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緋云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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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來是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陰天,重云心下便暗暗歡喜??v然尚不知曉今日去不去碧水湖,仍有種按捺不住的雀躍心情,便取了墻上掛的桃木劍,分外仔細(xì)拂拭一番,且到屋前院內(nèi)來練劍。
先將他師門滅邪四式翻來覆去練過一個來回,自覺今日狀態(tài)不錯,劍也趁手,更覺著心中舒暢。稍作吐納,提劍再來比劃昨晚思來想去覺著合適演給行秋看的那幾招。他當(dāng)然記得這是要教給青荼的,但究竟行秋才是寫戲本子的人,他尋思劍招之時便想著,行秋看了會喜歡的招式,大抵才與戲中的少年劍客最相稱。是以選來的一招一式都極其輕盈靈動,身法也雅致,劍路也精巧,又盡量不失端方氣度。這與他自家?guī)熼T一向沉著穩(wěn)健的使劍風(fēng)格并不大合,使出來心里有種微妙的新奇感。待意識到了,又覺著自己只圖新鮮有趣,卻只是擺個花架子罷了,徒有其形,實(shí)不得其神韻,于是又略有些羞慚。
正在比劃,忽聽門外路上馬車輪轂聲轆轆傳來,一陣馬嘶聲,跟著一輛絳紅車蓋的雙駕馬車停在院門前。行秋掀起車簾探出半個身子喚他:“重云!上來!”
他心中一喜,朗聲應(yīng)道:“來了!”背上桃木劍,匆匆鎖過院門,就爬上車去。上車挨著行秋坐定了,見這車內(nèi)頗為寬敞,有前后兩排座,云堇和月牙兒并肩坐在后邊,少年們坐在前排,行秋左手邊是青荼,右邊留給他。見他上來,青荼也跟著往里邊挪:“位置可還夠?”
“夠了!”重云連忙應(yīng)聲,應(yīng)完才發(fā)覺行秋異口同聲也說了這么一句,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青荼先向重云道:“沉秋跟我說過了,今日托了重云公子來指教我?guī)资絼Ψ?。有勞重云公子了?!?/p>
“青荼先生不必客氣!”重云回答。心中卻已仔細(xì)記過一道:果真青荼與行秋、云堇二人并不算深交,青荼就不知行秋的真名。則自己萬不可在他面前說漏嘴了,以免徒生是非。遂在心中默念“秋郎”二字?jǐn)?shù)次,末了又覺得此舉未免謹(jǐn)慎太過,簡直傻氣得可笑,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行秋自然不知他為何發(fā)笑,但并不問他,跟著也稍稍彎了嘴角,心情甚好的模樣。馬車再度穩(wěn)穩(wěn)向前駛?cè)ァV卦拼饲安辉诉^這樣寬敞又輕便的馬車,隨口問道:“這是和裕樓的車么?”
“才不是,這是我們姑娘自己的車,駕車的老何也是姑娘從云家?guī)淼娜恕K{車最穩(wěn)當(dāng)了,跟我一樣,都是從姑娘小時候起就隨身服侍姑娘的?!痹卵纼阂槐菊?jīng)道,“要是和裕樓的車,借了來咱們出去玩兒,那叫假公濟(jì)私。咱們姑娘才不會那一套呢,咱們姑娘整日在這兒假私濟(jì)公才是真的?!?/p>
云堇笑著輕輕擰一把她的臉蛋兒:“咱們月牙兒整日在這兒貧嘴才是真的!”
一路說笑著,不多時出了城,就到碧水湖畔了。老何停了車,下來給云堇打起車簾:“姑娘,還是老地方兒,往前再走上一里不到就是湖心亭,這邊是您喜歡的那片湖灘?!痹戚缿?yīng)了一聲,也不要人扶,輕輕巧巧便下了車。月牙兒跟在后頭跳下來,手里抱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下了車將包袱背在背后,就喊:“秋郎!洞簫你且自個兒拿著,當(dāng)心我一不留神給你折了!”
這邊三個少年也挨個兒下車來。行秋應(yīng)道:“來了來了!”趕忙跑去小心翼翼抽出斜插在包袱里、露出一半簫身的一支紫竹長簫,自己佩在腰間。他今日一身輕便利落的素色短打,洞簫尾上栓了塊朱紅穗子的翠玉平安扣,紅穗子與右耳那只總不離身的琉璃珠耳墜末端的金褐穗子一并在湖風(fēng)中搖搖蕩蕩。重云見了便一陣暗嘆,倒覺得他這副樣子才真正像江湖傳說中以簫為劍、文雅風(fēng)流的書生劍客。且慢——他這時方想起來,驚問:“秋郎還會吹洞簫?”
云堇今日看起來心情極好,笑著回頭望他說:“怎么不會,不是早跟重云公子說過嗎,他會的東西多了呢?!毙星镞@次手里沒扇子,只得以袖掩口,輕咳了一聲道:“今兒重云要演練劍法給咱們看,我自然也要趁機(jī)附庸風(fēng)雅一番。整了這么一身行頭,權(quán)當(dāng)給你們助助興?!?/p>
那駕車的何老伯在一旁躬身向云堇道:“姑娘若無其他吩咐,小人便先回去了,按姑娘一早囑咐過的,酉時再來接姑娘回去?!?/p>
“嗯,老何一向最穩(wěn)妥的,我放心。”云堇淡淡笑著對頭發(fā)花白的老仆人頷首。于是何老伯轉(zhuǎn)身駕了車離開。重云這時候方得仔細(xì)端詳此人,見他一身暗灰色粗布衣褲,背稍稍有些弓著,眉眼瞧著敦厚恭順,整個人極不打眼,丟在人堆里大抵便要尋不見了。目送他默默駕了車離去,月牙兒便道:“好,咱們這就走吧!姑娘說,先去哪兒?”
云堇微笑道:“先領(lǐng)重云公子去湖邊瞧瞧如何?”
一行人踏著湖畔的碎石灘直下到水邊。碧水湖極寬闊,便在陰天里也是一片淡淡水藍(lán)色,一眼望去竟有幾分如夢似幻味道。重云本想如此寬廣的一片大湖,該是風(fēng)浪不止的,不料卻是如此一副碧波微漾、寧靜溫婉模樣,心下便略感吃驚。行秋立在他身畔,不等他問,已徐徐解釋道:“碧水湖從此地望去最為柔美,原是因?yàn)榇颂幒嫔胁婚_闊,沒什么風(fēng)浪。重云且看,此處還能望到對岸遠(yuǎn)山。若再沿湖岸往西面走,風(fēng)浪就大了,景象也更加壯闊些。方才說到湖心亭,也是在那邊?!?/p>
他說到一處,重云便依言看去,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行秋又道:“暮春申時,若天上云色再淡些,也平靜無風(fēng),則湖面或可呈現(xiàn)出淡藍(lán)與煙粉橘紅交融顏色,越近天際,天光暈染,色澤越暖,當(dāng)真是如夢好景,我也只有幸見過一回。聽聞玉京內(nèi)有擅丹青且尤擅調(diào)色者,將此淡藍(lán)水色呼為‘云水藍(lán)’,實(shí)乃絕妙?!?/p>
重云聽了,便悠然神往,問他:“如今正是暮春時節(jié),今日午后或可一見否?”
“難。今日云色濃厚了些,只怕藍(lán)不起來?!毙星镆娝燥@失落,又笑著寬慰他道,“尋山訪水無非是‘緣分’二字,重云自小隨著師父云游四方,領(lǐng)略過的天下山水比我多了不知多少,怎會不明白這么個道理?倘若今日見不著,便是無緣。若執(zhí)意要見,日日來,年年來,精誠所至,總有一回見得著?!?/p>
重云聽他此言,便又發(fā)怔,不意他竟如此通透率性,自己倒真不如了。原來識得他這十余日以來,每每嘆他真是個妙人,這許多回了,仍是不曾真正懂得他多少。云堇見狀,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語。而月牙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重云公子聽他說呢,秋郎慣會作這些奇思異想的,你還真給他唬住了!只休要理他。重云公子不是說要演練幾式劍法給咱們看看的嗎?我可期待半天了呢!”
行秋絲毫不以為意,笑著擺擺手道:“是是是,休要理會,我原是信口胡謅的。還是正事要緊。話說今日可以見一見重云的桃木劍了?”
重云點(diǎn)頭,取了自己的桃木劍雙手托著,其余四人便都圍上來看。只見那柄劍果真與集市上賣的尋常桃木劍大不相同,光澤瑩潤,厚重古樸,木劍雖不能開刃,視之卻好似暗蘊(yùn)鋒芒。重云見他幾人均贊嘆不已,遂道:“秋郎那日問我,桃木劍是不是要重些的才架得住妖邪,你且掂一掂我這柄劍看?”
行秋毫不猶豫道:“那我必定是拿不起來的了,何必看我笑話?!弊焐先绱苏f著,還是小心翼翼試著雙手從重云手上去接那柄劍。重云度他神色,緩緩松手卸力,將劍交到他手上。
行秋兩手稍稍向下沉了一沉,還是托住了。只是看起來縱然雙手揮舞此劍,大約都還有些吃力,更不用說單手持劍了。重云原本天生膂力過人,師父贊他是塊好材料,特地親手為他作了這柄重劍,外層是桃木,里邊暗嵌了玄鐵。平常單手即可揮劍出招,必要時亦可雙手握劍,更加力大勢沉。他看行秋一副纖瘦文弱模樣,猜他能拿得起這柄劍就算不錯了,誰還指望他真將此劍揮起來。因此只稍作一番玩笑,就趕忙從他手中接回了劍,站開些后,自己隨手舞了個簡單的劍花,望行秋道:“還不錯,至少拿得起來。”
行秋無可奈何笑著嘆氣說:“你道天下人都跟你一般呢?這么重的劍,青荼就算從前練過一些武戲,只怕也揮不動。不信你叫他試試?”
“得了吧,青荼才不跟你們兩個胡鬧呢!咱們自己帶了道具劍來的。”月牙兒已經(jīng)從包袱里摸出一把輕薄小巧的道具劍來遞給青荼,和裕樓既要演戲,原是最不缺這些東西的。青荼接了,向重云道:“我學(xué)這些東西向來愚笨得很,有勞重云公子擔(dān)待些了。”
重云便正色道:“不必過謙。我先演練幾式與你看看吧?!庇谑鞘钩鱿纫堰x定的那五式劍法。一招一式慢慢演了三遍,轉(zhuǎn)頭問青荼:“可看明白了?也不必著急,我一式一式分開教你。”說著,又掃了行秋一眼,只見他含笑望過來,大約覺得重云這套劍法挺好看,但并不曾看懂。重云想了一想,只得主動問他:“秋郎覺得這套劍法看起來如何?戲本子是你寫的,要你說像才好。”
行秋欣然點(diǎn)頭道:“挺像的,是這么個韻味。只可惜我不懂劍法,不然我也想學(xué)這套了。”
重云得他贊許,便放心了,說:“這套劍法我只是見旁人使過,覺著好看,照葫蘆畫瓢一番罷了,其實(shí)絲毫不知其精義,拿來實(shí)用是不可能了。我且把這套動作教了青荼先生,秋郎若真要學(xué)劍,我回頭再以師門劍法略教一教?”
“可別!隨口一說罷了。我哪里是學(xué)劍的材料,教不成的,當(dāng)心反倒把貴派的劍法糟蹋了。”行秋連連擺手,笑道,“二位先好好教著練著吧,我且跟堇姑娘和月牙兒到前邊湖心亭去等你們。累了來喝茶,午時記得來吃飯,吃食都提前備好了,在月牙兒背的包袱里頭呢?!?/p>
三人去了,重云不多時便遙遙望見他們行過水上一段長廊,進(jìn)了湖心亭。他這邊演了一陣劍法再看時,見他們似在亭中擺桌喝茶;又演了幾式劍法再看時,三人都立在亭中,望著這邊瞧熱鬧。青荼學(xué)得頗用心,兼之原本就只要學(xué)個形似,教的和學(xué)的都并不求劍法精義,因此很快便教會學(xué)全了,也去湖心亭與那三人會合,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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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湖心亭十分寬敞,午飯過后稍歇一陣,青荼便在亭中將新學(xué)的劍法使出來給眾人看,果然有模有樣的了。云堇贊道:“如此甚好。先前計(jì)議過,那一折演到少俠與歹人相斗場面時,旁的吹拉彈奏樂器一概不要,只要一支洞簫并一架大鼓烘托出深山冷月氛圍就是了。秋郎今日帶了洞簫來,何妨就吹一段,讓青荼合著簫聲再演一回?”
他二人說到戲,便認(rèn)真起來。行秋再不多話,取了洞簫貼在唇邊,略略沉思一陣,吹出一段清冷曠遠(yuǎn)的曲調(diào)。重云不通樂理,但聽他取音低沉,多作極悠長的氣震音,余音久久不絕,真有月夜風(fēng)過松林一般空曠蒼冷意境。青荼依樂舞劍,果然更妙。劍收曲歇,云堇欣然頷首,月牙兒拍手道:“重云公子可見了?他兩個真真咱們和裕樓一對妙人。連范二爺都說,梨香苑除了咱們姑娘就屬他們倆了,要是沒了他們,排戲還有什么意思呢!”
重云便微微笑起來,信口道:“秋郎也去舞一回劍,更好?!?/p>
行秋不料他還真接了此話,微微一怔,無奈笑道:“我連劍都拿不起,如何舞劍?”
“不必拿劍,用你那支紫竹簫便是?!敝卦普f,“古時候許多識文墨通音律的風(fēng)雅俠士都是以簫為劍,不須刀光劍影的。秋郎若要學(xué),我也能略教幾招?!?/p>
行秋聽他此言,好似當(dāng)真有了些興趣,追問道:“這個我卻不懂了。劍有鋒芒,又堅(jiān)韌無比,方能傷敵。以簫為劍,既無鋒銳之處,竹管又脆弱,如何頂用呢?”
“那倒不難。練劍練的是運(yùn)勁之法,所謂‘劍氣’正是此意。若悟得劍道真義,柳條竹枝隨手拾得,皆可為劍?!敝卦普f罷,想他大約仍不明白,便向他伸手道,“洞簫可否借我一用?”
行秋倒轉(zhuǎn)了手中長簫與他。重云以執(zhí)劍之法執(zhí)簫在手,信手使出他自家?guī)熼T的滅邪四式,只覺得手中太輕,一點(diǎn)分量也無,反而不倫不類。但在旁人眼中,這幾式生生帶出風(fēng)聲勁急,果然不用劍也威力驚人。重云以余光瞥見行秋一副若有所思神態(tài),忽然一劍遞出,直指他胸口。
這一劍迅疾無倫,幾步開外剛發(fā)便至??v然重云手中只是一支洞簫,云堇和月牙兒仍是不約而同一聲驚呼。眼看就要點(diǎn)中,洞簫卻在距離行秋胸口半寸不到處陡然頓住,再不往前分毫。行秋驚望向重云,重云片刻后撤劍道:“冒犯。秋郎可明白了?”
“唔……若你手中是柄劍,這一下就刺中我了?”行秋略顯受驚狀,頓了好一會兒才這般問他。
重云搖頭,走近前去將洞簫還給了他,正色道:“我方才刺的位置是你胸口‘膻中穴’,若是那一下真運(yùn)勁點(diǎn)中了,不必用利器造成外傷,內(nèi)傷就足夠要人性命了。秋郎不曾習(xí)過武,但凡一個稍有些武學(xué)根底的人,見了那一劍,定要本能自衛(wèi)??梢娂幢阄夷玫牟皇莿?,也一樣能傷人?!闭f完見行秋仍是似懂非懂模樣,又加倍鄭重道:“秋郎只記得,下回若有人再如此,千萬離那人遠(yuǎn)些。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最后一句行秋當(dāng)然能聽懂,于是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但你方才離我并不近,那一劍說到便到了。若有人真起了歹意,我又不會武,便算知道,如何避得開呢?”
重云想想果然有理,一時無言以對。月牙兒卻在一旁笑起來:“重云公子又給他繞進(jìn)去了!這不是隨口一句話嗎,當(dāng)什么真。秋郎又不去闖蕩江湖,在和裕樓里哪有人動輒拿劍打打殺殺的?”
行秋順了這話笑道:“是了。待我?guī)讜r真有那福分,到江湖上去體驗(yàn)一番仗劍云游的清閑日子,再勞煩重云教我?guī)资絼Ψò?,此時就不必了?!?/p>
重云聽了,心里一驚,再不接話。他想行秋確是天生有種落拓瀟灑的俠氣,從他寫的戲本子里也能看出一二。以前尚不曾想到這一出,今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忽然覺著若是真與行秋一道仗劍江湖,云游四方,有如此友人作伴,想來定是極妙的。但此事只堪作一想罷了,重云想過后也并未放在心上。人生難得知交好友,如今這樣,行秋是和裕樓里的戲曲先生,又有何妨呢?重云本來也是天性純粹灑脫之人,并不再作計(jì)較。幾個少年男女仍是有說有笑,游湖至傍晚,方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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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晚重云去了萬民堂。香菱早聽說和裕樓幾位年輕的戲班先生接了他一道游碧水湖去了,一見他回來,當(dāng)即迎上來問東問西,好不羨慕:“他們真的跟你這樣投緣了嗎?多少人想要拜會那幾位先生一面都不成呢!”又問:“怎么樣,碧水湖美不美?嗯,不光是好看,咱們店里每天做這么多新鮮水煮魚,都是從碧水湖運(yùn)來的,想不到吧!”
他二人說笑一回,香菱又去忙活,重云吃晚飯。不經(jīng)意間卻聽他隔壁桌一人大嗓門道:“哎喲,真是煩……煩死了!”
那人喝醉了,趴在桌邊,說話含含糊糊,嗓音也格外高些。坐他對面的那人倒沒醉,又仰頭喝了一杯,把空酒杯往桌上一蹾,大笑道:“你這是報(bào)應(yīng)!哈哈哈哈,真是沒想到啊,咱們無所不能的潮汐老兄也有今天嘍!”
“你還笑!”先一人大著舌頭,磕磕巴巴怒道,“我……托你幫忙圓了不知多、多少場,都是自己人,我也沒……沒虧待過你,笑什么……笑!”
他同伴仍是大笑不止,一面自己喝酒。重云不知為何,隱約覺著此二人有些值得留意處,想了好一陣,方記起昨日在和裕樓那叫人不快的一幕,記起行秋如何拉了他衣袖便走,而在那之前,珠鈿坊的知雨姑娘又如何托行秋和云堇幫忙打聽一位“潮汐公子”的消息。是了,方才一人可不正說了“潮汐”這名字。
重云連忙定睛細(xì)看那醉漢。正巧那人坐的方向面朝他這桌,又不時抬起頭來對他同伴倒一陣苦水,這一來衣飾容貌都看清了。那人穿著打扮倒像碼頭上幫工的,再不然便是跑船的水手,不像什么貴公子。重云轉(zhuǎn)念想起和裕樓中連同云堇在內(nèi),一概敬稱客人為“公子”,連他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方士尚得如此稱呼,則此人是不是知雨和翠兒要找的人,還未可知。
于是他放緩了吃飯的速度,且留心聽他們說些什么。只見那被喚作“潮汐”的醉漢有氣無力捶著桌子哀聲道:“我都跟他們說了一百遍了,我、我跟思思倆挺好的,咱們自己會……會商量什么時候成家。他們可好。說什么……想抱孫子了,哎喲……什么我們是你爹娘,啊,你的婚事我們還、還做不得主了?就一聲不響兒給人……家里,送聘禮。啊,你說說,你說說?這……”
他同伴一面笑,一面問他:“你說得不錯呀,你和思思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邊爹娘跟前都過了明路了,可不是挺好的?既是挺好的,怎么成親就不干了呢?”
“呃!”那個醉得不成樣子的打著酒嗝,擺手說,“你不懂!我這大好的年華,應(yīng)該……應(yīng)該多打拼——”
“得了!”他同伴又大笑起來,重重一拍他肩膀,“跟老哥們兒還不說真心話呢?成了親是拘著你了,錢都得交公,酒是喝不成啦,和裕樓也去不成啦!是吧?”說著,自己又拍一回大腿,長吁短嘆道:“哎喲,我也是不明白,大家一般的都是跑船,你怎么就能撈得到那么多銀子。往和裕樓去一回得丟進(jìn)去不少吧?嘖嘖嘖,還真算你能耐!弄一身行頭像個公子哥兒,和裕樓里頭的姑娘都能給你哄得五迷三道的。叫什么來著,翠兒,是吧?敢是你小子動了真感情,要娶那一個了?”
重云一聽當(dāng)真對上了,少不得加倍專心聽下去。但見那潮汐猛抬了下頭,喝一聲:“少胡說!”又軟綿綿垂下頭去了:“啊……你也不想想,玩歸玩,那里頭的姑娘,弄一個出來,得要多少銀子,???都是給上頭那些大……老爺們,養(yǎng)著的!去一趟……和裕樓,人沒見著,先砸進(jìn)去一大堆禮求見。好,肯見了,又備見面禮,不然……還不像樣。那鬼地方,呃,敢情貴人們的面子,都是用銀子堆、堆出來的!”
他同伴又是大笑:“貴人們的臉面可不就是銀子堆出來的?”一面又連聲催他繼續(xù)說,把他這些酒后真言當(dāng)消遣。那潮汐便續(xù)道:“我好容易……把這一個,哄到手了,銀子,禮物,一概不要我的,說是自己……自己攢了些錢,且跟我墊著,叫我留著錢,贖她出去。嗬——要不起,要不起!先頭里花的那些銀子,又不能……退給我,砸了這么多進(jìn)去,就只是聽個曲子,手……都不能摸一下。”見他同伴愈發(fā)笑得歡了,作勢拍了下桌子,道:“怎么,不信?真就是那樣!那些貴人們,真是有錢……沒處使,說這叫風(fēng)雅。好,風(fēng)雅,咱們窮,咱們玩不起!”
他同伴一面笑一面說:“也值了。玩也玩過了,安心成親吧,你不算虧了!”
潮汐狠狠噎了一下,抬起一雙朦朧醉眼,失神望著不知何處,悵然道:“可是我又想啊,那翠兒,翠兒啊……還真是好。待我也好,人也漂亮,能彈會唱的,真像個……大家閨秀模樣兒。思思哪有她那么水靈。就知道催我成親,怎么就不知道成、成了親,她就要……沒那么討人喜歡了……”
“行了!你這人,真不知說你什么才好,你倒是把這里頭的門道都摸透了!”他同伴哭笑不得,喝道,“我也管不得你那些破事。今兒晚了,喝高興了,結(jié)賬!回去了!”
“呃……不想回家去……”那潮汐只是醉醺醺的還不知念叨些什么。他同伴跟卯師傅結(jié)過了飯錢酒錢,架了他踉踉蹌蹌出去了。香菱只待他們一走,立即奔到重云桌對面坐了,小聲道:“哎喲,可算走了!雖說偷聽客人聊天不好,但這一位也……也太叫人不知說什么好了!”見重云還怔怔的不答,又低聲道:“哎,說真的,要拜會和裕樓里頭的人,真要花那么多錢的?重云隔三差五往那邊去,不妨事嗎?”
重云聽了這話方驚醒了,忙對她解釋了一番梨香苑與珠鈿坊如何不同之類的話。香菱聽罷點(diǎn)頭說:“原來是這樣!他們說的那位姑娘想來是珠鈿坊中的人了。也真是可憐,怎么攤上這樣一個家伙!”
她像是懂了,重云這廂卻發(fā)起了愣。一則想那翠兒實(shí)在可憐,在和裕樓里受委屈,等的人卻這般靠不住。二則那潮汐醉話里說的,竟是句句應(yīng)在他身上了:進(jìn)和裕樓拜會不論何人,要上名帖,要備贄禮,要千難萬難等著人家肯見一次,這倒不是哪一個人的身份,實(shí)是和裕樓的身份。翠兒要潮汐常去,就得自己偷偷墊回錢去給潮汐,場面上的禮數(shù)是一樣不能少。珠鈿坊的姑娘們尚且如此,梨香苑的戲曲先生們只有更尊貴,可他三不五時兒往行秋那里跑,且不說以上這些一概免了,就連進(jìn)門大廳里端茶倒水的小姑娘們都像全認(rèn)得他,只笑著招呼一聲送他到樓梯口,就由他熟門熟路自己上去。
他來了玉京這些時候,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不諳世事的鄉(xiāng)野小道士了,稍一細(xì)想便知和裕樓的規(guī)矩不由人,便算行秋再怎么尊貴,云堇姑娘再怎么紅,怕也越不過這層規(guī)矩去。思來想去,只能是云堇姑娘搬出云家千金小姐的身份來壓人了,算他是云堇的客人,還勉強(qiáng)說得通;再者他究竟是個外頭新來的小道士,在玉京里又略有些名氣,身份特殊些,要說云家的小姐對他這人好奇,想來也還有理?!紒y想了這許多,只不肯去細(xì)思心中隱約冒出的另一個想法:行秋做得比翠兒更絕,早已上上下下打點(diǎn)好了;甚或他都不必打點(diǎn)什么,他在和裕樓的身份名望擺在那兒,要見什么人,不見什么人,都是一句話的事。壞不壞規(guī)矩,沒人敢說什么。重云度他脾性,大抵真做得出來。
重云不知怎么的便覺著心里有些亂。若是還像初來乍到時那樣什么都不懂,只道行秋與他投緣,認(rèn)他這個朋友,別的一概不論,都當(dāng)做順理成章,那倒好了。如今忽而驚悟了,少不得憂心行秋有沒有為他擔(dān)著不是,有沒有遭人背后議論,將來會不會給人為難上。從這日起,玉京、緋云坡、和裕樓,在他眼中又都深了一層了,直叫人有些怕。他心里紛紛亂亂的發(fā)了好一會兒怔,半晌方聽見香菱叫他:“重云?重云!發(fā)什么呆呢?”
重云陡然驚醒,不覺嘆著氣說出心里話來:“玉京實(shí)在也太復(fù)雜了些。在這兒活得怪累的?!?/p>
香菱撲哧一聲笑起來說:“你這竟像是大人說的話了!不愧是已經(jīng)自食其力的人么——要是我爹聽見了,定是這么說。怎么了,敢是遇著什么難處了?”她自然不知重云方才都操了些什么心,見他不答話,少不得猜了一番,偏不巧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若是緋云坡那邊有什么大戶人家仗勢欺人,為難你了,你不是還結(jié)交了和裕樓里的幾位先生嗎,他們該是懂得那些事的。叫他們幫忙出出主意,該不妨事吧?”
重云心想這事兒如何說得清,便是跟香菱也沒法兒說去,只好笑笑說:“沒什么,我隨口一說罷了。你跟卯叔還要忙著收拾吧,我也不好再打攪你們了。”于是也跟卯師傅招呼過一聲,告辭了出來,仍回他借住的那棟小屋去。心中且記著明日要到和裕樓去將潮汐的事告訴行秋和云堇。這是旁人的事,要說他自己方才想的那些事兒……明日若是問得出口,再問問行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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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及NPC
思思:原游戲內(nèi)潮汐除翠兒外的另一個戀人,本章于潮汐口中提及。不消我多說了。兩個姑娘終究都還是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