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田中英光『生命的果實』(1)
一九四八年初夏,三鷹町禪林寺,空氣中還殘留著武藏野的氣息,明凈的天空澄澈如洗。幸得夫人好意的準(zhǔn)許,重道
[注1]
手捧骨灰盒,走過墓地間狹長的小路。作家津島先生的燼骨在白色骨灰盒中摩擦出細(xì)微的聲響,重道懷著沉重的心情,獨自一人走在隊伍最前列。 無數(shù)的墓碑交疊掩映,赤松的樹皮泛著溫暖的光。在這殘酷的自然之美中,津島先生的種種話語突然在重道耳邊回響縈繞?!缸匀徊辉浥c過我一個銅幣」,「對現(xiàn)代的人類的描寫是文學(xué)中最大的難題,自然描寫反倒不成問題」。但事實卻是,像津島先生這樣,與人類的苦惱相對立,為自然之美所傾心的作家少之又少。從『黃金風(fēng)景』、『滿愿』,到『富丘百景』、『東京八景』,津島先生的作品在重道眼前一一浮現(xiàn)。 「總之,所謂活著,就是彼此懷念?!?「不管是誰,總有一天會死的?!?重道恍然察覺,對于自己的文學(xué)學(xué)習(xí),津島先生就是自己的全部,但對于津島先生而言,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糟糕的弟子罷了。 津島先生的墓,斜對著明治時期著名作家鷗外森林太郎的莊嚴(yán)的墓碑。掘墓工人們自然地忙碌起公事來,在津島先生的新的墓碑前方,用鐵锨掘了一個深坑,將紅土堆在坑的四周。 骨灰盒經(jīng)由夫人的手,遞到工頭粗糙的手掌中。由白布包裹著的白瓷制骨灰盒被取了出來,移過工頭的膝蓋,順著他的指尖落下,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在約三尺深的土坑中下葬。重道身后傳來一陣慟心的嚎哭。十年來,重道一直受到這位身材矮小、樸實而賢明的夫人的關(guān)照,給她添了很多麻煩。此時此刻的夫人,必定清晰地意識到了與津島先生的訣別,她的心情,也深深地刺痛了重道的心。 方才捧在手心里發(fā)出細(xì)響的、小巧可愛的骨灰盒,重道完全想象不出那其中竟蘊(yùn)藏著津島先生的幽魂。所以,他只是用一種空洞的目光,就這樣呆看著夫人和親眷等諸多前輩一個接一個地填埋墓穴、供奉線香的背影。對于那些不認(rèn)可自己,并在某種意義上拉幫結(jié)派地排擠津島先生的前輩們,重道總是暗自憎惡嘲罵,可在這一天,他竟不可思議地懷念起那些人來,每個人印象中的津島先生都使他思憶至深。 重道第一次聽說津島先生的事情,是在昭和九年的晚秋。那是脫離左翼的他們的友人聚集在一起,開始創(chuàng)辦同人雜志『非望』的時候。這些同人當(dāng)中有兩位弘前人,是津島先生的同鄉(xiāng)。其中一人是津島先生在金木町的宅邸前牙醫(yī)的長子,名叫鳴海軍,另一人是他的表兄弟中有名的作家兄弟,今東光氏兄弟的妹夫,名叫佐川佐。 這兩位是相比重道年長兩、三歲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因此,他們同津島先生僅相差兩三歲,不過,他們已經(jīng)比重道更早地結(jié)實了津島先生,并將他奉為鄉(xiāng)土出身的年輕天才,對其敬愛有加。鳴海更是從少年時代起就與津島先生相識,甚至因津島先生輔導(dǎo)過他備考而洋洋得意。但重道從中所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對津島先生的嫉妒。 彼時的重道,在感情上憎惡左翼運動的人,并且脫離了運動,但在他心中,又沒有其他理論足以否定共產(chǎn)主義,于是也就始終信奉著共產(chǎn)主義理論。因此,對于當(dāng)時師從于伊伏氏,所作的小說多少帶些伊伏氏風(fēng)格的津島先生,總的來說,重道并不抱有什么好意。 到了昭和十年的初春,作為一個勤工儉學(xué)的貧窮學(xué)生,重道連一分錢的余裕也沒有。走過小日向臺的佐川的公寓,穿過學(xué)校,漫步在小石川公園里,成了他唯一的樂趣。嫩葉閃閃發(fā)光,瀑布潺潺作響。 就職和戰(zhàn)爭的漠然所帶來的不安,始終擾亂著重道的內(nèi)心。盡管如此,他仍對自己的文學(xué)才能充滿期待,一想到這些,即使是散步也讓他覺得心潮澎湃,振奮不已。 不久后,重道、佐川和鳴海等三、四個人閑坐在佐川溫暖的六疊的房間里。窗前巨大米櫧的嫩葉,「在發(fā)光啊」,總能讓他們想起葛西善藏。眾人的坐席之間放著當(dāng)月的『文藝』,雜志的首篇便是津島先生的短篇小品集『逆行』。 鳴海他們似乎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感動,「如此一來,津島先生就正式登上文壇了」,說著,并勸重道也讀一讀。出于嫉妒,重道毫無興致地翻看了一遍。這篇小說精妙絕倫,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芥川,重道被這位與伊伏氏風(fēng)格相異、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家深深地折服了。 然而,縱使對津島先生當(dāng)時的生活所知甚少,重道還是不自量力地發(fā)表了一些「缺乏社會性」之類的無聊的批評,接著便對其置之不理了。 同年三月,重道從W大學(xué)畢業(yè),好不容易到鶴見橡膠公司就職了。曾任奧林匹克選手的重道,身體素質(zhì)很好,更何況他在財閥圈內(nèi)沒有親屬,于是他很快便被任命為京城
[注2]
支店的外勤。不用說,他將面臨一種流放者般的落寞。不過,能夠前往一個與如今截然不同的世界卻讓重道很是高興,另外,能夠增加五成的殖民地工資補(bǔ)貼更堅定了他的想法。他將同人雜志的事向佐川他們反復(fù)囑托過后,便橫渡了玄海。 然而,在這個官僚政治叫囂的殖民地首府,重道整日過著下級外交官員的生活,沒有什么可以排解情緒的途徑。對白天的公司事務(wù)心生厭惡,到了晚上,重道便沉迷于廉價的放縱,或忘我地投入到文學(xué)中。 這一年秋天,傍晚的京城,火炕的煙霧在灰色的天空中彌漫。重道懷著無以復(fù)加的孤寂,在兼職產(chǎn)婆的女店主所經(jīng)營的公寓「青山寮」中,以又冷又硬的朝鮮米將就了一頓晚飯?;氐郊?,在連張桌子都沒有的這間剎風(fēng)景的四疊半房間的入口處,一張由毛筆字寫就的明信片飄落了下來。 寄信人正是船橋的津島先生。這是真正的「風(fēng)之信」的喜悅。信上用柔軟自在的小字書寫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 「有一個男人因你的小說而哭泣。這是不曾有過的事。在你輕染污痕的竹林中,住著一位輝夜姬
[注3]
。望自重。我此刻在流放地與明月相望。你,邋遢的胡子該剃掉了?!?把這樣的信寄給重道,想必已經(jīng)成為津島先生人生中無數(shù)的重負(fù)之一了吧。因為在此后,持續(xù)十四年之久,重道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仰賴的,正是津島先生。津島先生在死前還曾對重道提出忠告, 「你還沒有挖掘出屬于自己的礦脈。」 「你擁有上等的顏料,可使用方法不怎么恰當(dāng)。」 想必津島先生在自殺前已經(jīng)對重道這個不肖弟子的無可救藥、卑劣和笨拙驚訝到了極點。但是,正是因為愚笨,重道才十年如一日地對自己才能中輝夜姬的存在深信不疑。而在此后的日子里,正是這一張「風(fēng)之信」,讓重道想要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那時,重道已經(jīng)讀過津島先生的『青年的奇態(tài)』,這一次,他真真正正地、徹底地被折服了。這篇小說,在精妙和誠實的自我統(tǒng)一中,直擊當(dāng)代青年的苦惱,若非新時代青年,是絕對寫不出來的。 翌日,還在小日向公寓的鳴海等三位同人給重道寄來了厚厚的信,把他們一同去船橋的津島先生家拜訪時,津島先生對刊登于『非望』上的重道的小說『耳旁風(fēng)』的贊賞告訴了他。 重道欣喜若狂,立刻寫了一封羞澀的長信,寄給了津島先生。這次,津島先生回寄了一封由毛筆書寫的卷紙,筆觸沉穩(wěn)有力。只要是重道的小說,什么雜志都可以推薦。如果是長篇小說,可以在與自己有關(guān)的雜志『日本浪漫派』上連載。同時,信里還附了一張津島先生的手札型
[注4]
照片。 照片上,津島先生站在某處的稻荷神的狐貍石像前,斜看向上方,面帶微笑。照片背面還用遒美健秀的字跡寫著「君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
「注5」
。怎么都行,真麻煩」。重道馬上寄去了一張自己當(dāng)奧林匹克選手時的照片。 那時,重道將津島先生的明信片和照片視若珍寶,貼身收藏。從外出銷售,到夜間入眠,都隨身攜帶著這張和明信片和照片。心中寂寞之時,便將其取出,細(xì)細(xì)品味,再觀不已。 那時,重道對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年輕貌美的夫人抱有好感。有一次,想到對這位夫人炫耀一般,重道偷偷給她看了津島先生的明信片和照片,夫人卻說,「哎呀,像個瘋子?!?自此,重道便不再喜歡那位夫人了。不久后,她便因肺病而撒手人寰了。 不久后,公司的打字員成了重道的新戀人。下班后,在祭奠伊藤博文的博文寺,重道和她在已經(jīng)干涸的溪邊散步,一邊向她念著津島先生寄來的信。那是津島先生的處女作小說集『晚年』付梓的消息。「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卷紙上的墨字仍然殘留在重道的眼眸中。這位打字員,盡管是個文學(xué)少女,卻不曾聽聞過津島先生的名諱,對重道說,「你一定會比他更優(yōu)秀」,使得重道憤慨不已。 重道開始撰寫長篇小說『陀螺』。昭和十一年春,醉酒的重道和從內(nèi)地來的十個攤販扭打在一起,被短刀刺傷了左臂。加之丹毒菌感染,重道便開始了長期的住院生活。 住院期間,重道又有了心儀的少女。是被瘋狗咬傷的少年的姐姐。因為之前的爭吵,東京的母親勸重道盡早結(jié)婚,還寄來了好多張照片供他挑選??伤X得這種抽簽式的婚姻無聊至極,如果要結(jié)婚的話,他就想娶這位早年喪父、母親一人寄居在外的少年的姐姐。 于是,為了結(jié)婚的費用,重道在出院后繼續(xù)撰寫『陀螺』,最終完成了五百頁稿紙的長篇小說。重道將原稿寄給津島先生,順便將自己要結(jié)婚的事加以告知。津島先生回信道,『陀螺』將在『日本浪漫派』上連載,并寄來了如下的祝賀重道新婚的彩紙。第一張紅色方形紙箋上,橫寫著「以我恭謹(jǐn)?shù)男吕芍摹?,以及『晚年』中地一句,「南瓜花,絲瓜花,令人難忘」。 第二張的銀色方形紙箋,寫著「片影只身,流螢相至,砂之原」。重道妻子的容貌像「南瓜花,絲瓜花」一樣清奇。因為早產(chǎn),她住進(jìn)了紅十字醫(yī)院。需要籌錢的重道想要稿費,便多次給船橋打電報,請求匯款。接著,重道便收到了當(dāng)時與津島先生同居的一位女性航空郵寄過來的一封十分親切的回信。 這是三張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偶?。「津島先生因病入院。但你的原稿被他妥善保管著,他出院后,應(yīng)該就能立刻發(fā)表了吧。津島覺得,你就像親弟弟一般可愛,并為你而驕傲,他經(jīng)常拿出你的照片,凝視許久?!?如今想來,這或許只是一封充滿感傷的年輕女子的書信,但在當(dāng)時,這封信給予了重道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擬的慰藉。 彼時,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軍人們十分囂張,尤其是在殖民地京城,更是飛揚(yáng)跋扈。根據(jù)征兵的結(jié)果,重道作為第一補(bǔ)充兵,接受了那年夏天的首次檢閱。 戴著刀槍的防護(hù)具急速奔跑什么的,也還算好的。最后,檢閱管說要給重道他們鼓舞士氣,讓他們聞一聞?wù)嬲拇邷I瓦斯。在黃色的迷煙中,重道嘗盡了七顛八倒的痛苦,同時也清楚地意識到,筆終究是無法戰(zhàn)勝劍的。 在那之后約一年,津島先生寄來了刊登自己的小說『小丑之花』的『日本浪漫派』,讓重道以此為范本。只是,重道那五百頁稿紙的長篇小說,由于其他同人的反對,不管過多久,也無法見刊了。 昭和十二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的同時,重道作為補(bǔ)充兵被召集到了京城的龍山部隊。「不知能否活到明天」,他為自己憂傷感懷,向津島先生寫信哭訴。于是,對于這樣的重道,津島先生便時常給他寄去將裝有自己的單行本的慰問袋。 津島先生一次也不曾貶低過重道拙劣的小說。對于想要在文學(xué)之路上走下去的重道而言,津島先生的書信,是他唯一的光。 昭和十三年冬天,重道的召集命令解除。第三年,他被安排到東京出差。重道當(dāng)時覺得,能見到在荻漥租住中的津島先生是他心中唯一的欣喜。在短暫的出差期間的某一個晚上,他騰出時間,前往荻漥的津島先生家拜訪。津島先生的屋內(nèi)電燈明亮,散亂地擺放著偵探類小說,只是,這房間的主人卻同從臺灣來的友人出去了,重道不免悵然若失。他將自己從京城帶來的一冊巖波文庫的小說放在屋里,便失落地離開了。這冊文庫本,是一生只寫了一部小說,并對成為藝術(shù)家而絕望的青年所寫的。 重道就這樣走上街,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大塚的三業(yè)地。他喝得爛醉如泥,和一個名叫五郎的十九歲藝妓上了床。深夜,他去方便,從五郎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張紙。那是寫給五郎的一封幼稚而拙劣的情書。重道在廁所里讀著這封情書,輕輕地哭了起來。 翌日,在世田谷的家中,重道不明原因地發(fā)起了高燒。熟睡之時,還在夢中不住地呼喚著津島先生的名字。年過六十的老母親,在重道不知道的時候,去津島先生租住的房子前大聲怒罵。所幸津島先生不在家。母親便對那家的女主人大發(fā)怨言,「慫恿兒子搞文學(xué)」,說著津島先生的壞話。 重道對此毫不知情。身體痊愈后,他便立即返回了京城,與津島先生的通信也一如既往地持續(xù)著。那時,重道在公司任職輪胎協(xié)會的檢察員,這是個相對清閑的工作。在自由競爭時代,汽車輪胎的三個公司聯(lián)合起來組成了一個協(xié)會,旨在盡早檢查由卡車運來的無法使用的輪胎,若是存在制造不良等問題,就把它換成以便宜的新輪胎。 隨著戰(zhàn)事激化,由于物資緊缺,制造公司的標(biāo)價開始上漲。若是在以前,對于損壞的輪胎,就算是車胎沒氣這種理由,也能在賠禮道歉之后換一個新的回去。但在現(xiàn)在,使用者方給出的像是車胎沒氣這類借口,這些破損的輪胎一律不予更換。 因此,制造商們都逐漸變更了標(biāo)準(zhǔn)。自這時起,帶著損壞的輪胎來協(xié)會要求更換的人便急劇減少。重道一整天都呆在陽光明媚的協(xié)會的辦公室里,將自己當(dāng)奧林匹克選手時的回憶編寫成小說。但正當(dāng)重道寫到舊金山近在眼前的時候,他再次收到了召集令。 彼時,津島先生正在甲府郊外的馬坂峠調(diào)養(yǎng)病愈的身體,一邊也在慢慢地醞釀著佳作。身處山西省黃河畔的重道不時寄去筆調(diào)凄慘的書信,而津島先生必會予以回信,并送來了裝有『女生徒』等書籍的慰問袋。這對于前途暗淡的貧困士兵重道而言,是出征途中唯一的歡喜。 重道背著沉重的戰(zhàn)爭用具,在連電燈都沒有的一個個村子里,在一下雨就會變成小河的泥濘的土路上奔跑。他始終擁有一種盲目的信念,終有一天,自己能夠歸還故地,能夠繼續(xù)寫小說,能夠與津島先生相見。這與其說是重道思想上的信仰,不如說是來自他年輕的生命力。 不久后,重道在戰(zhàn)爭中罹患惡疾,便退離前線,住進(jìn)了山西臨晉野戰(zhàn)病院。這種病的病患還有數(shù)十人。除了每日一次的注射以外,沒有任何軍事上的指令。于是,重道在深夜里用菜籽油點著火,盡管文筆欠佳,但也寫了很多篇戰(zhàn)爭小說。重道把小說寄給津島先生,懇請他為自己發(fā)表。津島先生曾在名作『鷗』中記述了當(dāng)時的事情。 縱然重道以一個內(nèi)地的不入流的戰(zhàn)爭作家的目光,寫的盡是些歪曲自身經(jīng)歷的無聊的作品,津島先生卻為了這樣的作品而盡心竭力,跑遍了各方雜志社。終于,其中的一篇名叫『鍋鶴』的小說,于昭和十四年春發(fā)表在了雜志『若草』上。重道大喜過望,「萬歲!」,給津島先生寫了一封天真而傻氣的感謝信。但那時的津島先生,是啞之鳥,是「鷗」,把「等待」二字寫在額頭上,在陰郁的時代浪潮中俯身低飛。 身處戰(zhàn)場的重道,得知了津島先生結(jié)婚的消息。他經(jīng)人介紹,平凡而安穩(wěn)地結(jié)了婚,并在東京三鷹町定居了下來。昭和十五年正月,召集命令解除,重道回到了京城,他再次因公司的好意而得以前往東京出差一周。在此期間,重道把那篇奧林匹克相關(guān)的小說全部寫完了。 因此,這次上京之前,重道就事先用航空郵件同津島先生聯(lián)系了,會面的日期、時間,地址和線路,津島先生都詳細(xì)地告訴了他?;叵肫饋恚诰┏菬鹂坏臒熿F繚繞之下,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出租屋里,從收到津島先生那如熠熠閃光的風(fēng)之信的那一刻起,大約已有七年之久。 這年初春,重道帶著自己的處女作長篇小說,在吉祥寺車站下了車,心中不免涌現(xiàn)萬千感慨。重道想著先打扮一下,便走進(jìn)了車站前的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又剃了胡子。重道想,初次去拜訪就被人家請客吃飯實在不太好,就到車站前的壽司店買了三人份的飯團(tuán)。 盡管有地圖,但津島先生租的房子是在公園后面雜亂的小巷里的一所狹長風(fēng)格的小屋,很不容易被找到。當(dāng)他終于摸索過去,看到了在幼嫩的百日紅的左手邊、在鮮花綻放的枝頭后方,津島先生那清凈整潔的庭院之時,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時,已經(jīng)三十二歲的津島先生,沒有照片上二十七歲的時候那般瘦削,顯得更加健康,是個皮膚白皙,如貴族般容貌俊美的男人。 面對津島先生,重道羞澀萬分?!腹纠?,有個領(lǐng)導(dǎo)很喜歡我」,重道滿不在乎地說了些沒輕沒重的話,津島先生責(zé)備他,「無論你在哪兒,津島都很喜歡你。就這么輕浮地說吧」。那時的津島先生,對語言相當(dāng)敏感。 有一次,重道和一位公司的朋友去橫濱市磯子區(qū)的三業(yè)地玩。「真難纏」,他們把年輕的藝妓惹怒了,拔下了她的簪子,被到處追趕。后來碰巧遇到了鳴海,在津島先生面前一起說起了這件事?!概说聂⒆印梗驆u先生只生氣地說了一句,「知道了,別再說這種不干凈的話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所以,在重道的長篇處女作中,若是出現(xiàn)「妓院」這種露骨的詞,津島先生也會皺著眉勸他修改。不過,津島先生對于作為后輩的重道,從來都是溫柔且親切的。大概是因為津島先生在此之前曾被文壇的前輩們評價為「有才無德」,在精神上受到了傷害吧。所以,無論重道寫了多么無聊的作品,津島先生總會贊賞有加。即使是對于重道這樣的愚鈍之才,津島先生也從來都不愿意把那些文壇的前輩們曾施加給自己的惡意言行傳遞給他,以使這片才能之葉枯萎凋零。 重道羞澀難當(dāng),問津島先生要不要吃自己帶來的壽司,反被笑著反問,「第一次去前輩家拜訪,誰會帶這些東西啊」。重道獨自走到走廊上,請第一次見到的夫人拿來筷子和醬油,心驚膽戰(zhàn)地往嘴里塞著壽司。津島先生苦澀地看著重道的樣子,用之前和后來分別自稱為「熊之手」和「蟹之手」的白皙、纖長而優(yōu)雅的手,捏著朝日牌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朝火缽中看去,盡是沒吸完的香煙被堆在那里。 津島先生看上去也多少有些害羞,重道松了一口氣。透過這扇盛滿陽光的玻璃窗向外看去,武藏野的早春十分荒涼,猶如中國北方的戰(zhàn)場。津島先生稍事寒暄,詢問重道「對戰(zhàn)場的印象」,重道只回答了那種景色,津島先生似乎十分滿意。 那時,重道帶去的長篇處女作名為『杏之果』,是個很孩子氣的名字。津島先生笑著說,「這可不太好啊」,便從書柜里拿出中島孤島譯的『希臘神話』,與重道一同到走廊上坐下,嘩啦嘩啦地翻了幾頁書,金筆一揮把題目改成了『奧林匹斯之果』。 重道不明白為什么津島先生會對自己這種人如此溫柔。他對所謂的親人、異性或者同志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失望至極,津島先生的好意卻如同一陣春風(fēng),溫柔地?fù)崞搅俗约旱膫凇T谀侵?,重道和津島先生又做了約八年的酒友。 這篇『奧林匹斯之果』,重道按照津島先生的意見修改了兩遍,而后被津島先生推薦到了『文學(xué)界』。由于篇幅太長,到全文連載完為止,總共花了約半年的時間。 這篇小說的發(fā)表讓重道驚喜若狂,津島先生也如同自己的小說被發(fā)表一般高興不已。那年年末,『文學(xué)界』編輯的著名批評家K·T氏發(fā)來電報,告知重道這篇小說榮獲了某文學(xué)賞。重道大喜過望,將消息告訴了津島先生,并在當(dāng)天前往津島先生府上拜訪。而津島先生身著舊式羽織袴正裝,與家住附近的『文學(xué)界』同人K·K氏一同等候著重道。 重道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得以發(fā)表的好運是來自于K·K氏及其好意,但他并不知道,這一切盡是多虧了津島先生。晚秋的一天,重道與津島先生、K·K氏一同造訪位于五反田島津山的K·T氏的豪宅。晚秋的空氣清爽宜人,偌大的宅院之間的街道顯得清冷而安靜。 津島先生頻頻調(diào)侃著重道。他們不認(rèn)識哪個是K·T氏的府邸,見附近有一個瑞典大使館,門前站著一位身穿制服的外國人,津島先生便說, 「喂,讓重道去問路吧。不過,重道的英語可不行啊?!?K·K氏和重道都笑了起來。重道從K·K氏的笑聲中,感受到了某種無奈。津島先生常常自嘲自己是個不會說法語的東大法文科的中退生,所以他的調(diào)侃并沒有惡意,反觀K·K氏的笑,總覺得像是在以自己學(xué)者的身份來嘲笑重道的無知。 文學(xué)賞受賞之日,相比于其他人,重道最希望津島先生能夠出席。但津島先生謙虛地說,像自己這樣有前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想出席。年底,這本書的初版發(fā)行的時候,重道請津島先生為他作序,而津島先生也是同樣地謙虛地推辭。這次,重道近乎哭求地拜托,最后總算讓他寫了一篇序文。 翌年正月,托那位「喜歡自己的領(lǐng)導(dǎo)」的福,重道被調(diào)到了總公司。加之要慶祝新年,重道拜訪了津島先生府上。除了K·K氏,還有津島先生的友人K·G氏也去了。重道向前輩們央求,有幸去了很多前輩們的家里造訪,得以暢飲開懷。重道嗜酒如命,喜好女色,是個放蕩不羈的家伙。無論去到誰的家里,總會那家的夫人和女兒十分關(guān)心,并且,一喝醉酒,就會糾纏不休,沒完沒了,連津島先生都對他很是吃不消。 津島先生曾義正言辭地委婉地告誡過重道,對他人家里的臥室感興趣的男人是最不端莊、最不純潔的。這樣的津島先生的表情,讓重道回想起那位曾給自己用便箋寫了長信的津島先生的前夫人對他的背叛,不禁對自己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丑陋。
注1:指作者自己,下文的佐川佐、鳴海軍、伊伏氏分別為佐藤佐、鳴海和夫及井伏鱒二。 注2:朝鮮京城府,今韓國首爾。 注3:輝夜姬,出自《竹取物語》, 注4:4寸照片。 注5:出自白隱禪師所作詩句。 附:
太宰寫給田中君的新婚賀詞