高的時候，為了維持心理平衡你會怎么做？你會采用一種很重要的修辭手段，那就是反諷，通過反諷來維持心理平衡。

反諷

徐英瑾：

在20世紀、21世紀很多哲學家，比如說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他寫了一本書《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Contingency, Irony and Solidarity），這個反諷本身被他認為是現(xiàn)代自由主義可以維持團結(jié)的一種方式。反諷本身可以維持團結(jié)，這個話大家聽不懂，為什么反諷可以維持團結(jié)？就是通過反諷會有一些預設(shè)，通過預設(shè)大家達到一種精神共鳴，你就可以分出你我他之間的區(qū)別，所以本身可以構(gòu)成團結(jié)，而且反諷本身又能夠構(gòu)成一種不是那么尖銳的批評，也許對現(xiàn)代社會來說是非常有用的。

《拉摩的侄兒》就是這樣的特點，他不但寫的太露骨，狄德羅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盯上了，但是他要說的這個意思又要表露出來，他就構(gòu)成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

但是我覺得《拉摩的侄兒》這樣的提法，僅僅把它看成是當時法國大革命前夕，資產(chǎn)階級要崛起，碰到一些苦悶的問題，相對來說把它的立意說小了。因為每一次社會變動的時候，都會有一些有才華的人，因為家世和血統(tǒng)的原因升不上去，然后會產(chǎn)生一些牢騷，而牢騷就會變成一些偉大的作品，比如說《離騷》。往往牢騷就是偉大的文學和哲學產(chǎn)生的契機，因為能夠產(chǎn)生牢騷的人，往往是處在還有力氣發(fā)牢騷的地步，真正勞動人民大概上床就睡著了。

徐英瑾：

啟蒙主義的這種思想基本想法是什么？這是要等到很多年之后由康德總結(jié)的，康德寫了一篇文章叫《什么是啟蒙？》，當中提了一個口號叫“敢于知道一件事”。

“敢于知道一件事”就是敢于知道真理。這件事是很容易被大家忽略的，大家覺得“敢于知道”這件事情，也值得說出來嗎？我們現(xiàn)在都說愛知識、愛科學、愛文化，當然要擴大自己的知識面，但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人家會說“你這是誰告訴你的？”。

他說：“張三跟我說的，國王的確和某個國家簽訂賣國條約?！弊於律希@事你是不能知道的，你知道了以后弄不好會被抓走的，這種事你怎么能知道呢？

“敢于知道”是很危險的。甚至在科學階段也是。比如說你要對天主教庭所承認的某些托勒密的“地心說”進行抨擊，你認為從你的科學推理來看有問題，人家就把你的嘴堵上，“你怎么能說那個不對呢？”這會有很多問題，也就是說康德在說“敢于知道”的時候，要點不在于“知道”，而在于“敢于”，膽子得足夠大，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拉摩的侄兒》這樣的書就是說：如果你知道這個社會的運作規(guī)矩是什么樣的，你敢不敢說，敢不敢寫？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所以康德這句“敢于知道”是多少革命先賢在他面前已經(jīng)做出了榜樣，康德只是做出了一個很小總結(jié)。

康德自己的膽子也沒有那么大，因為他寫了一本書叫《單純理性限度內(nèi)的宗教》，實際上含義是說宗教是一個信仰的事情，它并不是我們支持的對象。這句話翻譯成大白話是“上帝存在這件事情，保不定是假的”。國王看了半天總算看懂了，然后要把這本書禁掉，甚至還要把康德的哥尼斯堡大學的位置弄掉，康德要寫個政治檢查，這個政治檢查我認為是“歷史上最惡毒的政治檢討”，他說“在國王陛下健在的時候，我絕對不發(fā)表此類對宗教不滿的言論?！比曛螅瑖躐{崩了。所以我認為它是“歷史上最惡毒的政治檢討”，開玩笑說：“扎小人”把國王“扎”死了。

自己的這種行為是違背你的初心的，但是你內(nèi)心又覺得不是這樣，這樣就會導致一種“分裂的意識”，這就是黑格爾說的“分裂的意識”，就是你的真理推理線路和你的利益獲取線路是分離的，你必須要做一些你自己不信的事情才可以拿到好處。為了維持自己的心理健康怎么辦？

在一個酒局或者是飯局上說出來，進行元思考，這就是哲學的特點。把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進入一種元思考說出來之后，你就可以在更高的狀態(tài)下把它配平了。因為追求不矛盾性是人生健康的一種要求，他不僅是理論要求。你一天到晚做自相矛盾的事情頭會大的，對身體健康不好。你怎么把這些事情都說圓，你要從更高層面來看，這一方面是這樣的，那一方面是那樣的，要把說話和做事的邏輯分開，這就導致了像《拉摩的侄兒》這樣的作品。

《拉摩的侄兒》發(fā)生的場所是在巴黎一個很著名的下棋的地方，這是有隱喻的，下棋是什么？下棋就是一個馬基雅維里的博弈的最好的地方，我所獲得的最重要的知識并不是關(guān)于宇宙的知識，而是對其他人心理狀況的猜測，你要走哪一步，這就是下棋。在博弈的這種場合下，我們?nèi)ビ懻撊耸篱g的這種百態(tài)，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雙關(guān)的隱喻，能夠向我們展示他寫作這部作品背后的深意。

《拉摩的侄兒》是一部很難讀的作品

徐英瑾：

《拉摩的侄兒》中包含了大量的隱喻，并不是傳統(tǒng)哲學文本所擅長處理的那種情況。在讀柏拉圖寫的那些對話錄的時候，我們哲學上的做法是相對忽略文藝的成分，把當中的論證結(jié)構(gòu)給弄出來，這個論證結(jié)構(gòu)就要寫成論文體了，這是主流的做法。但是《拉摩的侄兒》并不是這樣的，它恰恰是在一些細微表達里體現(xiàn)出他的看法。所以讀《拉摩的侄兒》最大的難度是什么？當一個人用一種玩世不恭的語態(tài)來說話的時候，他說的哪一句話是真話，哪一句話是假話？根本分不清楚。

這本書當中還有一些很奇怪的點，因為他的表達經(jīng)常是通過別人的敘述來進行的，當中出現(xiàn)的都是“我”和“他”的表達，拉摩的侄兒是“他”，主要的敘述者是“我”。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他為什么不把人名寫的很精確，只是說“我”和“他”怎么說。這讓我突然明白了，這是為什么讀哲學要從后面往前讀，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面講到一種“常人狀態(tài)”，“常人狀態(tài)”當中的德文用的是什么？“Das Mann”，Mann其實是anybody的意思，所以“Das Mann”可以翻譯成“路人甲”。他說“路人甲”的意見表述了流俗的一般，我們本身就生活在這種流俗的一般當中。但是拉摩的侄兒本身是一個“他”，我這個敘述者是“我”，我突然想明白了他的引申的含義，這是一個示威，像拉摩的侄兒這樣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個階級，這難道不是對主流貴族階層的示威嗎？我仔細看看，他在細微平緩的地方都是有“匕首”的。

（以上根據(jù)徐英瑾老師在分享活動中的講稿整理而來 from 上海譯文新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