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眼前往嘴里猛塞泡面的男人，不知所措了起來。 大概半個小時之前，凌晨一點(diǎn)半的時候，我決定放棄自己的阿美莉卡作息，上個廁所就睡覺。 然而，我卻注意到自家廚房有一個詭異的身影在移動、尋找。 這個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住，離警察局也遠(yuǎn)，但安保一直很好——這次遇到壞蛋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我當(dāng)機(jī)立斷，縮回了自己的臥室。從房間里拔出自己開了刃兒的短刀，我緊緊攥著它蹲在窗邊，便于在極端情況下和他周璇。 時鐘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著。 “嘀嗒，嘀嗒…” 讓人覺得寂靜得可怕的嘀嗒時不時與劇烈的心跳重合—— “嘀嗒…” …… 時間在黑暗中緩緩流過。 我的房間一直開著燈，他不會不知道這里有人！最壞的情況，就是被綁架，被勒索—— 臥室門突然被推開了！ 剛要開始尖叫，我的嘴就被他一把捂住了！ 他是怎么瞬間從門口移動到床邊來的？！ 托這明亮燈光的福，他的臉我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戴什么遮擋面容的東西。 “聽我說。”他卻比我還緊張，手心的汗咸咸的……似乎不只有咸味？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不是有意來的——我是說，我沒有惡意。雖然你一定不信但是——”他咽了口唾沫，用絲毫沒有侵略性和威脅性的眼神看著我，“未來，我來自那里?！? “……” 看著眼前這個狂炫泡面的男人，我一陣語塞，千言萬語都堆在肚子里。 這未來人兒怎么真奇怪？ 在被迫接受了他這個設(shè)定之后，他問我我家里有沒有什么可以果腹的東西——我就去給他煮泡面了。 而就在這期間，他先是把臉?biāo)浪蕾N在我家養(yǎng)熱帶魚的玻璃魚缸上，后來甚至想鉆進(jìn)魚缸！ 這尼瑪七瀨遙嗎！ 別問我為什么我在廚房還知道！ “你說是誰叫你來的？” 我等待著警察。 我早就報(bào)警了。 誰你馬信你是從未來來的啊中二病少年！ “……嗯，我不知道?！? “任務(wù)是什么呢？” “它說，我的原始意志會指引我。” ？ 啊？ “哦，對了。”他咽下一大口泡面，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警察不會來的——我沒動手機(jī)，就是……” “？” 我慌忙掏出手機(jī)一看——通話記錄顯示我從未撥打過110這個號碼！ 可我確信我已經(jīng)報(bào)完警了！ 穩(wěn)下來——不慌，說不定，是，是手機(jī)的BUG！ “除了你其他人看不到我的?！彼\懇道。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我打開相機(jī)—— 手機(jī)屏幕里只有剛剛安定下來的熱帶魚。 ……好的，我信他是未來來的了。 —— 我和他約定好，他睡客房，我把門鎖上，明天早上六點(diǎn)我就給他開門讓他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才回到現(xiàn)在。 但是，我你媽睡不著了。 誰你媽睡得著??！ 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我猛然意識到他掌心的氣味到底來自哪里—— 大海。 是海水的味道。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貼近他汗液的味道的味道。 不過——海水的味道我應(yīng)該一下子就能嘗出來啊。 “……” 我看著天花板。 “它，是指，大海嗎？” “這個人，來自……大海嗎？” —— 第二天早上六點(diǎn)，一夜無眠地我打著哈氣給他打開了房間門。 只見他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板上，但地板上卻沒有一點(diǎn)水漬——他站起來之后，地板上也沒有一點(diǎn)水漬。 那些水漬類似于吸附地在他身上固著，慢慢消失——或者說，“融入”。 “……吃早飯，然后，請仔細(xì)想想您的，原始意志?！? 吃飯前，他先跟熱帶魚鄭重地道了個歉。 “我貼近它們主要是因?yàn)?，我能聽到微弱的歌聲，從它們那里。”他端正坐著，像個認(rèn)真聽講的小學(xué)生。 “……歌聲？” “嗯，熟悉但微弱的歌聲?！彼仡^看了一眼熱帶魚們，又回頭看著我，“很熟悉的歌聲?！? “這估計(jì)就是你的原始意志。”經(jīng)過昨晚，哦不，今早的思想斗爭，我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這位的設(shè)定，并決定幫他完成任務(wù)，要讓自己的生活回到之前那種空虛而無聊的狀態(tài)。 “我可以帶你去水族館看看，你看看那里的歌會不會更強(qiáng)烈?！? “謝謝！”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我看著比我高一頭多的孩子，扯出了一個勉強(qiáng)得很明顯的笑容。 一晚沒睡，我現(xiàn)在腦袋暈得想死。 下午，補(bǔ)了幾個小時覺的我?guī)チ怂屦^。 暑假中旬，這里人還挺多的，尤其是小孩——煩人。 而這家伙一進(jìn)水族館整個人就被震撼到了，杵在門口不動——我把他拽到了休息區(qū)，而他只是迷茫地看著游魚。 我聽不到他所說的歌聲。 我現(xiàn)在懷疑他是什么“阿戈?duì)柸恕爆F(xiàn)實(shí)版。 “家?！? 他突然說了一個字。 “家？” “嗯?！彼氐乜粗遥凹?。他們，想家。” “……” 我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心里犯怵，全身雞皮疙瘩似乎都起來了，在沒來由的悲傷與愧疚將我淹沒之前，我說： “今天下午我就帶你去海邊?！? “海？” “嗯，黃河入?？诰驮谶@個省，去海邊很容易?！? 在他和水族館的個個分區(qū)的魚啊蝦啊龜啊告別之后，回家之前，我又帶他去了趟海鮮市場。 結(jié)果這家伙抱著一條魷魚不松手。 我眼睜睜看著他把魷魚貼在自己的耳邊，閉著眼，靜心而專注地聆聽著。 “歌聲在逐漸微弱?！? “這里的歌聲很雜，他們大致在唱兩首歌?！? “兩首歌？”我接過魚販子遞過來的塑料袋，在一個沒太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問他。 “《家》和……一首悲傷的歌，一首更加悲傷的歌?！? “是死卻無法歸葬的悲哀嗎？” “不只?！? 接下來，他說出了一句讓我震驚至今的話，一句成為我一生、乃至整個世界的未來的伏筆的話。 他說： “是意識到一首家鄉(xiāng)面臨著巨大的危機(jī)的哀傷——是無能為力的，是悲憤至極的?！? 我想到了八月三號。 那個即將改變世界的日子。 “這里的歌聲很弘大，但是，都在漸漸地減弱?！彼难劭魸u漸變紅，里面充滿了對……對“同胞”的同情，和哀憫，和不舍，“他們快死去了?！? “他們的……” “好了。”我沒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只是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現(xiàn)在我們就去海邊，先回去收拾東西?！? —— “我感到歌聲在越來越大?！? 在前往海邊城市的路上，他對我說。 “還是那么復(fù)雜嗎？” “在越來越純粹?！? 他閉著眼睛。 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海風(fēng)已經(jīng)撩起了他的頭發(fā)。 我?guī)缀跻呀?jīng)確信，他是海的孩子。 指引他回來的，是未來的科技，以及無法遏制的保護(hù)欲—— 一個好孩子保護(hù)母親的強(qiáng)烈欲望，于烏鴉和羊羔而言，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未來的大海怎么樣了？” 這是他第一次低著頭沒有回答我。 他在逃避著什么。 “……” 此后的路上，我不再主動和他交談。 我在思考。 我在急切地思考，我在慌張的思考。 我的思考讓自己愈來愈不安。 八月三號之后，八月三號之后——海，海怎么了？ 他對母親的保護(hù)欲似乎復(fù)制了一份給我。 海怎么了？ 海，會怎么樣？ 他則一直穿著那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衣服，閉著雙目聆聽。 這身衣服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只有頭部部分。 我惡狠狠地按回了心底的那個可怖的想法。 —— 等我辦完入住手續(xù)，又到了深夜。 “抱歉?！? “沒事?！? 我沒有膽子接受他的道歉。 我面對著他，就像一個懷有愧疚感的，懷有人類本該就有的對海的愧疚感的罪人，面對著海洋的指控，就像猶大面對著掛在十字架上的耶穌。 我對他幫自己拿東西的行為表示感謝，就像猶大沾染了從耶穌胸口涌出的血。 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現(xiàn)在能去海邊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相信以他的本事，帶我繞過阻攔不是難事。 海上的天空中沒有太多星星，大氣是混濁的，人心也是。 海岸邊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 而白天，有太多人，大部分都是麻木的人，在海的身體里嬉戲，肆無忌憚地破壞索取。 我也是麻木的。 我看著風(fēng)從身后揚(yáng)起他的頭發(fā)，我看著他在黑暗下一步步向大海走去，我看著海浪涌動，一進(jìn)一退。 “歌聲，很大。”他說。 他還說，大海在呼喚他……贊美他。 他說，大海說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家。 他修正道：“不是回家?！? “是……嗯，合并?！? ……我意識到我此前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 他不是海的孩子。 他是大海本身。 他蹲下身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撫摸海水。 然后，我看著他摘下手套——那里不僅是手，上面還嵌著白化的珊瑚，蝦蟹的骸骨，以及幾只多爪的章魚。 首先是手，他的手融化在海里——融入進(jìn)海中 然后，慢慢地，他整個人融入了大海。 整個過程中我就像是中邪了一樣愣在原地，冷漠地看著他消失。 就像過去無數(shù)天一樣，我對即將受辱的大海，一直在受辱的大海冷眼旁觀。 他沒給我留下任何東西。 海洋就在這短短內(nèi)離我遠(yuǎn)去，而我一直都是冷漠的。 海洋本來離我很近，我本來有無數(shù)的時間與他一起。 我本來可以，探索更多關(guān)于他的秘密。 而他已經(jīng)消失了，融入了，合并了，與這片即將潰爛的汪洋。 …… 是海鷗把我叫醒的。 我在自己的臥室里醒來。 打開手機(jī)，發(fā)現(xiàn)手機(jī)里多了一個倒計(jì)時： “距離核污水試排入海，還剩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